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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总督衙门,罗龙文说知一切经过,胡宗宪自然深感欣慰。不过,对赵文华的了解,他比任何人来得深,在任何情况下,赵文华总是拿个人的利害摆在第一位。如果形势有变,发觉这样做比那样做对自己更有利时,尽管信誓旦旦,亦不惜自食其言;因此胡宗宪认为最好立即会衔出奏。唯有如此,才能让他无法翻悔。
这样做法,未免操之过急,反易惹起赵文华的怀疑。只是胡宗宪坚持己见,罗龙文亦只好照办;当时拟了一个奏稿,说是东南倭患,仰赖皇上的威福,决定遣派徐海去招抚。同时补叙了徐海卧底的经过,请先交部存记,俟立功回来,赏给官职。
胡宗宪对这个奏稿,非常满意,因为这一下可以彻底为徐海洗刷清白;只要赵文华同意,便是确认了徐海的身分与功劳,再不怕他出什么不利于徐海的花样了。
“总督,我有个要求。”罗龙文此时另有个主意,很负责地说:“这个奏稿我有把握,一定可以让天水同意;不过,我要压两天才能送给他看。”
“只要你有把握,压两天未尝不可。不过,是何缘故,我倒要听听。”
罗龙文不肯说,实在是不便说。他是想把这件事推在毛海峰头上。这好象堂堂总督,不如远来的一个海盗,说出来会使胡宗宪不快,所以罗龙文故意诡秘地一笑,半开玩笑地答说:“天机不可泄露。”
到得第三天傍晚,正当赵文华满足罗龙文的请求,由赵忠陪着毛海峰谒见以后,重阳补祝赵老太太寿辰以前,罗龙文在这个时机中见到赵文华。
“大人,”他满脸欢欣地说“明天气,就要热闹了,大人也要忙了!”
“是啊!”赵文华也很高兴“多承诸位厚爱,真正不敢当。”“国恩家庆,诸福骈臻,大家也都要托大人的福,理当略表寸衷。我在想,大人辛苦了多时,从明天边,不该再为公事操心,才能敞开来好好乐一乐,所以有件我经手的事,想趁今天办掉它。”
“好啊!什么事?”
“毛海峰承大人温言慰谕,兴奋异常,他说,他本来只是他义父叫他干什么,一切主意要汪直自己拿。现在看大人这样宽厚待人,他决定极力劝他义父来投诚;而且听他的口气,大概大人班师回朝的时候,就有好消息来。那真是锦上添花。”
好个锦上添花!赵文华久在朝中,深知功劳不论大小,只要来得是时候,就有意外的效用,譬如皇帝生日,或者有其他庆典之时,恰好报功,那锦上所添的一朵花,就显得格外艳丽夺目。如果班师回朝,又正逢献岁,而有汪直受抚的消息到京,必然龙颜大悦,有逾格的褒奖。
这样想着,便即随声答说:“能这样最好,能这样最好!”“不过,这要彼此配合得好。毛海峰的意思,最好有一种表示,能坚汪直之意;在我看,最要紧的是徐海肯卖力。兼顾这两种用意,我拟了个会衔的奏稿,胡总督说是要请大人作主。”说完,罗龙文将奏稿取了出来,双手奉上。
这一套迂回曲折的说词,一方面投合赵文华的心意,另一方面又很谨慎地避免了他对胡宗宪的猜疑。赵文华不疑有他,毫不考虑地提笔在他的衔名之下,画了两道直杠,是个草书的“行”字。
看到这个“行”字与赵文华的签名,胡宗宪长长地舒了口气:“今天晚上我可睡得着觉了!”
“是!”罗龙文欢畅地笑道“我亦云然!”
原来他们是一样的心事,苦心设谋,将徐海拉了出来,降身辱志,重新“落水”去卧底,大功已建,却几乎害得徐海送掉性命,说起来等于出卖朋友。如今有了这样一个结果,总算可以交代了。
“事不宜迟,明天一早就要拜疏。”
于是连夜缮写奏疏,通知驿站,派定专差。第二天一早,辕门大开,设置香案,胡宗宪穿一身簇新的公服,向摆在香案后面的一个黄匣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中军旗牌,捧着黄匣子交给跪接驿差;大炮三声中完成了“拜疏”的仪式——那个黄匣子表示盛着奏疏;事实上是空匣子,奏疏另外用油纸包好,外加护板,再打成一个长条形的包裹,在拜疏的仪式之后,另外为驿差缚在背上,这才上马飞奔,限时到京。
“这才真的算是定局了!”胡宗宪不胜感慨地说“做事容易做人难,做人容易做官难。”
“做事容易做人难”是成语;“做人容易做官难”这句话,在罗龙文还是第一次听说。想一想笑道:“做人容易做官难,是句隽语;不过,官字上面应该要加一个好字。”
“不然!”胡宗宪摇摇头“做官的经验,你当然不如我深知其中的甘苦。做个好官,只要一念之转,倒还不大难。最难的是,既想做官,又想做事。想做事就得设法揽权,揽权就难了!既不能侵他人之权,又得自守分际,变成弄权,搞得身败名裂!此所以难。”
绝顶聪明的罗龙文,谈到做官,自然不及胡宗宪;所以听得这番话,有闻所未闻之感。细细咀嚼了一番,点点头说:“其实也不难,只要掌握得住‘守分际’三字,自能立于不败之地。”
“谈何容易!”胡宗宪摇摇头说“且不去说它了!我们谈正经:明山现在可以出头了,阿狗何以还不来?”
“听说早来了。只是不愿来见总督。”
“为什么?”
“当然是不甘心。”
“是的!实在愧对此人。’胡宗宪说“如今还要他远涉风涛。我想,我个人应该对他有所报答,替他做件什么事。小华,他家里有什么人?”
“亲族虽有,早不往来,当然是因为他‘自甘下流’的缘故,如今真相已明,他亦可以重新进祠堂,见祖宗!不过,那是以后的话,总督如果在这方面帮他的忙,要等他来了,问清楚了再说。眼前,有件事,或许要靠总督的大力成全。”
“你说,只要办得到,我一定尽力。”
“最好让王翠翘还俗。复归明山的怀抱。”
胡宗宪一愣,茫然地问:“此事我又何能为力?”接着又说:“那是他们个人之间的感情,两情相悦,愿偕白首;只要王翠翘愿意蓄发,心云老师太莫非强人所难,硬拿链子锁住她,教她青灯黄卷了一生?”
“原来总督还不知道,王翠翘的出家是情非得已,有托而逃!那就无怪会这样说了。”
“噢!我倒还不大明白,如何是有托而逃?是因为——”
胡宗宪终于自我撞开了记忆之门“是因为严公子的缘故?”
“总督到底想起来了!”
“我懂了!”
胡宗宪起身蹀躞,几次望着罗龙文欲言又止,显得踌躇而又焦急的神气。罗龙文知道,他所踌躇的是:第一,为了庇护王翠翘而得罪严世蕃,犯得着,犯不着?第二,即使不惜忤犯严世蕃而愿庇护王翠翘,可是能不能对抗得了严世蕃,亦成疑问。
这是很难作决定的事。因此,罗龙文虽有办法,却不愿先说;要看他的态度,再考虑是否可言。同时,他也不作任何催促,希望胡宗宪作出毫不勉强的决定。
终于,胡宗宪开口了,如罗龙文所想到的第二点,他说:“要想个有用的法子,如果没有,那就不止于徒劳无功,而且无益有害,那就一动不如一静了!”
罗龙文明白,所谓“无益有害”意思是王翠翘还了俗,可能反倒不能保住清白,归入东楼嫔媵之列。这当然也可能的事,但如做得周密迅速,严世蕃即便未能忘情,亦将徒呼奈何!
这样想着,便即说道:“我有个法子,可行不可行,且说出来请总督斟酌。总督如肯降尊纡贵,收王翠翘为义女,作主嫁与明山,婚后找个隐秘的地方去住。这样,东楼一则碍着面子,再则也找不着人,不就只好算了?”
话很有道理,可是胡宗宪不愿立即有所决定。因为他觉得这并不算最好的办法。譬如,收名妓为义女这一点,就很容易引起物议。如果还有更好的办法,就可以不这么办。
“我们再想想。”胡宗宪这样答复“事缓则圆,多算胜少算。”
罗龙文微感不悦。他一向自负算无遗策。辞别出门,在路上又想,始终觉得这个办法才是最好的办法。既然要为徐海“做件什么事”是胡宗宪自己的许诺,那就不妨此刻便着手进行。
一向清静的法云庵,出现令人惊奇的情况。终年紧闭的双扉,开得笔直;扶疏的花木中,掩映着彩绣的朱幡,明亮的灯盏,一望而知是有喜庆。
做寿当然要设寿堂,但不能设在大殿上,大殿上法脾气鸣,佛号响亮,三十六众比丘尼在为赵老太太唪诵消灾延寿的经卷。寿堂另有地方。
在大殿西面,另有一条甬道,能到一座大厅。这座厅归知客所管,逢到观音诞日,或者菩萨开光之类的盛举,富贵人家的内眷来烧香,便都在这座厅上接待。平时就布置得十分雅致,这天自更不消说得。
在朱友仁的引导之下,罗龙文瞻仰了寿堂。正中挂一幅大红底子,五彩缂丝的无量寿佛;系着彩绣桌围的长条上,设一幅云白铜的五供,燃着粗如儿臂的寿烛;点起上好檀香制成“寿”字盘香;中供寿桃寿面,另外两盆黄澄澄的佛手。里里外外摆满了菊花,更显花团锦簇,无限生机。
东西两面壁上,只挂胡宗宪头衔的十六幅寿屏。虽是青壁,只悬挂的地位,配置得宜,一点不显得单薄。罗龙文是行家,只看这一点,便知是高人经营,不由得要动问。
“这寿堂,是哪位指挥布置的?”
听这一问,朱友仁脸上像飞了金一样。“一位老太太!”他说“不知道罗师爷见过没有?陆太婆!”
“原来是她!久仰了。”
“要不要见一见?”
“当然!可在这里?”
“请跟我来。”朱友仁领头,推开西面靠里的一座门。原来这座厅还有后轩,里面又另是一番布置,家具什物都是小一号的,脂粉气也重些,一望而知是特为堂客所备的起坐之处。
“陆太婆,”朱友仁高声喊道:“我来引见,这位是总督衙门的红人,罗师爷!”
罗龙文抬头看时,一位老太太飞蓬着一头白发,而脸色红润,精神十足,身上只穿一件青布夹袄,下系一条玄色细裙。真所谓“乱头粗服”却掩不住那大家风范,与精明强干的气质。
“幸会,幸会!早就想拜见陆太婆了!”罗龙文一面说,一面恭恭敬敬地作揖。
“不敢当。”陆太婆还着礼说:“早就仰慕罗师爷的大名。请坐,请坐!”
等坐定了,罗龙文欠身说道:“这次为赵老太太祝寿,原该归我跟赵总管两个人奔走;多蒙你老人家偏劳,而且布置得那样子出色,真正感激不尽。明天赵大人看了,一定会夸奖,让我叨光,有面子。”
“哪里,哪里!”陆老太平说:“年纪大了,精神不济了,只好将就将就,勉强弄个样子。不教人笑话,已是万幸,哪里还会得赵大人的夸奖?”
“你老人家太客气了!我不是当面恭维,只看挂那十六幅寿屏,其中就大有学问。”
陆太婆突然眼睛发亮,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笑的时候,不但露出了还很好的一嘴白牙,而且眼角上有鱼尾纹,可以想见她年轻时也是个风流放诞、颠倒众生的尤物。
“罗师爷真是法眼!”她在微笑中显得严肃,是一种高贵的表情“不枉了我们半天的功夫。”
因为用了“我们”的字样,罗龙文自然而然地转头探望,想看一看她的那个助手,想象中自然是兰心慧质的一名青衣侍儿。
这面看没有,那面看也没有,不等他脸上失望的表情落入陆太婆眼中,她就觉察到了。
“罗师爷,实不相瞒,这一次我管这桩闲事,倒是心甘情愿,高兴得很。”她略停一下说:“刚才承蒙你奖许,我是受之有愧;布置寿堂,别的都容易,就那两面雪白的粉墙难办。又不能俗气,又不能太素净,更不能失身分,胡乱弄些不相干的东西补壁,只有在那十六七条上打主意;间隔高下,斟酌又斟酌,都亏得有个人帮忙。若说还看得过去,功劳大半是那个人的。这个人是本庵的一位师太,法名悟真。”
“悟真?”罗龙文觉得这个名字好熟,但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只喃喃的念着:“悟真,悟真!”
“想来罗师爷也听人提起过她?真正是‘出淤泥而不染’——”
一语未毕,罗龙文失声喊道:“啊!就是王翠翘!”
那忘形的神情,使得陆太婆发愣,不过旋即恢复常态“当然,”她说:“罗师爷不知道悟真的来历。”
“是!你老人家也是法眼无虚!翠翘真个‘出淤泥而不染’。可惜——”他黯然低首,不忍再说下去。
这让陆太婆非常注意了。原来对于王翠翘的身世,看样子他知道得比自己多得多。七分关切、三分好奇,她觉得自己不该再多说一句有关王翠翘的的话,应该细细请教人家。
“罗师爷,”他首先表明态度“悟真我见过几次,都没有在意,这一次跟心云老师太谈起,借她庵里替赵老太太平个寿堂,心云卖我的面子,答应了。又说派个人帮我的忙,唤出来才知道是悟真,谈起来她懂的东西真多,我跟她十分投缘。不过她的身世隐痛,我不便多问,她也不肯多谈。如今倒要请罗师爷细细告诉我。”
当她说到一半时,罗龙文灵机一动;等她说完,他的盘算也停当了。这样,有关王翠翘的一切就不是闲谈,需要好好地考虑以后,才能出口。
“王翠翘的身世隐痛,我可以说完全知道;只不过不是象你老人家这样的人,我不必谈她,谈了也没有用。”
“喔!”陆太婆很沉着地答说“这是罗师爷你看得起我!”
就在这时候,罗龙文发现门帘闪动,有好些人在张望踟蹰,知道陆太婆由朱友仁代赵忠请托,一手经理这桩喜庆,有许多执事人等着她发落,倒觉得不便因闲谈误了她正事。
陆太婆也发觉了,道声:“得罪!”起身走到另一边坐下。
这时朱友仁不知又从哪里钻了出来,趋前低语,只见陆太平口讲指画,朱友仁不断点头。不一会,发落已毕,朱友仁和门帘外面的人影,很快地消失无余。
“没有事了!”陆太婆走回来很轻松地说“罗师爷想来还没有用午饭,我借花献佛,备一顿斋饭供养。”
“多谢,多谢!久闻法云庵的香积厨,精致无比,今天托太平的口福了。”
“精致的素斋,倒多的是。不过——”陆太婆笑笑“回头你就知道了。说实话,请你吃斋是假,要听你谈王翠翘是真。”
在罗龙文是正中下怀。就刚才陆太婆离座片刻,他已通前彻后想了一遍,筹划好了一个面面俱到的办法,正需要有这样一个能够从容细谈的机会,所以微笑不语,只在脸上表示出欣然接受邀约的神情。
等斋饭一摆出来,果然精致非凡;尤其难得的是还有一壶酒,色呈微紫,香醇异常。据陆太婆说,这是她自己携来的家酿,而亦唯有她有这份可以在法云庵小酌的特权。
“‘长者赐,不敢辞’!”罗龙文满饮一杯,为自己斟满了再次举杯:“太平,我敬你老一杯!话说在先,这杯酒不太好喝。我有桩闲事非管不可而实在管不了,想想只有太平你老人家才能管。”
这又激将又恭维的手法,最对陆太婆的脾胃,矜持地先喝了口酒说:“请先说出来再商量!”
见此光景,是千肯万肯的了。罗龙文一仰脖子干了酒,笑容满面地说:“真是幸会!我先谢谢太平,这桩闲事一定管得成了。”
“罗师爷,你不要这样说。我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妇道人家,倒不喜欢扭扭捏捏,有什么说什么。你托我的事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你托到我,当然也想过,一定是我办得到的。请快实说吧!”
“说来话长。我先要谈个人。”罗龙文向左右看了一下;是有顾忌的神气。
左右有三个人,两个是陆太婆的丫头,一个是法云庵的小尼姑,陆太婆便喊一声:“阿静!这里用不着你们伺候了。”
年纪较长的那个丫头,答应一声,呶一呶嘴,将她的女伴一起带走,罗龙文方始低声说道:“有个明山和尚,太平想来听说过?”
“不就是徐海吗?”
“是的!”罗龙文又问:“你老人家看,徐海是怎么样一个人?”
徐海是何许人?谁不知道。陆太婆所了解得比他人多些的,亦无非王翠翘有托而逃而已。因此,这时听罗龙文一问,不由得发愣。但她也是阅历极深的人,心知此一问中大有隐情,所以老实答道:“我只不过人家怎么说,我怎么听,没有打听过这个人。”接着又说:“罗师爷怎样问我,想来一定有一番曲折在内?”
“是的。跟你老人家谈谈不要紧,为了翠翘,也不能不跟太平细谈。”这一谈,纤细靡遗,将徐海的底蕴,尽皆透露;甚至徐海将衔命去招抚汪直,助成器倭的最后一功,亦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陆太婆。
当然,他还没有提到未来的。原来的打算是变过了,难得陆太婆对王翠翘激赏,事情更有把握,便觉得尽不妨从容陈词,要听对方的感想,再作计较。
陆太婆不仅止于感想,而是感动,眼圈都有些红了“唱本上常有些红颜薄命,英雄末路的故事。我总在想,红颜薄命,倒是见得多了;象秦叔宝被困天堂州,不见得有那样的事!果然如此,哪里还好算个英雄?谁知道,真有这种叫人没奈何的情形。唉!”她叹口气说:“而且红颜薄命,英雄末路,都凑在一起了。”
这番感叹极深,而且以徐海与王翠翘分飞为憾的心情,溢于言表。了解到这一点,罗龙文因势利导,话就容易说,也容易见效了。
“太平,你不要这么说。没有遇见你老人家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现在不同了。翠翘不见得薄命,徐海也不会末路,好姻缘仍旧在!只是好事多磨,一磨到救星出现,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你老人家信不信?”
“我怎么不愿意信?无奈——”陆太婆停了一下说:“她说的救星,要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已经出现了!”
“在哪里?”
“太平!”罗龙文笑了,当然是有意做作:“你老人家跟我装糊涂,是不是?”
陆太婆微感不悦,庄容答道:“罗师爷,我们虽然第一次见面,日子长了,你就会知道,除非是我看不起的,不然我一定诚恳待人。”
“是!我失言了。”罗龙文说:“看起来你老人家确是自己不曾想到。要成全他们那头好姻缘,除却你陆太婆,连神仙都不行!”
“这——”陆太婆大为惊异“罗师爷,我倒也略略有点自知之明,就没有想到有那样的法力。莫非你是故意恭维我?”
“我也跟太平你一样,一向诚恳待人,决不肯在应该说真话的人面前说假话。”罗龙文略停一下说:“只要我一说,你老人家就明白了。”
于是罗龙文很坦率地谈了他跟胡宗宪商定的计划,接着又谈他遇见陆太婆以后的想法,王翠翘拜胡总督为义父,实不如拜陆太婆为义母来得妙!
“陆太婆,你听我说,妙处在哪里?第一、以胡总督的身分,将她作义女,自然会惹起议论,甚至误会。第二、胡总督收翠翘作义女,又让她与徐海奇镜重圆,熟悉内幕的人,明知这是对付严公子的办法。这就不但对胡总督不利,在翠翘亦不会有什么好处。第三、纵令翠翘自己愿意还俗,但有胡总督夹在里面,显得好像仗着官势,心云老师太不能不让翠翘还俗,这对法云庵的名声也不大好。如今换了你老人家替义女作主,一切顺理成章,毫无后患,岂不是再妙不过?”
陆太婆静静地听他说完,默不作声。因为她听出来罗龙文有句未说出口的话:凭她锦衣卫大堂陆炳的婶母的身分,才能庇护得了王翠翘。换句话说,这也等于跟严世蕃作对。这一点关系重大,不能不慎重考虑。
这是无法细作衡量的事,因为她对严世蕃的一切,所知究竟不多。只能从情理上着想,第一,她根本不知东楼想罗致王翠翘,不知者不罪,谈不到有意作对;第二、严氏父子亦不能为一个女子,与同殿为臣、而且声势烜赫的陆炳生什么意见。
这样一想,心便宽了,再想到撮成王翠翘与徐海的团圆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就更不能抗拒她自己那种爱管闲事的性格的诱惑。
于是,她说:“罗师爷,你也不要一厢情愿,谁知道翠翘自己的意思怎么样?”
“太平,你是指哪一点?是说她不愿拜你为义母呢?还是不愿还俗?”
“两样都有。”
“那你请放心!我知道翠翘的性情,她跟你老人家投缘,一定会亲亲热热喊你一声‘娘!’”
“那么,第二点呢?”
“第二点还用得着问我吗?”
“罗师爷!”陆太婆很认真地说“怎么不要问你?”
“哟!你老人家倒想,她叫你‘娘’,天下有个做女儿的,不听娘的话的吗?”陆太婆站了起来“罗师爷,你真利害!”她说:“原来是要拿难题目扣在我头上。”
“不敢,不敢!”罗龙文惶恐地说:“我不敢在你老面前耍手段。”
“那倒无所谓。说实话,我还佩服有手段的人,只要居心忠厚就好。”陆太婆想了一下,喊道:“阿静!”
阿静应声而至,带些埋怨的声音说:“菜、饭都冰凉了!也不招呼一声。等下又要喊胃痛了。”
陆太婆笑道:“今天怎么样也不会犯胃气。你去请悟真小师太来。”
阿静答应着走了。不多一会,陪着王翠翘翩然而至,发现罗师爷在座仿佛一惊。那双既黑且亮的眼睛,倏然一转,然后平静地说道:“想不到罗施主也在这里!”接着走到陆太婆身后,替她撂一撂飞蓬的白发,那份熟不拘礼而自然亲热的神情,使得罗龙文更有信心了。
“翠翘——”
罗龙文刚喊得一声,王翠翘便截断了他的声音,抢着说道:“罗师爷,叫我悟真!”
这是兜头一个软钉子,碰得虽不算痛,却不免扫兴;好在罗龙文沉着,笑笑说道:“名字无所谓,悟真也好,翠翘也好,你还是你,样子总不错的。”
“样子也变过了。”说着,王翠翘伸手到顶,手指触着僧帽,又仿佛突然记起什么,重又放下。
显然的,她的原意是要取下僧帽,示以僧尼的特征,表示“样子也变过了”而举手复又放下,当然是不愿脱那顶僧帽。由此可以断定,王翠翘的尘根未净,那“三千烦恼丝”如果能重新留起来,亦未尝不是她的希望。
看准了这一点,罗龙文觉得正该掌握时机,直抉本心,随即说道:“不管怎么样,在我看,你还是从前的你。翠翘,你认陆太婆作个义母,好不好?”
这个提议,在陆太婆都有突兀之感,深恐王翠翘当面拒绝,搞成无趣的僵局,所以想说两句否认意味的话,以便作为自我转圜的余地。可是,未曾开口,已为罗龙文的眼色阻止住了。
而王翠翘的感觉,相当复杂,也可以说相当矛盾,明知此举不合于佛门的规矩,却又觉得有这样一个义母嘘寒送暖,亦很不错;而要想辞谢,可又说不出口。及至看到陆太婆那种尴尬的神色,内心更平添了许多惶恐,越发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翠翘,佛门不是无情之地,你也不要说,出了家就可以不要父母。果真不要父母,可又为什么叫‘师父’?又是‘师’,又是‘父’,俗家的五伦中倒占了两伦,这又怎么说?”
这一问,王翠翘无话可说,而心里的疑虑亦就解消了一大半,想了一会笑道:“也只有罗施主,才想得这样的歪理。”
“歪理也是理。你如果讲道理,就得听我的劝。”
“罗师爷,”陆太婆反倒不忍逼迫王翠翘:“你让她慢慢想,不要逼她!”
脾气淡淡的一句话,只为王翠翘与陆太婆投缘,便觉得这句话十分体贴,因而也就越发倾心。腼腆地说道:“娘,你要不要我这样一个女儿?”
一听这话,陆太婆一把将她拉过来,搂在怀中说道:“我哪会不要?求之不得!”
“好了!”罗龙文喝干一杯酒“我的差使完了!”
“差使!”王翠翘疑云大起,仰起头问道:“娘!罗施主说的什么?”
“不相干,我慢慢说给你听。”陆太婆探手入怀,摸索了半天,从胸前摘下一块彩玉来:“这块翡翠在我身上四十年了,当年我上花轿之前,我老娘亲手交给我的,如今给了你。”
“妙,妙!”罗龙文笑着说:“这又值得喝一杯酒。”
陆太婆还未及答话,只见一名青衣侍儿疾趋而前。低声说道:“好象有贵人来了。”
门帘僻处,朱友仁钻了进来“太平,赵大人来拜!”他说了这一句,回身将门帘高高掀起,里外视线,都无阻隔了。
这是件很出人意外的事,陆太婆要辞谢,王翠翘想回避,都已不及;因为赵文华已由赵忠陪着,踱了进来。于是罗龙文便又自然而然地负责起了居间引见之责。
“太平,请这面来。”他将她引入主位,随又上前迎接赵文华。
“多承费心,感激之至,我特为道谢。”赵文华向罗龙文拱拱手说。
“我不敢居功,费心的是这位陆老太太。”
“是,是!”赵文华抬眼一望,整一整衣襟“想来这一位就是陆老伯母了。”说罢,回身向赵忠吩咐:“取毡条来!”
这竟是要以大礼拜见,陆太婆急忙说道:“万万当不起,决没有这个道理!”
“老伯母不必客气。我跟令侄在朝中交好,亲如手足,理当执后辈之礼。”
“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赵大人朝廷柱石,身分贵重。我怎么敢当大礼?”此时红毡条已经取到,陆太婆越发着急:“罗师爷,罗师爷,请你千万挡住赵大人,不要折了我的寿算。”
“既然如此,”罗龙文便横身拦在中间劝道:“赵大人,就请起礼相见吧!”
赵文华原就是等他来这么一劝:“恭敬不如从命。”他说:“我就放肆了!”
说罢,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陆太婆连忙还礼。礼罢落座,赵文华殷殷致谢,盛赞礼堂布置得雅致华贵,说可惜老母在京,不能亲眼看到,否则一定很高兴。
恭维得很恳切,陆太婆自然高兴,向后望了一眼说:“也多亏这位小师太帮我的忙!”接着微微转脸向后:“悟真,你也见见赵大人。”
王翠翘在陆太婆身后,原是有意借柱子障蔽,又半侧着脸,所以赵文华不曾注意。等她一踏出来,正面相看,突然间象着了电似地,身子微微一震,两眼乱眨了一会,随即视线发直了。
直到王翠翘合什为礼,赵文华方始警觉“不敢当,不敢当!”他欠一欠身答了礼,转脸问道:“这位小师太是本庵的?”
“是!法名悟真——”赵忠嘴唇牵动了一下,似乎还有句话想说未说。
罗龙文了解他的意思,是不便当面说奇“悟真”的来历,纵然如此,多少是件尴尬的事,所以他赶紧把话扯了开去。
“大人,有件事我跟赵总管商量过。”罗龙文看一看陆太婆说:“当着陆老太太在这里,正好说定局。”
“是,是!请见教。”
“是补祝太夫人的千秋,文武官员以及乡绅的内眷,理当到寿堂来一申敬意——”
“阿,啊!”赵文华不自觉地打断了他的话“小华,不是你提起,我竟未想到,敝眷不在这里,鱼轩莅止,何以应酬?这不是件大大不妥的事吗?”
“是!是有点不妥。如今只有作个权宜之计。大人与锦衣卫陆大人在朝情如手足,真正是通家之好。因此,我有个唐突的建议,请,”罗龙文看看陆太婆说:“你老人家不要骂我在替你招揽闲事。”
听他这么说法,陆太婆已能料到是怎么回事,只是矜持身分,不宜道奇,更不宜先有表示,便装作不解地说:“罗师爷,我没有听清你的话。”
“是这样,”罗龙文略一沉吟,正对着赵文华说:“大人,我觉得大人不妨请陆老太太费心,代为接待女眷。”
这当然是个很好的建议。但赵文华生性多疑,又最怕吃亏,所以心里虽已觉得事情非这么办不可,但仍旧要想一想,是不是罗龙文想借此机会来抬高陆太婆的身分?因为,他已从这几天时常陪在左右的朱友仁口中,知道陆太婆是怎么样的一个“外场人物”了。
陆太婆却真不愧是“外场人物”一看应该是求之不得的事,而赵文华意存踌躇,便知有所顾虑;而所顾虑的,无非是怕外人误会她跟赵家的关系如此之深,倘或她打着他的旗号有所招摇,出了事于他的前程有碍。
因此,她觉得必须有所表白。而首先需要表白是,她确是此时才知道罗龙文有此打算,决非预先商量好了,有意找个藉口,借此因缘附会,自高声价。
于是,她略略沉着脸说:“罗师爷!赵大人领兵来救百姓,凡在子民,无不感激,就是这个缘故,又念着舍侄跟赵大人同殿为臣,所以我来管这个闲事。不过管闲事也有限度,效劳效力,凭我自己的一点心,能做到怎么样就怎么样,至于替赵大人代为接待拜寿的堂客,当然也是效劳的一法;不过,这就不是凭我的一点心了!交浅言深,没分寸的事,我从来没有做过。你为啥不先跟我商量一下呢?”
话中大有责备之意,而不安的却不是罗龙文,而是赵文华,他在出门之前刚接到京报,陆炳新加了“太保兼少傅”的“官衔”足见得圣眷正隆。倘或得罪了陆太婆,家书中附上一笔,说是赵文华看不起陆家,认为陆家不配替他代作主人,接待宾客,这个误会是相当严重的。何况,不管怎么说,罗龙文的建议总是好意,迟疑不受,更显得自己不识好歹。
这样一想,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了,惶恐歉疚地站起身来,兜头一揖:“诸事请老伯母费心!”又向罗龙文一揖:“老兄为我着想,真是无微不至,感激,感激!”
就事论事,这就非常圆满了。谈到傍晚时分,罗龙文送别赵文华,又向陆太婆再三致意以后,回到胡元规的典当。一进门便遇见阿狗,不由得惊喜交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人接来了没有?”
“刚到不多一会。”阿狗毫无表情地指指楼上:“在上面。”
罗龙文顾不得多说,拉着阿狗,直奔上楼,楼上是库房,堆满了一列列高大的木架,而在木架尽头,另有奥妙。罗龙文不必问就知道胡元规一定将徐海安置在那个隐秘的所在。走到底有堵板壁,壁上挂一块水牌,这就是机关;移开水牌,有扇小窗,一推便开,向里望去,正好与胡元规打个照面。
里面拔开梢钉,复壁开启,徐海站着迎候;执手相看,一脸嫣然,害得满怀兴奋的罗龙文心里酸酸地,十分难受。
“一切都变好了!明山,你要出头了!”
徐海没有答话,而胡元规知道他的心境,一连串的打击,一连串的自我抑制,消蚀了他的生趣,使他变得迟钝了。也许他根本还没有听清楚罗龙文的话,所以赶紧插嘴说道:“来,来!坐下来,慢慢谈。”
“好!坐。”徐海很缓慢地坐了下来,两手撑住凳子,仿佛怕倾跌似地;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罗龙文,只是眨眼。
罗龙文这才看出他大大地变了个样子,心里又急又难过,而为了怕刺激徐海,还不能摆在脸上,依旧堆足了笑容问道:“这一向兴致如何?”
这句话问得就有些不大得体,而徐海似乎不曾在意,点点头说:“你好!你好!”这有些答非所问了!罗龙文转脸去看胡元规与阿狗,一个脸色忧郁;一个转过头去,根本就不愿让他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
罗龙文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得要弄弄清楚。一切正事,此时自然都不便谈,想了一下问胡元规:“他们恐怕还没有吃饭吧?”
这是暗示,弄点东西来让徐海吃,他就可以抽身来细问究竟。胡元规当然懂他的用意,便即答道:“中饭早已吃过,晚饭原要等你来开。我先叫人去弄些点心来。”
等叫人端了一盘重阳应时点心的粟糕来,徐海的眼中有了些光芒,用手抓着,吃个不停。罗龙文便将阿狗一拉,走到间壁小屋,站定了脚,却不知如何说起。
“罗师爷,你看见了吧!你看,做官做府的,作的什么孽?”
“怎么回事?”罗龙文的双眉皱成一个结,痛心疾首的感觉,溢于言表:“也没有多少日子,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现在人到底怎么样?有些恍惚了。”
“岂止恍惚,脑筋不清楚了!”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阿狗答说:“换了罗师爷,只怕你也会变得这样!”
想想也是,生离死别、国恨家仇,特别是那种辱身降志,身入地狱所建的功劳,不仅被一笔抹煞,而且身分不正,心迹不明,世上有如此奇冤,气量再大的人,亦难释怀。如果有两三知友在一起,谈笑饮啖,乐数晨夕,比较还好排遣;一个人闷然独处,日日夜夜所想的,都是这些令人抑郁难宣的事,久而久之,那有不成失心疯之理?
一想到失心风,罗龙文像骤然失足似地,一颗心往下一沉,急出一身冷汗“唉!”他真有欲哭无泪之感:“怎会弄到这步田地?”
“罗师爷,你也不必着急,急亦无用。照我看,有一个人可以医得好他的病。”
一听这话,罗龙文愁怀一开,急急问道:“谁,谁?”
“你道还有谁?自然是翠翘。”
“是她?”罗龙文笑了“阿狗,我告诉你,翠翘拜了一位义母,鼎鼎大名的陆太婆。”“真的?”阿狗不觉显露了稚气:“尼姑拜干娘,倒是新鲜话把戏。”
罗龙文摸摸他的头,笑逐颜开地说:“一切包在我的身上。走!”
走到前面,只见徐海将一盘粟糕吃得只剩了一块,阿狗便说:“既然你喜欢,索性把这块也吃了。”
“不好意思。”徐海答说“吃得光光地,穷凶极恶难看相。”
阿狗不由得向罗龙文望了一眼,仿佛在说:听他这话,神智象是又很清楚。罗龙文懂他的意思,也了解其中的道理,只要有熟人陪在一起,徐海的精神就会好得多。照此看来,阿狗的看法不错;只要有王翠翘在他身边,一定可以使他恢复常态。
于是陪着徐海吃过饭,闲谈了一会,等他上床,罗龙文便邀阿狗与胡元规一起去看胡宗宪,准备有所陈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