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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和塔前面是一座建于宋太祖开宝年间的古刹,寺塔同名,亦叫六和。到了太宗太平兴国三年,吴越归地,改六和寺为开化寺,塔名如旧——这座用来镇潮的宝塔,塔身宽大,能容十余桌酒筵,高达七层,层层品题:初地坚固、二谛俱融、三明净域、四天宝网、五云扶盖、六鳌负戴、七宝庄严,是杭州有名的一景。
徐海到了寺前,不进山门,由围墙旁边的夹道,迳到塔下,向“初地坚固”张望了一下,喜得正无游客,便踏进去轻轻唤一声:“五叔!”
在蒲团上打坐的和尚,张开眼来,发现徐海,先把他从头到底看了一遍,点点头说:“阿海,阿海,旧性不改!一定又是闯了祸,没有地方可以容身了!”
“倒不是没有地方容身,是想你老人家的腐汁肉,想得流口水。”徐海笑道“五叔是几时学会打坐的?”
“莫非我四空和尚真的只会吃酒吃肉偷婆娘,四大不空?”四空一跃而起“你来得正好。我有两句话问你。”
徐海点点头,看一看天色问道:“是时候了吧?”
“可以了。”
于是徐海走到一边,牵动一根拇指般粗麻绳,只听七级浮屠,铜铃齐响,琅琅然散入向晚的秋空,余韵清幽,令人意远。
原来这六和塔定时启闭,就归四空管理。到向晚闭塔之前,只怕有游客流连忘返,误关在塔内,未免麻烦,所以特地振铃为号。果然,上层游客纷纷下塔,在塔外嬉戏的两个小沙弥,亦赶了来帮着打扫收拾。见有生客逗留不去,少不得多看上两眼,徐海十分机警,避过四空,招招手将两个小沙弥唤到一边,一人手里塞一把制钱,然后问道:“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是师父的客人。”年长的一个说。
“不是!我是你师父的徒弟。”
“呃!那,我们是师弟兄了!”
“一点不错。不过,我从前犯过清规,师父拿我撵出山门了。今番没奈何来投奔师父,他老人家不肯收留,拜烦两位师弟替我求个情。求准了,我再谢你们,诺,每人一个!”说着,将出炉未几,晶光闪亮,净重一两的两个小银镍子托在手里给他们看。
“要什么谢礼?师兄弟嘛!我们就去求个情看。”
两人就当真有其事般去求情。四空一听,知道是徐海捣鬼,也知道他必有缘故,且将就着敷衍完了再说。
“也罢,就看你们的情分,饶了这个孽畜。”
“谢谢师父!”小沙弥笑嘻嘻地倒退两步,然后很快地掉身去找徐海报喜信,讨谢礼。
“多谢两位师弟。”徐海言而有信,一人送一个小银镍“不过,有句话,我不能不关照。我身上犯上案子,借师父这里躲一躲,两位师弟可千万要嘴紧,只当没有见过我这个人,什么也不知道。懂吗?”
“懂!”两个小沙弥异口同声地回答,但看得出来言不由衷。
“懂最好,不懂就麻烦了!我能躲在这里,是你们替我跟师父求的情,不出事最好,出了事第一就是你们俩脱不了干系。俗语说:‘贼咬一口,入木三分。’就算我不咬你们,你们也够受的了!”
这一下将两个小沙弥吓得面无人色。徐海笑一笑,摸一摸两个小光头,管自己去找四空。
拾级而登到了第五层,是游客的最高楼了。第六层盘梯口铁链横栏,壁上贴着一张斑馥褪色的梅红笺,大书十二字:“年久不堪负载,敬请游客止步。”
徐海却是视若无睹,一抬腿就从铁链上跨了过去,四空亦复如此。走到盘梯尽头,却需让四空在前,因为特地安置的一扇木门,只有他能开启。门上装着暗锁,四空探右手在顶端一按,起左手向前一推,入眼便另是一个天地了。
这层塔中,满壁琳琅,尽是画幅,花草竹石,萧疏有致;徐海惊奇地问道:“五叔,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画?”
“你倒仔细看看,落款可像是我的字?”
落款皆是别号“青藤道士”、“天池山人”果然不是四空的笔迹。看到有一幅署名“田水月”徐海便问:“这姓田的是什么人?”
“他不姓田,跟你同宗,姓徐,单名渭,拆开来便成‘田水月’——”
“啊,我知道。徐秀才,徐文长。我不知道他会画,更不知道他是五叔的好朋友。”
“你怎么知道他跟我要好?”
“不是好朋友,那里会有这么多画送你?徐文长的脾气很怪的,差不多的人不放在他眼里。”
“你说对了一半。这些画不是他送我的,可以算是卖给我的。他用我的钱,我又不要他还,他偏要画些画抵给我。可又不准我送人,只好自己挂起来看看。”
“真是怪人!”徐海笑一笑,抛开徐渭,谈他自己:“五叔,你说你有话问我?”
“问你句话,你不可骗我。”四空逼视着问:“有人说,你在做强盗?”
“是的。”
“为啥?”
“还不是手气不好!”“喔,赌输了不得过门,只好落草为寇?”四空突然厉声喝道:“孽畜,你杀过人没有?”
徐海猝不及防,倒吓了一跳;定定神答道:“我不欺瞒五叔,没有!”
“现在没有,将来难保会有。过来!”
徐海不知他要干什么。跟着他走到西面窗口站定,在落日余晖中见他凝神相视,才知道他是在看相。
“阿海,你也做和尚好不好?”
“五叔,”徐海笑道“你真是异想天开。”
“我看你的相,三十五岁那年有杀身之祸,趁早皈依佛门的好。”
徐海越发好笑“五叔,你就出花样嘛,也动动脑筋,另编一套能叫人相信的说法。”他说“怎么把你自己的故事,原封不动地搬了来用?”
原来四空俗家姓诸,算起来是徐海的表叔,家道殷实,又是独子,成了纨绔。十八岁上有人替他算命,说是活不过二十岁,除非遁入空门,方可免此厄运。他家父母割舍不下,始终将信将疑,那知到了二十岁那年,一病几殆,遍延名医,费了大半年的功夫,始得下床。原是巧合而他家父母却以为命中注定,不得有此一子,终于送他出家。因此,徐海那样笑他。
“我说的是真话,信不信由你。”四空又说“你只记住,修心可以补相,如果不造孽,多行善,也许可以避得过三十五岁那一关。”
徐海笑笑不答,管自己提一个木桶,取一块毛巾,下塔出便门,汲取山泉,大洗大抹了一番。再回到第六层时,四空已在烧肉了——一把陶制的新溺壶,放进十来块一寸见方的五花肉,加油加酱,皮纸封口,搁在铁架子上,下燃佛座前拔来的蜡烛头。这样炖到天亮,便是其烂如泥的东坡肉了。
“五叔,”徐海咽一口唾沫“可有吃剩下的?煞煞我的馋!”
“几时见我炖的肉能够剩下!今夜委屈些吧!”
徐海无奈,盐菜干粥,将就果腹。吃饱了铺开草席,正想躺下,四空开口了。
“阿海,你倒实说,你在捣什么鬼?”
徐海不即回答。沉吟了好一会,总觉得扯一套假话骗他,是件不智的一事,于是点点头说:“好!我老实告诉五叔,不错,我在做强盗——”
他谈得很详细,四空也听得很仔细。一直等他讲完,四空方始问道:“照你说,朱巡抚还不知道汪直脱逃这回事?”
“是的。不过,此刻也许已经知道了。”
“你预备在我这里躲到那一天?”
“也许只躲一夜。明天一早,我吃了肉就走,但愿不再来打搅,也好让五叔安心。”
“我倒不在乎。我只替你担心!阿海,你依我说,明天也不要进城了,在我这里住两天,回绍兴去吧!”
“这,我可要违背五叔的意思了!我跟汪直约好的,不能失信。”
“回头是岸!你跟汪直淌浑水,淌到几时?”
徐海无以为答。好久,才叹口气说:“做天和尚撞天钟!”
“对!”四空斜睨着他说“我看你迟早要做和尚。”
徐海是第二天中午进的城,先到估衣铺买一件蓝袍、一顶方巾,打扮成书生模样,然后又买一把折扇,捏在手里,慢慢踱着方步,向瓦子巷迤逦行去。
走到巷口,先在一家茶店中歇脚,喝着茶侧耳静听。他在想,如果昨夜王九妈家发生了新闻,自然会有人谈论。听了好一会,一无异处,便付了茶资,放心大胆地向王九妈家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心中一动,毛猴子决非好相与的人,倘或去告了密,此时便必有捕快守在那里。贸然登门,岂非自投罗网。
转念到此,随即站住,四周张望了一下,看到一家笺纸庄,便有了主意。走过去买一份信笺信封,向店家借枝笔,匆匆写了两行,封缄完固,再开信面:“王九妈家,翠翘亲启。”接着招招手,将店中的小徒弟唤了过来。
“你可识得字?”
“不识字,怎么卖纸笔?”
“言之有理!”徐海抓一把铜钱,连信一起递了给他:“托你送封信,再请你在那里等一会,倘有回信便带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小徒弟答应着,高高兴兴地去了。徐海亦不敢怠慢,随即开溜了出去——他是用的“投石问路”之计,如果王九妈家埋伏着捕快,一见他这封给王翠翘的信,自然立刻就来捉人,所以必得躲开。
可又不能躲得太远,总要视界可及,才能观察动静。恰好斜对面是家裱画店,徐海借着鉴赏书画作掩饰,眼风不断瞟向王九妈家的来路。
约莫一顿饭的时候,小徒弟嘴里咬着甘蔗,兴匆匆地走了回来,但见他一进店门,到处张望。徐海知道,心知他是在找谁,却还不敢留然露面,细细看明,确实没有人跟踵而来,方始出裱画家到笺纸店。
“你到哪里去了?”小徒弟埋怨他说:“害我到处寻!”
徐海摸摸他的头笑道:“可有回信?”
“叫我带个口信,要你马上去。”
“好!”徐海又摸一把铜钱给他,顺手将他拉到一边,悄悄问道:“你到了那里,遇见些什么人?细细告诉我听。”
“先看到王九妈那个老妖怪,问我去干什么?我说送信,还要等回信。她就拿了信进去,过一下喊我到后面。王翠翘在弹琵琶,叮叮咚咚弹了好一会才完,看了信就说:“托你带个口信,请他马上来!”
“喔。”徐海又问:“有没有什么看上去像是在衙门里当差的男人?”
“都是女人,根本就没有看见男人。”
徐海很满意,但亦很奇怪,毛猴子居然没有起半吊子的心思!
徐海处处胜过毛猴子,唯独这件事上,差了毛猴子一着。毛猴子已经布下罗网了。这天进城,找了家小客栈投宿,征尘未洗,先关照伙计买来笔墨纸张,关紧了房门写信。写好出门,直投清和坊,找到钱塘县刑房书办牛道存家,亲自投信。
“你是哪里来的?”牛家看门的问他。
“宁波。”毛猴子说“宁波方三爷托我送来的。”
“方三爷”是宁波府的捕头,跟牛道存是好朋友,所以毛家下人改容相待“你请坐一坐,喝碗便茶,我马上替你送上去。”他问“要不要等回信?”
“不必。方三爷只说,送到就好!”毛猴子料知此信一定能送到牛道存手里,便拱拱手说声:“再会,再会!”扬长而去。
牛道存接信到手,拆开一看,大为诧异,原来信中有信,这封得极严密的另一封信上,标着一行字:“如闻要犯汪直脱逃,再拆此信。切切!”
牛道存当然不当它一回事,偏要即时揭穿迷底,撕开第二个信封,不道里面仍是信中信。这个封好的信封上,亦有几行字,开头有称呼:“牛头”
原来牛道存是捕快头儿出身,因为知书识字,熟谙律例,方始补上刑房书办。捕快头儿仍是捕快,同事相呼,为示尊敬,称作“头儿”对外人道及,是“我们头儿”所以一般人客气,亦都称“头”姓张的“张头”姓李的“李头”牛道存便是“牛头”但从他补上刑书,身分比补头又高一等,称呼亦升格而为爷,唯有少数老朋友,称呼不改,是将牛头当作他的外号,也是表示亲热的昵称。
因此“牛头”二字入眼,他先就不敢轻忽,只字不遗地细看,写的是:
第二个信封你一定会拆开。这不怪你,换了我也不相信,只当没事戏耍,定要拆开来看,不过这个信封,你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再拆!一拆,泄露天机,会错过机会。
牛头!到现在为止,大概你还当是什么人无聊,开你的玩笑。如果真的是这么想,有个验真假的法子,请你到巡抚衙门去打听,可有汪直脱逃的急报到来?汪直脱逃的地方,是不是余姚城南的紫阳观前?看我说的话真不真?不真?任凭你处置,不假,你再回来拆第三个信封,包你有莫大的好处!
看到这里,牛道存矍然而起,三脚并作两步地赶到大门口查问送信人的下落。
“他说不要回信,丢下信就走了!”
“赶快去找一找,看还能找得到找不到?”牛道存这样嘱咐了以后,自己也随即出门,赶到巡抚衙门去打听消息。
说是打听消息,其实倒是他带去了消息。大家将信将疑,追问消息来源,牛道存不便说实话,只道得诸传闻。于是彼此猜测推断,莫衷一是。谈到晚饭时分,各自散去,而牛道存不肯死心,一直守在巡抚衙门的号房里,毕竟守到了敲开城门,飞驰而来的急报,果如所言,汪直脱逃,是在余姚县城以南的紫阳关前出的事。
牛道存又惊又喜,想到“包你有莫大的好处”这句话,便片刻忍耐不得。直奔回家,去拆第三个信封,只见第一句话就是:“你相信了吧!”他当然相信了!急急看下去,是命令式的语气:
“牛头,你不必多费心思去猜测,只听话就是!从今天数起,到第十四天上午,再拆下个信封,内有锦囊妙计,照计行事,可立大功。如此时就拆,计策不灵,悔之晚矣!切切至要。”
牛道存心痒难煞,几番伸手出去,要撕封口,却又不敢。这样自己跟自己找了好半天的麻烦,终于狠一狠心,将信送入抽斗,并且下了锁。
决心一下,牛道存恢复冷静了,通前彻后地想过一遍,成竹在胸,便觉得十分闲逸。早早上床,一觉睡足,正是鸡鸣时分,这天恰好是“卯期”借着“应点”为名,不动声色地一早到了衙门里。刚刚坐定,捕头周二便跟了进来了。
“昨天晚上不敢来打搅你老!”周二问道:“出了件大案,你老知道不知道?”
“你是说,汪直脱逃那回事?”
“是啊!你老怎么知道的?”
“昨天晚上我正好在巡抚衙门看朋友,听到这个消息。事不干己,我也懒得多问。”
“啊!啊!”一句提醒了周二,欣快地说道:“我们只管抓强盗、捉小偷,这种案子,自有军营里去管,不必我们瞎起劲。”
“话也不是这么说!”牛道存自己又把话拉回来“倘或巡抚衙门一层一层交下来,我们还是免不了麻烦。周头,你记住了,不可多事,也不可怕事。茶坊酒肆,叫弟兄们‘带只眼睛’,放在肚里,回来告诉你听了,我们再商量。”
“牛爷说得是,我马上去关照。”
“不必忙!”牛道存问道:“你听得些什么?”
“说是在余姚县脱逃的,有个王善人嫌疑很重,余姚县派了人连夜赶了去,晚到一步,扑了个空,只好扫兴而归——”
“慢来!”牛道存打断他的话问:“既然王善人嫌疑很重,就应该带到县里问话啊?怎么说是扫兴而归?”
“那王善人是大乡绅,余姚县惹他不起,碰他不动!”周二又说“好在押解的军官,倒不是半吊子,一口承认,该杀该割是他的责任,与地方无干。余姚县总算运气还不错!”
“那么,押解的军官到杭州了?”
“到了!昨天晚上到的。余姚县派人陪到杭州,一路象孝子贤孙伺候上人那样,差使办得很窝囊!”
“你错了!”牛道存说“你该说,办得很漂亮!余姚县出了这么大的麻烦,有人担干系,乖乖到杭州来投案,窝囊些什么?倘或伺候得不周到,那军官想想懊恼,随意攀上两句,余姚县‘吃不了兜着走’,那才窝囊到家了!”
想想果然。“到底你老老公事,看得透。”周二心悦诚服地说。
“闲话少说。”牛道存正色叮嘱:“回头堂上‘点卯’,问起这一案,你看我的眼色行事。”
“是!”答应是这样答应,周二却免不了困惑,终于问了一句:“牛爷,怎么说是看爷眼色行事?”
“譬如,堂上问到你,你就推到我身上,我说不明白这一案的首尾,你就不必多说话。”
“原来这样!”周二恍然了“不是看你老的眼色,是听你老的话风。”
就这时听得“打点”的声音,是伺候升堂的信号,于是牛道存与周二相偕而出,到大堂站好了班,静候知县点卯。
杭州府钱塘县的知县名叫谭兆奎,新科进士,初入仕途,锐于进取,每逢卯期,必定亲自按照名册,一一呼点。而这天却是例外,升堂落座,不看名册,只看堂下,环视了一周,开口问道:“牛道存来了没有?”
牛道存就站在公案前面不远。六房书办,照六部的序列:吏、户、礼、兵、刑、工;刑房书办在西面,位于兵房书办之次。他知道这位“大老爷”是近视眼,中了进士,成了新贵,照当时风气“题个号、娶个小”自题的别号叫“明齐”娶的小太太是个白麻子,却以他双目不“明”直到半年之后,方始发觉。如今牛道存在咫尺,不为所见,亦无足为奇,他便踏出一步,高声应答:“书办在!”
“牛道存,我刚接到巡抚衙门的文书,你不妨看一看!”
“是!”牛道存从容不迫地在公案前面接取公文;就着公案上的烛光,细细看完。果然不出所料,是朱纨告知府县,缉捕脱逃的汪直。
“牛道存,你的意思怎么样?”
“要请大老爷示下,书办与差役方好遵办。”
对他的答覆,谭兆奎觉得很满意,点点头说:“是半夜里接到的紧急文书。我想今天是卯期,三班六房都在这里,正好当众宣示,各自留心,上紧缉拿。”
牛道存心想,这位“大老爷”在公事上头是外行,类此案件,最好挑选得力人手,秘密部署。当众宣示,风声一播,要捉的人早已逃之夭夭。不过这话不便当堂辩驳。好在胸有成竹,且自由他。
这样想停当了,便躬身问道:“请大老爷的示,是不是由书办承命宣示?”
“对!你跟大家说吧。”
“是!”牛道存转脸朝南,咳嗽一声,徐徐说道:“本县大老爷奉巡抚衙门札子:海盗汪直,在押解省城途中,余姚县城南三里紫阳观前脱逃无踪。或者已经潜来省城,应该多方查缉。现奉堂示:‘各自当心,一体缉拿!’”说罢,将公文放回公案,悄步回归行列。
“这汪直是徽州人。如果他想逃回徽州,一定先要到杭州。”谭兆奎说道:“徽州人会开当铺,杭州的当铺,那几家是徽州人所开?你们要查明白了,多多留心。”
“是!”牛道存答应着。
“还有,徽州出笔墨纸张,所以笺纸庄也要细查,看看可有哪家,胆敢容留汪直?”谭兆奎又说:“这是一件大案。大家务必用心去查缉,抓到了汪直,本县赏银一百两。”
因为是悬了赏,财帛动人心,堂下不约而同地嗷然应声,整齐画一,如打了个暴雷似地。
谭兆奎爱摆官派,对这一声暴诺,觉得十分过瘾,一高兴之下,随又宣布:“查到汪直踪迹的,赏银一百两,等要犯抓到,本县另有重赏。”
“喳!”堂下又是响亮地答应。
“退堂之后,牛道存跟周二到签押房来!我另有话说。”
签押房是县官办公的地方,照县衙门的规制,总在花厅后面,上房西首,由大堂进去,得有一段路。牛道存就在这个过程中,已悄悄嘱咐了周二,不可随便附和县官的话。
“你们两个是我得力的人,我可要格外拜托你们,务必多费心,多出力,将汪直捉拿到手。”谭兆奎兴奋地说“巡抚对这件案子,十分重视,你们帮本县露一露脸,我自然见你们的情。”
“是!这一案关系着大老爷的前程,书办跟捕役岂敢有丝毫疏忽。回大老爷的话,刚才大堂上悬下赏去,事情就难了!”
“怎么?”谭兆奎七分诧异、三分不悦“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悬赏有什么不对?”
“勇夫在这里!”牛道存将手往旁边一指,先捧一捧周二,然后又说:“书办不敢说大老爷悬赏不对,怕的是打草惊蛇,将汪直吓跑了。”
“啊,啊!”谭兆奎恍然大悟“既然如此,你刚才在堂上怎么不说?”
“大老爷令出如山,书办在那种地方,怎么敢驳大老爷的回?”
这句话很动听,谭兆奎心服了“看起来是我欠考虑。”他搓着手说“如今,该怎么补救呢?”
“只有一法,请大老爷再下一道手谕:缉拿要犯,只许私下查访,不准骚扰徽州人所开的当铺、笺纸店等等,违者重办不贷。”
“好!这个办法好!”谭兆奎欣然提笔,按照牛道存所说的意思,一挥而就,写完交下,随即由周二趁大家还未散去之前,赶到班房里去宣布。
“大老爷,书办有句话,怕不中听。不知该不该说?”
谭兆奎对牛道存的印象已经改变,所以立即和颜悦色道:“不要紧,不要紧,你说!”
“说老实话,像这样的案子,扎手得很,犯不着自找麻烦。”牛道存不便直指谭兆奎躁进冒失,便作了个譬仿“譬如书办,自告奋勇,在大老爷面前拍胸担保,一定有办法捉到汪直。捉到了固然有面子,如果捉不到,大老爷心里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呢?谭奎兆设身处地去体会,当然是轻视牛道存:这个小子,只会吹牛!这样一想,顿如芒刺在背,局促不安地问说:“那,那我应该取何态度呢?”
“依我说,大老爷只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在巡抚大人面前,当然要表示尽力协助,绝不会因为是军犯而分彼此。”
谭兆奎到底是两榜进士出身,听出牛道存话有含蓄,地方官只管缉捕鸡鸣狗盗之徒,像汪直这种海盗,出动大军围剿,且由巡抚亲自指挥主持,性质不同。而且押解汪直,由军营派兵监护,事前并未通知所经各县,出了事地方官自然不能负责。不过看在公事分上,理当从旁协助;抓到了是意外之功,抓不到亦不会受什么处分。
一想通了,越发对牛道存另眼相看“你说得不错。”他很坦率地“我就照你的意思做。不过,暗底下,你仍旧要上紧!”
“那是一定的。书办也巴不得大老爷有面子,衙门里上上下下都好沾光。”牛道存感于县官的信任,觉得不妨先透一点好消息“大人请放心,书办督促捕役,暗底下上紧去办,有半个月的功夫,事情大概就有眉目了。”
话是这么说,其实呢,牛道存不但不“督促上紧”反而关照周二有意无意地在茶坊酒肆放空气,汪直脱逃这一案与县衙门无干。
他们的说法是如此,冤有头,债有主,办公事要有分寸,不该管的事,不可以乱插手,不然一定搞得灰头土脸,自讨没趣。汪直是何许人物,一百多兵丁押解,眼睁睁看他逃走,钱塘县的捕快又有什么把握,能拿他捉到手?再说,汪直又不是什么下三滥的小毛贼,也没有在杭州做案,河水不犯井水,落得‘城隍山上看火烧’,放些交情给汪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些话当然会传到徐海耳中。说来入情入理,先使他相信了一半,到处留心,冷眼细看,果然没有什么动静,便又相信另一半。因此,本来是日中或深夜,趁王九妈客人较稀时,才溜入王翠翘的妆阁,悄悄温存一番,五、六天以后,就公然来去,甚至日以继夜,以勾栏作逆旅了。
然而王翠翘却起了疑心“阿海,我倒问你;你这趟到杭州来,到底是做什么?”她故意板起一张粉脸“要说实话!”
“说实话,是来看病。”
“什么病?”
“相思病!”徐海笑道:“来请你治我的相思病。”
“我拿刀杀了你!抽你的筋,剥你的皮。”王翠翘气得狠狠在他背上捶了一拳。
“唷!唷!”徐海有意喊痛,装出委委屈屈的声音:“说实话你又不相信,我还有什么事,还不是想来看看你。”
王翠翘又恼又气,但也又爱又怜,想一想,正色说道:“那我再问你,头一趟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来,倒要先找笺纸店的小徒弟来探路?”
“还不是为你。”
“又是信口开河!”王翠翘撇着嘴说:“与我何干?”
“我一说你就明白了。我那四空叔,不准我到你这里来。”徐海编说,现编现说“我说进城买些零碎东西,随便逛逛,四空叔不相信,派个小沙弥紧掇着我。你想讨厌不讨厌?”
“哼!”王翠翘生气冷笑“那贼秃,什么好东西?又偷荤又偷婆娘,他凭什么不准你来看我。”
“自然是怕我让你给迷上了。”
“啐!”王翠翘娇嗔着,然后偏着头想了一会,突然不服气地问:“你话倒说说清楚,到底是我迷上了你,还是你迷上了我?”
“自然是我迷上了你。”
“那还差不多。”王翠翘满意地笑了“以后呢?”
“以后?”徐海装作不解。
“你别装蒜。那小沙弥一直掇着你,以后呢?”
“自然是想法子把他摔掉。容易得很,一盘素包子就把他吸引住了。我看他吃得正香,脚底下明白,趁早开溜。走到巷口才想起来,那小沙弥知道你的地方,怕他找不着我,先赶到这里来坐等,所以托笺纸店的徒弟来探路。”
王翠翘本性忠厚,竟信了徐海的话“他也敢!”她笑着说“小沙弥敢到这种地方来,我掀他两个大耳刮子,还要揪着他的耳朵送到‘僧纲司’,一顿戒尺,不把他的手心打得砖头样厚才怪!”
“用不着僧纲司打,我那四空叔就饶不了他。骂他嘴馋,光头上凿了七八个栗爆,倒像长了热疖子似地,肿起好多疙瘩。”
“你呢?也挨了骂?”
“没有!我不承认到你这里来,骂我干什么?”
“你就承认何妨?堂堂男子汉,自己的行动,自己作不得主,倒要受人摆布。教我哪只眼睛看得起你?”
徐海笑笑不答。一只手伸了过去,将她的细得如杨柳般的腰肢一抱一揽,王翠翘立脚不住,倒在他的怀中。
可是她很快地挣脱了他的怀抱,躲开两步,正色说道:“别闹!我还有话跟你说。你知道不知道?王九妈昨天跟我谈过了。”
“谈什么?”
“自然是谈你——”王翠翘欲语又止。
这在徐海便不能不关心。他知道她的脾气,如果仍是嬉嬉笑笑,不当回事的神气了,她有正经话就不会肯说。因而换了一付肃然静听的样子,催促她说下去。
“王九妈说,她跟你有缘,换了别人休想!她已经许了我了,再帮她两年,便放我跟了你去。当然不是白白地放人。”
“要怎样才肯放?”
“你想呢?”
“‘姐儿爱俏,鸨儿爱钞’,必是要钱?”徐海问道:“她要多少?”
“要三千银子。”
“不多!”徐海脱口答说:“只要我有钱,拿几十斤金子照真人大小,打个金翠翘都值。”
话是恭维到家了,但细细想去,这句话的本意是:三千两银子虽不多,无奈拿不出来——拿不出来不要紧,彼此平心静气商量,总有个凑合的办法能想出来,他现在的说法,竟是嫌王九妈漫天要价,语含讥刺,有点不受商量了。
“哼!”王翠翘冷笑,回敬以讥讽:“口气倒真阔,金子论斤算。”
“那算不了什么!一旦时来运转,不但金子论斤算,还论斤送人呢?”
“越来越阔了。”王翠翘由好气变为好笑“可不知你哪天才得时来运转?只怕我头发都要等白了!”
“你头发白了,我还是要你,还是当你天下第一大美人儿。”
王翠翘心头一震!这句话打入她心坎了,可是她不能信以为真。思量又思量,总觉得相信他的话是件很危险的事,而欲待不信,却又不愿。
“王九妈还说些什么?”
“就是那一句话。”王翠翘突然下了决心“阿海,我问你句话,你可要摸着良心回答我。”
“这话我不要听,你当我是没良心的人?”
“你的嘴太油,也不知你哪句话是真话。你说我头发白了还是要我,这话说出口以前,你可曾在心里打过一个转?”
“用不着打转,本来就是我心里掏出来的话。”
王翠翘深深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道:“既然如此,我要跟你商量,你打现在起就存钱,三年功夫,可能够积得下一半。”
“还有一半呢?”
“那你不用管。”
这就是说,王翠翘有私房钱,愿意贴补在这里头。徐海虽是到处拈花惹草的浪子,此刻却不能不为她的真情所感动,也因为如此,他不肯随口敷衍。心里在想,如果说三个月之中要一千五百两银子,或许想它一条刀头上舐血的生财之道,倒能弄得到手。三年功夫靠省吃俭用,积存一千五百两银子,其事之难,难于登天。
于是他笑着答道:“你看我是能存得下钱的人吗?”
这句话将王翠翘惹恼了“听你的口气,根本不想存钱!”
她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也不是不想存钱,根本不是想要我!罢,罢,你请吧!算我痴心妄想在做梦!”
“你别急嘛!我话还没有完。一千五百两银数目也不算太大,何必等到三年以后!你看我几个月就把它弄到手。”
“你倒说得轻松。徐大官人,”王翠翘故意这样称呼“请问,你的银子是天上掉下来,还是地下长出。”
“天上不掉,地下不长,自有人会送来。”
“谁啊?”王翠翘有些担忧,但又不便说得太率直,用小心翼翼的语气,试探着问:“莫非是烫手的钱?”
烫手的钱是来路不明的黑钱。徐海正就是想要找这样的钱来用,但钱未到手,并不觉得烫,因而也就不在乎她是这样的问话。
见他含笑不语,王翠翘颇为不悦。但她也知道徐海的脾气,正面规劝,没有什么用处,不如自己表明态度。
“那种钱,我可不要!”她板着脸说。
“只要你干娘要就行了!”
“干娘”是指王九妈,这还是南宋传下来的称呼,义母叫干娘,姑母也叫干娘,而如西门庆、潘金莲对着王婆,为表示尊敬而亲切,也叫干娘——王九妈之与徐海,就是这种干娘。
王翠翘答得很干脆,也很透澈“干娘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她说“就算干娘肯了,我不肯也是枉然!”
“好!有志气!”徐海翘一翘大拇指,然后急转直下收束:“现在说,都是白说。让你再静一静,好好想一想。你相信我,就不要多问,总归一句,我晓得你的心、你的意思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