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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定云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我站在旁边,不大好告诉他:就是卢石现在不死,以他里通外敌的罪名,到时候也是要问罪处斩的,没有什么不一样。
卢石的气息越来越弱,终于没了声息。卢定云满手是血,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双唇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我后悔了,爹,爹……”
君墨清半跪在他旁边,默默无声地揽过他的肩膀,叫他能将头靠在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像是安慰一个孩子,轻轻地覆在他的头顶上。
卢定云神色木然,脸上一片灰败之色,喃喃说话,声音有些抖:“我一直觉得我爹是个贪官,不是个好东西,因此十分地看不上他,觉得自己以后绝不能像他这样,可我当了官,却发现世间之事大抵不是非黑即白,想做什么,却总是让人觉得不合时宜。我拼了命想做一回英雄,可到头来,拼的却是我爹的命。”
“人在局中,别无选择,忠心没错,热血没错,这些事,本都不是你的过错。”君墨清的眸色有些暗淡,揉了揉他的头发,温言道:“小云,你恨我吧。令尊已动了异心,就算不死在这里,等回去了,我也一定会想方设法除掉他。”
卢定云像是没听懂他的话,眼珠极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半晌,力气像是忽然被抽走了一般,整个人都垮了下来,单手捂着脸,极其隐忍地哭起来:“对不起,爹,对不起,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说出来,对不起……”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冰天雪地里,君墨清扶住他,任由一滴一滴的水渍沾湿自己的衣裳。
我站在旁边,看着,心里想:往日里我总觉得君墨清和晋王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模一样的思虑深重,一模一样的心有九窍。
可如今看来,君墨清的温和与善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他确乎是个少见的好人,同晋王并不一样。他们怎么会相像呢?
但临优在走前,却对我说了两句话。
他说,遗诏在我手里。
他说,晋王并非先帝亲生,他的生父,其实是君墨清。
☆、第80章影卫去战场
临优是在我耳边说的这话,听到的大概也就我这一个人,但照他的意思,我觉得卢石可能也已经知道了,才狠下心来决定坑晋王一把。
他这样的老狐狸,不像是因为把柄被捏在别人手里,就会被随便牵着走的人。卢定云可能只听了一半,也被蒙在了鼓里。
我们去卢府之前,拿了遗诏的太监王喜就已经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宫中。
于是接下来卢石的亲信都被抓入大牢,严刑拷打,明面上用的理由自然是之前卢定云告诉我的那个,老管家心如死灰,又有些熬不住酷刑,终于破口大骂,叫晋王是国贼,称卢石为忠臣。以此为突破口,立刻就有人招了:卢石是受临优蛊惑,意欲扶持高云毅篡位。且满月楼与卢石合谋,借着账本还拖了不少大臣下水。
而另一边意料之外,面对国仇沐凡竟然总算是放下了家恨,在一天晚上头回对梁晗说了许多话。
由这两边的供词,暗影基本确定了临优就是满月楼的楼主,又查抄了几个地方,却都早已人去楼空。
晋王听了暗影的呈报,默然半晌,召来百官,只象征性地问斩了几个人,随即宣布御驾亲征。
李永安封怀化大将军,正三品上,率军随驾。梁晗封明威将军,冯欣然封忠武将军,从四品下,共同负责宁安布防,君墨清封相国,坐镇宁安。
梁云鹤年过半百,到底没能再被启用,仍旧只能缩在淮安当他的巡检司,与梁思道不同,他当年被贬时对朝廷颇有怨言,国难当头,但既然尚且不算死局,猜忌便仍然不能免除。
接下来的日子就如同流水账,又被按了快进键。每个人都被上紧了发条,在自己的位子上有条不紊地动起来。当真发生时,这场景有一种朦胧的不真实感。
宁安周遭的军队都被分别调集,连一万的御林军都被拿出来用,隔得远的,便日夜兼程地往这里赶,口粮就由兵士随身带着,多少解决了无人马运粮草的窘境。
离军队整装待发,至少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卢石一倒,朝廷里人心惶惶。晋王便当着所有人的面拿出从魏王那里得来的账本,一页一页地烧了,断了他们的后顾之忧,然后告诉他们,若此战胜了,便大赦天下,予他们荣华富贵,若此战败了,他便与这大好河山、与诸将大臣们同生共死。
到了这个时候,我却忽然被隔除在外,成了一个闲人。如今什么都有暗影去办,我能做的也只有浑浑噩噩地旁观,看宁安形势一天天紧张,听战报加急,说戎狄将陈仓围得如铁桶一样。
直到有一天,战白对我说,他要走了。
我猝不及防,怔愣地望着他,问:“你回去干什么?”
战白笑笑:“人要有希望才能撑下去,得有一个人去告诉陈仓守军,再坚持一下,援兵就能到了。”
我紧紧地盯着他的笑脸看,忽然就有点心慌。
我想说,老大估计不能喝酒了,小团子晚上喜欢抱着他睡,肯定不喜欢他身上有酒气。
我想说,就是没有人报信,陈仓未必就守不下来,只要半个月,军队就能集结完毕。
我想说,阿白你这横冲直撞的混小子别走,我总觉着,你这一走,就回不来了。
“为什么非你不可?”沉默了一会,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是为了梁文昊?”
战白露出些恍惚的神色,随即凝眸摇了摇头:“我不担心他,没资格了……我去不是为了谁,阿玄,我只是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除了那些龌龊事,还应该干点别的。我虽然只有一个人,但功夫很不错,对战局总还是有些用处的,是不是?”
我默然不语。
战白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咧着嘴巴笑:“去陈仓的路没有人比我更熟了,我能冲出来,就能冲回去。一直忘了和你说,阿青那时候没跟我去陈仓,一个人浪荡江湖去了,等打赢了这场仗就把他找回来吧,若我活着回来,我们四个人一起喝酒”
见我仍不说话,他在我肩膀上重重捏了一把,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阿玄,就是我去了,你们初一十五给我烧纸,又有许多将士黄泉路上陪我,左右我都不会寂寞。”
……二十万人前往陈仓,又有几个人能够回来?蛮族入侵,大庆延续百年沧桑,一朝风雨飘摇,如今摇摇欲坠的城墙要用白骨去筑,千疮百孔的江山要用血肉去填,黄泉路上别说会不会寂寞,恐怕还会堵车。
只是不知这个世界的阎王殿是怎样的光景?我已身在大庆,若上战场不小心死了,大概也和战白在一个地方报到。
生是大庆人,死是大庆鬼。
我瞥了他一眼,抿唇淡淡道:“我也要上战场,或许在阎王殿上还能见到。”
战白一愣,忽然就怒了,横眉竖目地吼道:“什么阎王殿,太不吉利了!快吐口水把晦气吐掉。”
我:“……你自己先说的黄泉路。”
“我跟你能比吗?”战白气得跳脚:“我傻,你也傻啊!”
我:……
于是送他出城的路上,我们十分没有公德心地洒落了一地的口水,将所有的离愁别绪吐得一干二净,战白喝了一水袋的水才算不再觉得口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估摸着路上他应该要尿急。
不过没什么关系,反正战白也不会再因为擅离职守,而被人抽得下不来床了。
时间过得这样快。
他们一行人一去数天,再杳无音讯。
正月二十,大军终于开拔。
漫天的雪。
银甲束身的卫士手握刀柄立在营前,岗哨森严,一面面黑色的旌旗和幡帛在朔风中猎猎作响。王帐单独立在营地中心,有人掀了帐门匆匆而入,掀衣跪下,沉声开口道:“圣上,臣派探子去天水城附近看过了,此处兵力大概有三万左右,全是精锐。”
帐中我和晋王一站一坐,前面摊着一张布防图。晋王穿着一件玄色的常服,样式简便,眉头微微地拢着,闻言扫了李永安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李永安顿了顿,才说道:“戎狄以游牧为生,马上功夫极为强悍,而为保证骑兵在机动性上的优势,粮草辎重的携带便不能太多,只能靠沿途劫掠来补给。看来如今他们长久围着陈仓不能动弹,恐怕也粮草无多,这才对天水城如此重视。依臣看来,戎狄不过强弩之末,臣有信心为圣上赢这一场仗。”
晋王不为所动地将视线投向跪在地上的李永安,只淡淡道:“邺河怎么样了?”
李永安揣测不出他的喜怒,心中微微忐忑,便小心翼翼地开口:“邺河本来年年这个时候都会断流,可今年许是因为汾州涝灾,汉河水量变大,邺河便也跟着涨了,要从邺河过去抄戎狄的后路,恐怕有些难。”
晋王缓缓地点点头,道:“有办法堵住么?”
李永安沉吟一番道:“有办法,只是要花时间,最快也要半个月。”
晋王垂眸抚着布防图,忽然笑了一声道:“我猜,那满月楼主应当也是同你一样想的,我听说他已经到了达斡尔部,颇受重用……我给你三天。”
李永安猛然瞪大眼睛:“这,圣上……”
“自然有人会帮你。”晋王侧头,嘴角微微提起,唤道:“战青。”
我和李永安一起愣住,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从外面疾步而入。战青脸色苍白,削瘦了不少,双颊也陷了下去,神色有些疲惫,穿着一身黑衣,衣摆上还溅满了雪水泥渍,然而一双眼睛却像瞧见猎物的狼一般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