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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每天都要去山定看我的剑。它在那块最大的岩石下面，已经三年了。我能轻易地透过那厚厚的黄土看见我的剑一天天黯淡了光芒，再锈迹斑驳。无数次我心生不忍，想把它召唤出来。可一想到新月那略带幽怨的脸，伸到半空中的手总会无力地垂落。
是的，我是为新月才埋葬了我的剑。
我的剑叫轮回。三年前我从大漠来到江南，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它陪伴着我。我总是在很深的夜晚守着篝火讲话给它听，它从剑鞘里飞出，在我头顶盘旋。我知道它听得懂我的每一句话，因为我总是觉得我已经分了一半的灵魂给它。轮回陪我走遍了大江南北，看我从默默无闻到名满天下。它的身上沾满了鲜血，是那些鲜血换来了我不败的声名。
三界之内，不分鬼神，遇见我便只能重新步入轮回路。
除了新月。
2
新月一直在问我，你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杀气呢？
那是在去昆仑的路上。我本无意去昆仑山的，名门侠少的名剑大会本来就跟我没有关系。可是我遇见了新月。
遇见新月的时候她正在跟一唐姓少年比武。她站在路中央，微微眯着眼睛，像只庸懒的猫。她的剑横在胸前，剑刃窄而薄，剑弯如月。她说，我叫新月，我的剑也叫新月。赢了我我才会给你让出去昆仑的路。
少年微笑，脸上的表情是目空一切的骄傲。我看到他腰间的长剑，那把剑肆无忌惮地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我亲眼见证了那场比试，并且参与其中。唐姓少年就是死在我的剑下。
我从怀里掏出白色的丝巾擦拭轮回上的血迹。新月问我，你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杀气呢？她整整问了我一路。我沉默不语，右手紧紧握着腰间的长剑。我忍不住想要把这个喋喋不休的女人给杀掉，可我知道这只是想想而已，我既然从那少年的剑下救她一命，自是不会再动手害她。可是，我为什么要救她呢？我低声问自己：是为什么呢？
少年的剑上养有蛊，新月挡住了他的剑，却挡不住漫天的飞蛊。那些黑色的，细小的虫子在飞翔的时候发出沙沙的声响，如蚕在吞事桑叶一样，那声响，叫人痒到了骨头里。我看到新月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恐，我看见她微闭的眼睛，心知那些恶心的会在一瞬间把她身上的肉会给吃掉，大好的红颜转眼就要成枯骨。那把弯如月的剑散发着耀眼的红光，可它被另一把剑纠缠着。我轻声叹息，抽出腰间的轮回。那些飞蛊还没来得及落到新月身上便被斩成了两半。同样被斩成两半的，还有少年的脸。我看着那张漂亮的脸一点点裂开，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我的剑向来是不见血不鞘。
新月收回她的剑，表情平静，一点都不知道感激我救了她的命。她问我：你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杀气呢？
3
很多年后我曾问过新月，你为什么一直在质问我而不是感激我呢？要知道，我可是为了救你才杀了那个少年。新月低着头玩弄着她的剑，她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死呢？很多的事情，不到最后，你不会知道结局会是什么样子。
我低声念着她这句话。我问她，若知道结局的时候发现这个结果不是自己想要的呢？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迈出了一步后就永远不会知道没迈出这一步会是什么样子。新月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说：也就是说，以后你别总以为是你救了我，或许当时我自己能救自己呢。说到这里，她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她笑的样子真好看。她的笑，如花朵一样，一点一点绽放开来。
我总觉得你身上杀气太重，这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才会一直问你，我想你柔和一些，因为从你为我拔剑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你。
我再次看到新月的笑慢慢绽放，心里觉得满足和欢喜。
第二天我把轮回埋在了山顶那块最大的岩石下面。几天前，我刚用它完成了一场无比残忍的杀戮。可现在，我却要为了一个女人舍弃它。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新月说的好，不到最后，你不会知道结局。
新月就是在那一天离开我的。我从山顶下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屋里的梳妆台上有她留给我的字条。她说：欧阳，我知道你为我葬了剑，那么，也允许我为你做些什么吧。唐门的血咒如阴云一样时刻在我心头盘旋，我总害怕有一天会和你分散，你知道的，我说的分散是指永久的不能相见。我决心去做些什么，所以我暂时离开。请在这里安心地等我回来。我一定会找到破除血咒的方法的，在这之前，你要养好自己的心，你要平和下来，不去触碰任何有关血腥的东西。
我开始漫无目的的等待。每过去一天我就会在木屋的门上刻下一条很深的横线。我念着新月甜美的笑脸，心里一直怀着美好的愿望。哪怕她什么都找不到，只要她回来，我们就可以长相厮守。大不了，我此生不再触碰我的剑便是。
可等待是如此漫长。屋门已经被我画满了刻痕，新月还是没有回来。她的笑脸在我心里已经逐渐模糊。无数次我梦到新月一个人在赶路，她白色的长衫沾染了风尘，显得无比破旧和沧桑。她已经不再对我微笑如花，她的脸上布满了幽怨。她问我，欧阳，你说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唐家的血咒，我们要分散这么久。
于是我从梦里惊醒，我突然害怕自己会忘记新月的脸，她如花一样慢慢绽放的笑脸，她在梦里略带幽怨的脸。
我开始每天都去山顶看我的剑。已经很久没有谁听我说话了，我的剑已锈迹斑驳，它再也不会在头顶飞舞了。山顶一直有很烈的风，一年四季都不停歇，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我能听到风里夹杂着冤魂的哭声，断断续续，惹人心烦。无数次我想召唤出轮回，把那些幽魂斩于剑下，可新月说我要远离杀戮，我不忍叫她失望。
4
我一直在想唐家四大长老给我下的血咒，若不是他们，我和新月也不至于分开这么久。
我还记得那个面目俊美的唐姓少年，他的脸被我的剑劈开。他死前给了我一个无比诡异的微笑，他说，我认得这把叫轮回的剑，也知道你就是号称不败的欧阳。我会在黄泉路上等你，四川唐门从此会如跗骨之蛆纠缠着你，直到你死。
少年的话像是一个完美的预言，我和新月在从昆仑回来的路上便遇见了唐家派出的四老十三少。那时我已决意退出这个充斥着纷争和死亡的江湖，带新月回大漠去。一直的杀戮和不败的声名并不能叫我觉得欢喜，相反，却叫我疲惫。新月的微笑才是我的春暖花开。
可十七个人挡在面前，他们的剑和毒伺机而发。我把新月护在身后，剑已经在手中，我微微叹息，又将有人步入轮回路。
那场争斗无比惨烈，因为输掉的人将输掉生命。我一直在听身后新月的呼吸，她呼吸是那么急促，我为她的担心觉得幸福。轮回的光芒像一堵墙，任何毒气都无法侵入。我伸出手去握新月的手，微微用力示意她闭上眼睛。
我的剑开始散发出冰冷的杀意。十七个人依次在我剑下倒下，他们的血染红了轮回。我从怀里掏出丝巾擦拭剑上的血迹，却怎么也擦不掉。唐门的四大长老躺在地上看着我，他们的喉咙已经被我割断，可他们都在笑。有一个人的肚子微微鼓动，他用腹语和我说话：欧阳，没有用的。那是唐门的血咒。你的剑已经有了你的灵魂，所以你才能无敌于天下。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们诅咒了你的剑也就等于诅咒了你。从此以后，无论你的剑还是你的人，只要沾染一滴血，你就会失心成魔，嗜杀成性。不是你毁掉这个江湖便是整个江湖联合起来毁掉你。别忘记，你杀人无数，总会有人找你报仇的。我们少主还在黄泉路上等你，别让他等太久了，也别让我等太久了。
我把轮回插入鞘里，低身蹲在他面前一字一顿地说话：若我成魔，第一个要毁掉的，便是你们唐姓一族。我看到四个人眼里一瞬间弥漫了恐慌，忍不住放声狂笑起来。新月从身后抱住我，她的呼吸喷在我的脖子上，暖暖的。她说欧阳，你带我回大漠吧，我害怕。
新月没说她害怕什么，可我明白。十七条人命换来的诅咒像是一个无比坚硬的预言，指引了我们最后的结局。这个预言，给我和新月心上划下了一个巨大的伤口。
5
我带新月回了大漠。我和她讨论遇见和结局，我为她葬了我的剑，她为我一个人走遍千山万水去寻解药。
我在山顶枯等了五年。大漠的风沙太大，叫我的眼睛经常流泪。流泪的时候我会想起新月。在她离开的前一天，我问她：为什么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愿意为你杀人呢？新月轻笑，她的眉毛好看的弯起，如天边的月牙。她说，你相信吗？欧阳，你这一生为的也只是遇到我。我摇头，心里却是信服的。我本是与风沙和轮回为伴的，因一时兴起踏入中原，现在才明白，走那么多的路，也只是为了遇见一个能叫自己觉得欢喜的人。然后新月说起结局，她说不到最后，你不会知道结局是什么样子。再然后，她自己忍不住笑起来，她的笑像花朵一样一点一点绽放开来。我说我愿意为你舍弃我的剑。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来说这句话，我看到眼泪慢慢从新月眼里流出来，我伸手揽过她，她俯在我肩膀上，泪水透过衣衫渗入我的肌肤。
我想新月就是在流泪的时候决定暂时离开我的。她叫我等她，一等就是五年。等待已经叫我觉得绝望，我从心怀美好到心存怨恨，我把所以的一切都怪罪到唐家身上。那些杀机汹涌在胸口，时刻撕扯着我，如山顶凛冽的北风。
6
五年来，终于下雪了。
雪很大，一盏茶的工夫就覆盖了这个原本是黄沙的世界。
我想起新月生长在江南，从未见过雪花的样子。她可知道这里下了很大的雪？思念如此蔓延，我无力抵挡。我决定下山去买酒，这是我第一次想酒，因为这雪花和思念。
可我想不到我会听到新月的消息。时隔五年，我终于听到了关于新月的消息。
我拎了酒刚准备出门，听到两个衣衫干净的青年在聊天。一个说，五年之期马上就要到了，可还是没人能从唐门把新月带出来。看来，她的命就要到尽头了。另一个少年接口说话：唐门扬言囚禁新月五年，无非是想引欧阳出来。时间过去这么久，当初人称不败的欧阳竟消失了一样，唐老先生自是不会再枯等下去。五年期满，他会先杀新月以报杀子之仇。可怜大好的美人啊。
我随手扔掉酒坛快步赶回山。
我的剑埋在地下太久，已经没了往日的光芒。可现在，它终于要陪我再去看中原那大好的风光了。只是不知道这次，是谁要步如轮回路？
那天的风雪很大，轮回又系在腰间。胸膛有一团火在燃烧，叫我无比兴奋。新月，不管怎样，我马上就要见到你了。
我甚至怪自己不早去买酒，若早得到新月的消息，两个人便不用经历这么久的离别了。我在北风里匆忙地赶路，我的剑陪伴着我。
7
一路上我听到无数传闻，很多人去过唐家，想带绝世美人离开，可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
现在，我就站在唐家的大门前。这扇门的背后有我日夜思念的爱人，还有欲杀我的敌人。我抽出轮回，心里弥漫了强烈的杀意。
门被我一脚踢开，无数暗器迎面飞来。我的长剑又散发出熟悉的光芒，如一堵墙，替我抵挡了所有的攻击。有人呼喊，剑是轮回，是欧阳来了。于是更多的人红着眼睛亡命扑上。我微微叹息，新月，对不起，你看，我又要染上血腥了。
每杀一个人轮回的光芒便会强一分，我心里的杀机也就越旺盛。剑上的血迹越来越多，大好的头颅在转眼间就被切成两半。
我步入大厅的时候胸口的杀意如潮水一样泛滥，怎么压都压不住。我知道是血咒在作祟。
但我终于看见了新月。她被关在大厅中央的铁笼里。她的衣衫如我梦中难般破旧，她看我的时候眼里充满绝望，她说，欧阳，你不该来的。你答应过我再也不沾杀戮的。
我的剑劈开铁笼，却不知怎么顺势就伸到了新月的喉咙，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剑停住。我的剑已不听我指挥，它有了自己的意愿，它甚至驱使我不停杀人。我知道，轮回和我，俱已入魔。
所有的人都退去，不着痕迹。我四下叫骂，唐老先生始终不现身。唐门之主已经胜券在握，自是不愿出来冒险。我想他甚至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偷笑，他等着看我失去理智亲手杀掉自己的爱人。我为这样的念头发狂，我的剑在手上嗡嗡作响，我突然害怕自己会失去理智。
唐家四老给我下了最厉害的毒，我看着自己深爱的女子，她在我面前，却犹豫着不敢上前来抱我。
我克制着那些杀机，把新月拉到身旁，我低下头打量着她无比憔悴的脸。我说，你能再为我笑一下吗？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想念你的笑脸。
我再一次看到花开的样子，我爱的女子，即使她现在看起来无比狼狈，她笑的时候还是叫我觉得满足和欢喜。
我右手用力把她远远地抛了出去，我听到她的惊呼，我说回去，新月，回我等你的地方去。远远的离开这里。
我的右手有一滴泪水，新月一定又哭了。
8
我开始疯狂的杀戮，我的心已经什么都不能再想起，包括新月的微笑和眼泪。
唐门终遭灭顶。可唐门外已经聚集了太多人，我做的一切已经引起了公愤。很多事情是在很久以前就注定了的，比如，整个江湖联合起来要毁掉我。比如，我入魔的第一件事就是毁掉唐门。
我的剑始终陪伴着我，它的光芒已经变得妖艳，妖艳的红。
我在唐门里面，外面等待我的是另一场杀戮。我突然想起，五年前我刚带新月回大漠的时候她对我说，很多的事情，不到最后你不会知道结局是什么样子。
她错了，有些事情的结局是注定的。从我为她拔剑杀人的那一刻起，我就被预言了结局。我把剑横在胸前，只有我的血才能洗清那个无比恶毒的诅咒。
新月，是谁给我们这样的结局，是谁要我们这样的离散？
那夜是初八，晴天，新月初上。我对着月牙微笑，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月亮。
新月，若有来世，我们可不可以不要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