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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密斯中校直接开门见山的道:“我希望贵军能够从四行仓库撤退,出于友邦的情谊,我们英国军队愿意为贵军提供适当的掩护,甚至可以允许你们通过新垃圾桥,进入我们英国租界。当然了,租界就相当于我们英国的领土,我们英国皇家军队,有保卫祖国领土的天职,你们在进入租界之前,必须把自己的武器交出来。”史密斯中校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谢晋元。
以史密斯中校的经验来看,一般人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就算选择了困兽之斗也无可厚非。但是相信任何一个人,在绝境中突然看到了生存的希望,哪怕只是一丝希望,就算涵养再高,也会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手里突然捞到一根稻草般,死死捏住不放吧?
更何况是他们英国皇家部队,允许这些已经三面被敌人包围的中国军人,穿过租界的军营,撤出这片战场,甚至还承诺为他们提供适当的掩护?
要知道,租界就相当于他们英国的领土,允许一支部队穿过他们英国的领土,说出去已经是一件相当不可思议的事情。而英国军队一旦承诺提供适当的掩护,更无异于在中国军队撤退时,给他们多了一道护身符。
可是史密斯注定要失望了,谢晋元静静的坐在那里,无论他说了什么么,谢晋元脸上始终带着一丝平淡的微笑,就连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中,也没有半点情绪的波动。只有听史密斯中械到"甚至可以允许"这几个字时,谢晋元的眉毛才轻轻挑动了一下,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直到这个时候,能够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对中国文化有着相当了解的史密斯中校才明白,什么叫做中国成语中的不动如山,什么叫荣辱不惊。史密斯突然发现自己错了,错得厉害。如果劝中国军队从四行仓库撤退,是一场谈判的话,他从一开始,就把自己错误的摆放到了强势者的立场上。
谢晋元既然连死亡都不怕了,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什么强势的姿态,能让他为之动容?
"谢谢史密斯中校能冒着生命危险,来到我们这里;也谢谢英国政府,愿意帮助我们这样一支被敌人三面包围的军队撤出战场。我代表四行仓库里所有正在和敌人浴血奋战的军人,表达十分的感谢。"
谢晋元终于开口了,"不过,防守四行仓库,拖住敌人的进攻,是上级交付给我们的任务。史密斯中校,你我都是军人,都应该清楚的明白。一个士兵在战场上绝对不能失掉自己的枪,一个军人在没有接到上级命令前,更不能擅离职守!否则的话,就是失职,就是犯罪。"
"贵部接到的上级命令,应该是施住敌人的进攻,掩护大部队顺利西撤吧?"史密斯小心的眯起了眼睛,道:"贵部从二十七日清晨开始狙击日军,已经在四行仓库整整坚守了四天三夜。在你们的掩护下,你们大部队早已经顺利撤出上海。开始在南京迅速集结。根据我个人的判断,贵军和日军,很可能会以南京为舞台,再次爆发大会战。我想,像谢中校这样优秀的军人,如果能参加南京会战,一定会做出更大的贡献,总好过在这里困守孤城,最后和自己优秀的部下,一起拼得弹尽人亡吧?"
谢晋元略略点了点头,他突然问道:"那么根据史密斯中校的判断,为了进攻四行仓库,日军又动用了多少部队呢?"
"根据我们的观察和记录天时间日军为了攻克四行仓库,共计出去战斗机、轰炸机四十八机次,陆军部队一万一千人次。
史密斯在进入四行仓库之前,显然已经做好了充足的情报准备工作,在统理出各项数据后,他略一沉思,就断然道:"如果把日军为了包围四行仓库,而驻守在战壕和碉堡里的部队也算上,现在已经有大约一万五千名训练有素的职业军队。把四行仓库团团包围。如果没有我们英国政府的帮助,谢中校凭您带领的部队和拥有的武器装备,绝不可能成功突围。"
"史密斯中校您的判断十分准确,面对依托半永久防御工事,把我们团团包围,又占据绝对人员、火力、情报优势的敌人,我们不要说是突围,只要走出四行仓库,不出三个小时,就会全军覆没。"
谢晋元说得非常中肯,史密斯中校连连头,就在这个时候,谢晋元话锋又是一转,"不过,我想请史密斯中校再做一个判断,您认为如果我们据守不出,我们能够在四行仓库坚持多久?"
这绝对是一个超级难题!
如果日本军队还走像现在这样,仅仅依靠无法打穿四行仓库坚固墙壁壁的小口径火炮,配合陆军对四行仓库这样一个战争堡垒发起进攻,凭四行仓库里面的武器弹药,只要不是因为士气问题,从内部自己发生问题,再坚守一个月,都不是什么奇迹。
但是一旦日本军队恼羞成怒,调集黄浦江上停泊的战舰,用重炮进行轰击,或者派出轰炸机,投掷重磅炸弹,不必派出陆军部队,也能把谢晋元带领的这支部队,活埋在四行仓库的废墟里。
"我很想去参加南京保卫战,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我必须说,在上海我们输了,我比谁都希望,能在南京保卫战中,和所有愿意用生命保护自己国家的同胞,为我们的租国扳回一局。不过"
史密斯中校发誓,他真的是恨透"不过"这个中国词语了,现在他已经慢慢熟悉了谢晋元的说话方式,谢晋元总会顺着对方的思路进行换位思考,先认可对方观点的正确性以当谢晋元说出"不过"这个词语的时候,他提出来的反对意见,必然更加凌厉,也更加让人无可辩驳。
"在我们中国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军人,他们很多人带着满腔的热血走上战场,但是也许只是一时的疏忽,遭到敌人的轰炸,甚至只是意外的遇到了一颗流弹,就壮志未酬身先死。面对投入上百万军队的大会战,个人的能力是非常有限的。我想,我就算是带着身边所有的部下,及时赶到南京,参加了南京保卫战。最多也只能在局部战场上,发挥一点点作用。而在这里,就不同了。史密斯中校您也帮我分析过了,为了掐死我们四行仓库里的守军,日军至少动用了一万五千名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这还不包括他们天天在我们头顶乱转圈子,白白浪费汽油的航空部队。"
谢晋元扳着指头,道:"如果我们继续在这里坚守的话。就能死死拖住他们一万五千名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日本军人曾经说过,他们一个师团,就能顶上我们八个师。扣掉他们在空军和海军上的优势,扣掉他们自以为夸夸其谈的水分,就当他们一个师团,能顶得上我们三个师吧,我用几百号人,就拖住了相当于四万五千的兵力,让他们不能去参加南京会战。这样的话,我在这里继续作战。也就相当于参加了南京会战。而且做出了近乎奇迹的贡献。如果他们不愿意为了四行仓库留下这么多部队的话,那就更好了,他们的防御网必然会出现无可弥补的漏洞。那个时候我们再想突围,就不再是难于登天。或者我干脆按照司令部最早的指示,带领所有人在上海,和日军打游击战,这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只要我们还有部队在上海战斗,他们就不算赢了淞沪会战!"
"当然了,我们毕竟是一支小部队,又孤立无援的,打游击战实在打累了,被人家围追堵截。实在打不过了的话"说到这里,谢晋元嘴角向上微微一勾,露出了一个绝对诡异的笑容,他身体微微向前一倾,故意压低了声音,道:"我们还可以逃进友邦的租界,把自己手中早已经拼得破破烂烂,子弹一发不剩的枪一上交,然后换上一套平民的衣服,抱头逃命嘛!你说是不是啊,尊敬的史密斯中校?"
史密斯中校真的听傻眼了。"你算得是不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日本军队真的被逼急了,直接动用战舰上的大口径火炮,或者出动轰炸机群,直接对你们投掷重磅炸弹,你们会怎么样?
谢晋元微笑道:"那叫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可真是一筹莫展了们想炸,就让他们炸吧。"
谢晋元说得轻描淡写,史密斯中校当真是又气又急,"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日军用大口径火炮轰击,或者出动轰炸机投掷重磅炸弹,这些重型火力很可能会射进我国租界,甚至打中距离四行仓库只有几十米远的那个煤气筒"
说到这里,迎着谢晋元嘴角微微上挑而起的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史密斯中校的低吼嘎然而止。在这个时候,史密斯算是完全理解了谢晋元的想法。
日本人如果不动用重型武器,鬼才知道他们要多久才能攻下这个四行仓库。谢晋元依托一个四行仓库,死死拖住数量相当的敌人,绝对称得上一本万利稳赚不赔。如果日本人不愿意动用重型武器,又不想因为一个小小的四行仓库,而浪费太多的部队的话,就像是谢晋元说的那样,他们的包围圈必然会出现无可弥补的漏洞,谢晋元可是亲自策划过奇袭"出云号"和"铁拳"行动的奇袭专家。
想用这样一张满是漏洞的网,阻挡住他的脚步,那简直是天方夜潭!只要还有一支中国部队在上海转战,日本军队就没有在淑沪会战中取得完全的胜利,这从政治意义上来说,无异于在国际舞台上,对着日本人的脸狠狠抽了一个耳光。那些把面子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天天喊着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军人,绝对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局面发生。
那么最有可能发生,也最符合日本军人行事风格的一个选择,就是在前线把部队调往南京,利用手中的重型武器,对着四行仓库发起一次最凌厉的毁灭性进攻。到了那个时候,谢晋元带领的这支困守四行仓库的孤军,当然是全军覆没。但是无论使用重炮轰击,还是使用重磅炸弹,想没有流弹飞进只有几十米距离的英国租界,那是绝不可能。
一旦有炮弹或重磅炸弹飞进了租界,就相当于直接轰炸了英国本土。在这个时候,无论英国政府是否愿意,就算是为了面子问题,就算是为了保护自己身为一个世界政治、军事强者的尊严,他们都绝对不能再装聋作哑,必须卷入到这场中日之战中。
用几百条人命,拉进来一个军事强国成为盟友,谢晋元更是一本万利,死得其所,想不成为民族英雄都不行。
想到这里,史密斯中校不由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一直嘴角带着一丝笑容,看起来温文儒雅的军人,是真的不怕死!
架在煤油炉上的水烧开了。白色的水气从铝合金制成的军用便携式饭盒里袅袅升起,史密斯和谢晋元两个人的脸孔,隔着这一层水气,显得更加朦胧起来。
谢晋元走过去拎起了那个便携式军用饭盒,连带拿过来两只杯子。
"军人,尤其是面对国家生死存亡,必须要挺身而战的军人,最忌贪图物质上的享受。但是我却总是戒不掉喝茶的习惯。也许是因为,喝茶不但可以提神,更能让我集中精神,去思考一些问题吧。不过还好。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个习惯,我才能泡上一杯热茶,来招待史密斯中校你这样的贵客。"
谢晋元竟然真的拿出一个纸袋。在两只杯子里都倒了一点茶叶,"我们中国军人的军饷,可比不上英国,我每天口袋里都穷得叮当乱响,茶也是那种最便宜,直接从街边的杂货铺里买的散茶。"
谢晋元侧倾起手中的饭盒,一道滚烫的开水,在空中拉出一道短暂的弧线,落到史密斯中校面前的杯子,发出了轻微的荡漾声。就在史密斯中校礼节性的点头示意时。远方突然传来了一阵沉闷的轰响,史密斯中校还没有来得及分辨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有多少发炮弹,就同时落到了四行仓库上面。
"轰!轰!轰"
十几团火光猛然在四行仓库坚硬的墙壁上绽放,在震耳欲聋的轰响中,整个四行仓库就像是突然触电般,发出一阵细微而密集的颤动,带得就连史密斯中校头顶的那盏马灯,都跟着不断摇晃起来。在他们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那些沉积在房屋各个角落的灰尘更是纷纷扬扬地落下。
聆听着那密集到平均每一秒钟,就有一发炮弹落到四行仓库上的可怕炮击,感受着整座四行仓库都在不断的颤动,史密斯中校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坏了,是炮击!"
在这个时候史密斯中校当真是欲哭无泪欲语还休,他的运气怎么就这么背呢,日本军人迟不炮击,早不炮击,偏偏等他进入了四行仓库,就开始了这种要命的炮击?一想到整座四行仓库被炸得轰然倒塌,几百号人全部被埋进废墟里,史密斯中校就觉得全身发冷。谢晋元他们死在这里,是英雄,是为国捐躯,他史密斯作为英国军队的中校,死在这里连尸体都找不回来,又算是什么?
"这只是日本陆军配备的三吋口径平射炮、这种火炮最大的优点就是射击精度高,不会有几十米的偏差,他们的炮弹打得是够密集。不过,想用这种小口径的火炮炸塌四行仓库,他们至少得打上一天。而我看他们手里的炮弹,能维持一个小时就不错了。"
在这个时候,谢晋元竟然还带着从容的微笑,在给史密斯中校面前的那个杯子继续倾倒开水。听着他平淡的声音,看着干干净净,没有洒上一点水痕的桌面,看着他那一双稳定得再也无懈可击的手,史密斯中校真的惊呆了。
在史密斯中校面前的杯子里注满了开水,转手又在自己的杯子里倒入了开水。谢晋元吹掉浮在水面的茶叶末,轻轻啜了一口,然后抬起头,对着史密斯中校道:"不好意思,不是什么好茶,所以一定要趁热喝。我个人认为,不管是什么茶,只要是热的,味道都还不错。"
史密斯中校下意识的端起了放在面前的茶杯,就在这一片密集的炮击,整个四行仓库都在微微颤抖中,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就算是为了一个军人的尊严,他也要像谢晋元那样,在日本人平均每秒钟一发炮弹的轰击中,喝得不动声色。
就在这个时候,管理室的门被人"砰"得一声撞开了,这意外的变故让史密斯中校的手不由微微一颤,一点水花从杯沿荡出,落到了史密斯中校的军装上。
闯进管理室的是一个连长,他看着谢晋元放声狂叫道:"团长,不好了"
谢晋元没有理会这个连长,他仍然慢慢品着那一杯用劣质的茶叶加滚烫的开水,泡出来的茶。那个连长若有所悟,他迅速退出管理室,在重新关上管理室的门后,站在外面放声叫道:"报告!"
谢晋元终于回应了:"进来!"
那个连长大踏步走到谢晋元面前,在敬上军礼后,报告道:"日军同时在西、南、北三侧纵火焚烧民房,看火势增长的程度,他们应该使用了汽油。火势很大,很可能会借着风向,向四行仓库蔓延!"
谢晋元点了点头,命令道:"小心戒备,随时向我报告敌人动向。"
目送着那个连长走出管理室,谢晋元低声道:"虚张声势!"
迎着史密斯中校不解的眼神,谢晋元淡然道:"东侧接近贵国的租界,所以日军没有放火;现在已经是十月末,风向偏北,所以他们在北方纵火没有任何意义;西侧民房和四行仓库隔了一条平坦的大街,无论如何风助火势,火焰也不会自己蛙跳过来。如果他们真的想借助火势进攻四行仓库,只需要点燃我们南侧的民居就足够了,又何必浪费人力物力的把排场搞得这么大?"
做完这些评论,谢晋元对着史密斯举起了手中的茶杯,"请喝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史密斯中校瞪大了双眼,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眼前这个喝得淡定从容的谢中校,他真的想不明白,既然从南边放火,火势就能一路蔓延着烧到四行仓库。而根据他们的情报,这里又放满了容易燃烧的大米、黄豆和牛皮,更有大量弹药,通水管道在二十七号下午,就被日本工兵炸断,谢晋元为什么还能这样形若无事。
"报告!"
谢晋元一边品着除了苦涩基本没有什么香味的茶,一边回应了一声,"进来!"
走进管理室的还是刚才那个连长,他迅速报告道:"南方民居烧起的大火,借助风势一路向四行仓库蔓延过来,看情况大约还有二十五分钟,就会烧到我们这里了。"
聆听着那密集的炮击,看着史密斯中校一边喝着茶,一边用一块手帕擦着额头上滚落下来的汗珠,谢晋元再次笑了。"用炮击施加心理压力,用三面火起来营造一种兵临城下大势已去的错觉,再用大火蔓延这种实质威胁,来逼迫我们自乱阵脚。不错!真想去会一会这位对手,的确是个人物!"
谢晋元拎起了那只便携式军用饭盒,轻轻晃了晃,里面还有半盒开水,他对着史密斯中校扬起了那只饭盒,问道:"还要不要添点开水?"
史密斯中校本来想摇头,说实话这茶可真难喝,又苦又涩感觉就像是直接弄了一把烂树叶丢进杯子里似的,但是看看自己手中那块已经湿了一半的手帕,史密斯中校还是点了点头,把杯子推到谢晋元面前,还颇具绅士风度的说了一声:"thank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