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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觅剑愤愤道:”父亲,可是林落他们暗害你?”
欧阳轩不答,抬头望着不远处一面石壁。小谢好奇,用火折子照了照——原来石壁上插了一把剑。当初不知何人有这样大的力道,竟然使大半个剑身都没入石中。年深日久,地气潮湿,整个剑都锈蚀了,清冷的露水从边儿上滴下来。
“我此番过来,很想把这柄剑拔出来,无奈年老体衰,竟是半分都撼动不得。”欧阳轩淡淡道,”觅剑,你来试试。”欧阳觅剑走过去握住了剑柄,方要运力,却又回头狐疑地望望父亲。
“拔不出来,什么也不必说了,知道那些也对你无益。若拔得出来,我便可放心把一切都告诉你。”欧阳轩话音未落,锈剑已经到了欧阳觅剑的手中。
欧阳轩见状,不由得眼睛一亮:”好!”却没有接剑。欧阳觅剑急急问道:”您说了要把一切都告诉我。母亲,唐家”
“唐家?原来你已有耳闻,”欧阳轩长叹一声,”二十年前的优昙唐氏,还是江湖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唐家的祖上,本来以蝶舞妖风的剑术见长,传到后来反而弃了剑术,尽走歪门邪道,把暗器一门做得淋漓尽致。他们的族长唐零,身兼暗器和毒药两门绝学,手段狠辣,人称‘毒魔’。本来优昙唐氏自唐朝末年退出中原,隐居于闽西的冠豸山,几十年在江湖上默默无闻。可唐零是个有本事的人,也是个有野心的人,自从他接手唐家,一连做了好几件惊动武林的大事,大有当年优昙山庄崛起于塞外时的势头。唐家厉害,不仅在于他们使毒,更在于他们出售独门秘药。他们可不讲什么江湖道义,不管白道黑道,正派邪派,谁给的价钱高就卖给谁。”
“爹,听起来那唐家不是什么好人家。跟我们圆天阁是仇敌吧?”
“那时也说不上是仇敌。觅剑,要知道圆天阁在江湖上立足,不能够随便得罪旁的帮派,尤其是这种行事诡秘的帮派。哪怕他们再怎么十恶不赦,如果没有触及到我们的切身利益,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方为上策。可惜,那时候我年少气盛,不听你爷爷的话。
“优昙唐家在江湖上做了几件骇人听闻的大案子,引起了武林公愤。不过,他们的毒药实在太过厉害,而且每一次出手,都有新的毒药品种出现,简直防不胜防。除了我们圆天阁,其他一两家武林中的名门世家,几乎都有好手折在唐零手里。你爷爷说看看形势再说,我却忍不住了。因为当时我得到确切的消息,说优昙唐家的下一个目标,是庐陵半山堂。庐陵是我们欧阳家祖坟所在,半山堂又与我们家世代交好。爹爹不管,恐怕他们难逃大劫。于是五月里我瞒了爹爹,一人一剑顺江而下,来到了福建连城的冠豸山。”
“爹是想去盗取唐家用来对付半山堂的毒药秘方么?”
“不错。冠豸山深处的唐家祖宅,样式十分奇特。一座土楼围成圆形,好像地底下生出的蘑菇。我因不会说当地土话,就装成一个哑巴,又贴上白胡子、白头发,在他家找了一个挑水劈柴的活儿,一边在暗地里打探唐零配药的秘密。其间也见过唐零几次,看起来完全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汉子,和周围那些乡间士绅们比,也没什么特别的。他的妻子蔡夫人是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为人很是和善。我原以为在这个大土楼里必有一间密室是唐零用来炼药的。于是趁着给各房送水的机会细细观察,却没有找到什么线索。白天唐零带着徒弟们习武,料理家中的各种闲事,到了晚上就回房休息,安安稳稳,并未见一点异动。只是有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见唐零问一个徒弟说百尺楼送东西来没有。这一带的土楼虽高,可也没有任何一间高可百尺。难道说另有人在别处替他炼药?那又是谁?这想来是唐家最大的秘密。
“那时我江湖经验尚浅,孤身入虎穴一个月,战战兢兢却一无所获,到头来不免心灰意冷。有一天他家的一个小丫头受管家欺凌,我打抱不平,不小心露了功夫,引起了旁人的疑心。我知道再不能呆下去,便连夜走了。
“无功而返,终究气闷,我便又想到那什么百尺楼。这冠豸山很大,好些地方我原来还没有去过,便打算走走,说不定还能探听到百尺楼的消息。于是又在山中游荡了几天,越走越深。一路杳无人迹,只有丹崖碧水、鸟语花香,倒也赏心悦目。
“一日,我蹲在山泉边休息洗脸。这时就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招呼我。抬头一看,发现不远处的溪流对面,竟然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那女孩儿说的是闽西方言。大概意思是我不该在她的上游洗脸,弄脏了她那边的溪水。那时我真是年轻心浮,见对方不过是个小姑娘,又生得清艳可人,便有意逗她多说了几句话。女孩儿有些急了,收拾起自己的篮子往上游走。我不经意朝她篮子里看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那里面全是草药。有一些还算寻常,有一些则连名字都叫不出来。我再留意那女孩儿的装束打扮,素净简单,衣料却都是上好的,可见绝非寻常人家荆钗布裙的女子。我一边装着继续洗脸,一边弹了一颗小石子,把石头上的篮子打翻,草药就都冲到水里。我急忙跳下去,帮她把草药捞了起来。那女孩儿看来真的不懂一点儿武学,反而忙不迭地谢我。我趁机再跟她搭话。那个单纯得毫无戒备的姑娘,三句两句就告诉我,她到山里来是为了找一种花来配药。整个冠豸山,只有一个地方生有那种花树,只是路途遥远,地势险要。我立刻自告奋勇要陪她一起去找。”
欧阳轩说到这里,不由得怔住了。时隔多年,蒹葭水边,杜鹃花底,少女如花的笑靥依然清晰如同昨日。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微微低着头。一绺乌黑的头发垂在雪白的额前。二十出头的欧阳轩当时已是江湖上出名的翩翩佳公子。虽然男儿志在四方,儿女私情从未往心里去,但是女孩儿们钦羡的眼光见得多了,怎会不明白?不知怎么了,他忽然对这个神秘却单纯的女子泛起了一丝歉意和怜惜。后来他们一道往深山里走。女孩儿走不快,他便慢下脚步来等着她,一面跟她讲各种各样的闲话,逗得她咯咯直笑。
“她不肯告诉我自己的姓名家世,说家里人不让讲。到了这时,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唐家的人,而且与独门秘药密不可分。我怕打草惊蛇,就不再追问。不知走了多远,女孩儿忽然说到了。顺着她的手指,我看见幽谷深处有一棵高树,树顶开满六瓣的大花,莹白如玉。我认得这是木兰,就攀上树顶,采了一大把下来。那女孩儿小心翼翼地放在篮子里,说这是难得之物。我想起我们的家乡有许多的木兰花树。于是我说倘若她跟我回家去,便有好多好多的木兰花可以采。说着我便装作不小心从树上跌下来,摔伤了腿。女孩果然非常内疚,问我要不要到她家里去包扎一下。”
小谢闻言,不觉皱了皱眉,心想欧阳老阁主为了窥探别人的秘密,竟然不惜变着法子骗一个小姑娘
“于是我终于看见了所谓的百尺楼。原来其名并非指楼高百尺,而是指建在百丈高崖上的一间小茅屋,下面对着一个深潭。我想这唐零真是老谋深算。把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关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为他采集花草,配制独门毒药,想来是任谁也找不到的。那一晚,我终于找到了唐零为袭击半山堂而准备的秘方。她也终于肯说出自己的名字——玄霜。”欧阳轩垂下头。这许多年不敢面对的是,当年自己竟是为了秘药,而欺骗利用了玄霜纯洁如初雪的感情!然则,当真只是欺骗,抑或是当时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一份异样的情愫,才会有那一段镜花水月的故事?
“带我去你们那里看看木兰花树。好不好?”玄霜在耳边柔柔地低语,”我从小就被关在这里,没有见过外面的风光。”欧阳轩心里一震,带她回去看木兰花,原是一句戏言,不料被她放在心上。玄霜一头乌黑如墨的头发散落枕间。欧阳轩轻轻地拨弄着,做出了一个令他自己都吃惊的决定:”我带你回家,去看木兰花。”
第二天他们趁着晨雾未散,离开了冠豸山。欧阳轩一直担心唐家的人追上来,一路快马加鞭,三日之间,已经到了长江边上。江对面就是庐陵城了。这是玄霜第一次看见大江。她静静地立在凛凛江风中观望风景,神情甚是专注。
欧阳轩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他真能够把玄霜带回家去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父亲是无论如何不能接纳的。如果知道她是唐家的人,更要视之为仇敌。当然,玄霜为圆天阁带来了优昙唐家的独门秘药。不过这样一来,以父亲的行事,更不可能留下她的性命。
玄霜美丽,可是江湖上漂亮的名门侠女,欧阳轩也见过不少。武功性情,才艺风度,玄霜都谈不上有什么特别出众的。是什么让他恋恋不舍?也许只是那一点点真,埋藏在冠豸山深处不为人知、尘世未染的真,触动了人心里最柔软的一面。
“轩——你看!”她甜美的声音在风中响起。欧阳轩顺着她的手指看见一只白纸糊成的风筝,在铅色的天宇中飞扬。他紧紧握住玄霜的手,再不肯放开。
他们在庐陵停了两天。那天欧阳轩去了一趟半山堂。已经拿到了解药的配方,对付唐家来的杀手就相对容易多了。当时厮杀很惨,事到临头,欧阳轩却放过唐家的杀手,让他们跑了。私下里,他在意着玄霜。战毕之后,他特意换去了血迹斑斑的白衣,才回到隐居的客栈。可玄霜已经不见了。店小二说,几个福建口音的汉子绑走了她。
一时间,欧阳轩觉得冰冷的潮水冲过脑海。玄霜,玄霜,他要救她回来。毒魔唐零若知道她泄露了本门的秘密,她会受到怎样可怖的折磨。欧阳轩疯了似的在庐陵城里乱跑乱撞。没有了玄霜的踪影,庐陵仿佛变成一座空城,淡薄如同废墟的剪影。直到后来他的父亲老阁主欧阳云海出现了,把他强行带回了圆天阁,关在顶楼上,闭关思过三年。
“父亲,你真的在摘星台囚禁了三年之久么?”
“没有。我只在那里待了不到两年。”
一年多以后那个除夕之夜,当时还是小厮的江思源,趁给摘星台送年夜饭的机会,悄悄地给少阁主放了一条生路。欧阳轩骑上江思源偷出来的千里马,直奔冠豸山而去。
如他所料,百尺楼已经不存在了,崖顶上连一片瓦都不曾剩下,唯有一池春水,空山落木。甚至那一株木兰花树,也被连根挖去。他不甘心,又来到优昙唐家的巨大围屋。圆形的屋宇团团环住,铁桶一般森严。他躲在佣人房的房梁上,希冀能从仆妇们的闲谈中得知玄霜的下落。可唐家的气氛有点儿异样,原来唐零的夫人唐蔡氏怀胎十月,却迟迟不能临盆。郎中看过,说是双胎。
夜阑人静,欧阳轩隐隐听见深宅大院中似有婴儿在啼哭。他觉得有些蹊跷,难道唐夫人生了?他心中一动,想如果能够夺得唐家的一个婴儿作为要挟,或者可以探知玄霜的下落。循着猫叫一样的哭声找去,却是越来越偏僻,不像夫人的屋子。一盏孤灯未灭。欧阳轩划开窗纸,看见灯下一个形销骨立的女子,一边晃着摇篮,一边昏昏欲睡。摇篮中的孩子也似哭得累了,有一声没一声的。欧阳轩一见之下,几乎痴了。那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玄霜么?他不假思索地推开窗户翻了进去。
“两年不见,你瘦了好些。”玄霜看见他,淡淡道。她没再说什么,低了头,继续哄孩子。欧阳轩心里一沉,人间别久不成悲。两人就这样静静对着,一时无话,直到唐零带着人冲了进来。这间狭小的屋子顿时被刀光剑影填得满满的。欧阳轩没有抵抗,任凭唐家的杀手们把刀架到他的脖子上。
唐零沉声道:”妹子,你始终不肯说出这孩儿是谁的种。如今抵赖不了了吧?”欧阳轩一惊,却没有想到玄霜竟然是毒魔唐零的亲妹妹。方才唐零想是听见动静,匆匆起身,披了一件半旧的灰色鹤氅,阴鸷的脸在灯下显得有些形容憔悴。
欧阳轩正待说些什么,忽然玄霜扑通跪下:”玄霜知罪了。爹娘死得早,玄霜全赖兄嫂抚养教导,才长大成人。玄霜勾结外人,泄漏哥哥的秘方,本来罪该万死。只求哥哥处死玄霜之后,放过他们父子两个。一切罪过,全在玄霜一人身上。”欧阳轩忍不住大声道:”唐零!是我引诱你妹子,你要杀就杀我好了。”唐零闻言,倒怒了:”欧阳公子,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这时人群忽然豁开一道口子,却是唐夫人,扶着侍儿过来。
“你来干什么!”唐零看着夫人挺着肚子、步履蹒跚的模样,心疼道。”我怕你一时动气。”唐夫人婉言相劝,”纵有千般不是,到底是咱们自己的亲妹子。零哥,得放手时且放手。唉,当年若不是你把玄霜一个人撂在深山老林里,怎会闹出这种事情来。”唐零虽然心狠手辣,对自己家里的人却从来不肯用强。听了夫人的话,一时倒没了主意。唐夫人走过去,扶起玄霜,又命人放开欧阳轩。唐零摇摇头,一时众人无语,都等着族长发话。欧阳轩看看玄霜,经年的幽居使得她越发憔悴,苍白的前额在灯下似笼罩了一层薄薄的轻纱。
难堪的沉默持续了半炷香的工夫,唐零沉声道:”我就这么一个妹子,竟然给了姓欧阳的。将来欧阳公子,你若不好生照料她,我必然灭了圆天阁!”
唐零既往不咎之外,竟能慨然允婚。欧阳轩自是喜出望外。他匆忙赶回汉口家里,却又担心起来。
“优昙唐家那样的江湖名声,即使把妹子送上门来,祖父怕也不肯答应迎娶的吧?”欧阳觅剑冷然道。欧阳轩微微点头:”当时我也正是担心这个,然而大大出乎意料。”
欧阳轩还没回到圆天阁,父亲欧阳云海已经派人在路上接了。原来唐零的使者比他还快,已经到圆天阁提过亲。接他的人正是放走他的江思源,还带来了老阁主的话:”既然轩儿喜欢唐姑娘,又已经有了儿子,当然应该堂堂正正娶回来才是。”至于他私自逃走的事情,”且先记着,待成亲以后再慢慢算账。”欧阳轩做梦也不曾想到,父亲会如此开通。一时间他欢喜得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不久,江思源就领了老阁主的命令,带着大队的人马去了冠豸山。欧阳世家的独子娶亲,聘礼不能简陋了。回来的时候队伍更加壮观,结彩的船只铺满了长江的江面。唐零领着妹子玄霜上门来,还带着唐家的几个重要人物。圆天阁主欧阳云海则亲自到渡口迎接,一切都显得隆重而且和睦。江思源没有跟来。他一到福建就病倒了,想是水土不服,如今只好在冠豸山唐家留下来养病。
唐玄霜穿了一身红色的嫁衣,娉娉婷婷若红莲初绽。她抬起眼睛问欧阳轩,几时带她去看木兰花树。欧阳轩小的时候跟父亲出去打猎,知道在武昌城外有一个僻静的山谷,谷中遍生木兰。其时正是初春,木兰花树想来已绽出那些欺霜赛雪的洁白花朵了。
他俩是悄悄溜出去的,找到那个山谷还颇费了一些周折。玄霜的红衣衬在花丛中,清艳夺目。寒香凝结在浅浅暮色中,玄霜单薄的声音在这香气中缓缓滑动,听起来亦真亦幻:”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这里的木兰花树,果然与我画中的一样。”
“是什么画呀?”
“你走以后,我在冠豸山家里成日无聊,便依着你当日说的那些,画了一幅木兰图。”
“那画儿你可带来了?”
玄霜摇摇头:”后来被我嫂子见到了,说画中寓意太过悲切。那时我刚生了孩儿,不宜过于忧愁,就把那画拿走了。”
欧阳轩只得长叹一声。两人牵了手,在谷中随意闲走,看看天色要黑了,方慢慢往回走。正要出山谷时,忽然听见外面吵吵嚷嚷,人声鼎沸。一长串的火把,沿着木兰谷崎岖的山路蜿蜒密布,望不到尽头。
“这是怎么了?”欧阳轩不由得一惊。玄霜却不在意,嘻嘻笑道:”我们两个私逃出来,怕是你家里人着了急,出来找了。”欧阳轩心里却泛起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他一把抓住玄霜的手腕,匆匆往火光处奔去。
却是唐家的人,唐零带着,全都来了。欧阳轩忽然意识到,唐家嫁一个姑娘,送亲却来了这么多人,未免有些奇怪。唐零铁青了脸,一把扯过玄霜的袖子:”妹子,跟我走。”欧阳轩挡在玄霜面前:”唐先生,这是怎么说的?”
唐零哼了一声,更不答话,一掌朝欧阳轩面上劈来。欧阳轩顺手拔出佩剑。只听见玄霜”呀——”了一声,两人就叮叮当当过起招来。欧阳轩那时在江湖年轻一辈中已然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单论武功,还在唐零之上。但是避忌着唐零无孔不入的毒药,却也不敢十分施展。何况玄霜在一旁,已然泪水涟涟。
“那一战究竟谁胜了?”欧阳觅剑问道。
“没有谁胜——或者说,是我胜了。”
事实上,两个人还没打上一炷香的工夫。唐零的人马便自个儿在后面乱了起来。只见木兰谷口黑压压来了好多好多的人,一眼望不到头,只有剑影刀光在半明半暗的月色下闪闪烁烁。刀光中隐约映出一张张人脸。欧阳轩惊恐地看见,其中好多人都是他认识的——半山堂主,雁荡山道人江南各大门派的人似乎都到齐了。他不明白,这些人从何而来。然后他想起来,这都是父亲下帖子请来参加他婚礼的宾客。
“灭了毒魔唐家——”那些人同时举起兵刃,向唐零的人马扑了过来。明晃晃的火龙顿时被搅动,火光飞溅,夹杂着震天的呼喝声。
欧阳轩见状,来不及说什么,一掌震开唐零,拉着吓呆了的玄霜,就往人群外面冲去。在他们身后,唐家的家人们和江南武林门派,已经厮杀在了一处。
“你告诉我,是怎么了,”玄霜惨白着一张脸,连连逼问,”是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欧阳轩推搪着。他隐隐有些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却不敢去想,更不敢告诉玄霜。玄霜犹犹疑疑地跑不快,欧阳轩索性将她背了起来,向木兰谷深处奔去。他不是怕死,却害怕玄霜目睹那场厮杀。这种门派间的屠杀,残酷得连他自己都不愿目睹。他却忘了木兰谷是个死胡同,根本没有出口。
终于,欧阳轩和玄霜爬到山坡上。回头一看,两方人马渐渐杀入木兰谷,显然是唐家一方势单力薄,渐渐被逼了进来。玄霜瞪着山下的刀光剑影,一声声唤着”哥哥”欧阳轩听着她的声音,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如一阵阵冰凉的潮水,浸没全身。他只能一再地捉紧玄霜纤细的手腕,似乎一放开,她就会永远消失在夜色里。
这时有一个人影朝这边晃过来,欧阳轩正待出掌,却看清竟是自家圆天阁的墨医生:”少阁主,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阁主听说你也陷在木兰谷的埋伏里头,还不相信——原来少夫人也在。”
“墨医生,家父究竟是何安排?”
墨医生不言,回头看看山下的火光:”杀成这样。带少夫人出去多少不安全。这样吧,这木兰谷中有一条秘道,直通圆天阁的后花园。我们从那里撤走。”
墨医生在前面带路,玄霜紧随其后,欧阳轩断后,三人钻入那条秘道。也就是欧阳觅剑和小谢发现的那个山洞。
从墨医生出现起,玄霜一直没有说话,默默跟着走。不一会儿,山腹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大厅。欧阳轩看见他的父亲欧阳云海正在那里等着,身边还有好几个圆天阁中的高手。看见欧阳轩一行人,欧阳云海没说什么,却先问墨医生外头情况如何,是否还需要他带了人出去接应。墨医生只说了一句:”他们被堵在木兰谷里面出不去,马上就要全军覆没了。”欧阳轩只觉得玄霜狠狠摔开他的手。待要去捉她,她已经奔向来时的秘道。
欧阳云海冷冷道:”你以为把这条秘道告诉你哥哥,他们就能逃得出去么?有我们守在这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今日就是你们唐家遭受天谴的时候了。”
玄霜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瞪大了一双绝望的眼睛:”原来这是你们早就安排好的!你们娶我过来只是一个骗局,对么?”她忽然笑起来,”欧阳轩,你,你好——”欧阳轩瞪着她苍白的脸,一时间百口莫辩。
“我要找我哥哥,我要回家去”玄霜喃喃着扭过头,径直朝秘道深处跑去。欧阳轩追了上去。忽然铮的一声,一道雪光从欧阳轩面前横过,指向玄霜的背影。欧阳轩大惊,掌力一震,那柄宝剑拐了个弯儿,竟然深深插入岩壁之中。欧阳轩这才看清,那是父亲的阁主佩剑”风鸣九霄”
于是一切都迟了。只听见一声巨大的轰鸣,振聋发聩。欧阳云海一把拽过儿子往后退去。一时间山体都要坍塌下来。欧阳轩忍不住想,玄霜当真要把他们,都炸死在山里面么?
没有。尘埃落定后,他们看见只是那个秘道被炸断了。欧阳轩呆呆瞪着成堆的山岩,知道玄霜用家传的火药,把自己隔绝在那个血火地狱般的木兰谷中,和她的族人在一起,永远不回来了。
“唐家的火药,倒也很厉害”欧阳云海只是说。
“唐家的火药,是真的很厉害”小谢下意识地拧着手中那个装着陈年火药的荷包,默默思量着。倘若当年唐玄霜多用一点儿,被终结在木兰谷中的就不止是毒魔唐家,还有欧阳世家了。可是,她究竟没有。她只是断送了自己,给欧阳家留下十几年不能了结的恩怨纠葛。
如今欧阳轩人未老,已是须发皆白。”我要去看看你的母亲。她因我而死,我却把她一个人扔在木兰谷这些年。”那场灭绝唐门的屠杀结束后,欧阳轩悄悄重回木兰谷。白骨遍野,飘零的木兰花被血污浸染,木兰花树的枝叶上刀痕斑斑。他找到玄霜的尸首,埋在了一棵木兰花树下,并在树干上刻下记号。欧阳云海很快就发现了儿子的行踪,立刻给他订下了另一位名门小姐。
那一年春天还没过去,圆天阁的老阁主欧阳云海就开始生病了。他每一天晚上都会做噩梦。仆人们发现他从梦中爬起,疯了似的舞刀弄剑。后来就渐渐起不了床,夏天没过就咽了气,临终前留下话,谁也不准踏入木兰谷半步,否则格杀勿论。于是圆天阁中悄悄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老阁主是被唐家的恶鬼抓走的。新任阁主欧阳轩对圆天阁进行了一番清洗,彻底杜绝了这个谣言。
木兰谷自此成为圆天阁的禁地。在江乡的深山里,一年年花开花落无人管。玄霜留下的孩子,在圆天阁一年年长大,从来没人跟他说起过那些清冷美丽的花朵,以及花下掩埋的那些白骨黑血的往事。
白发萧萧的背影,消失在秘道那一段茫茫的黑暗中。小谢忽然道:”欧阳觅剑,你为什么不劝住你爹爹,木兰谷里现在一片火海,他怎么能过去?”
欧阳觅剑一脸茫然。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了头,抚着从岩壁上拔出的锈剑。过了一会儿,缓缓道:”我猜错了。我本来以为,父亲的死定然是姑父姑母使下的阴谋。现在看来,圆天阁主岂是他人可以摆布得了的,一切都是父亲自己的主意他拿定了主意,要到木兰谷去找母亲”
“你呢?你都知道了,现在有何打算?”
“当然是回圆天阁去,打败林落。父亲交代过,我是要做一番大事的。”小谢闻言,忽然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