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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吃得很不寻常。明笙沉默,他也学着陪她一起沉默。
长久以来的相处让他渐渐看得懂她每一种眼色下掩藏的情绪。每当她有坏消息而不想马上就说的时候,就是现在这个表情。江淮易心里升起许多预感,却不敢找她证实。
最后,她拿出一张照片,从桌上推给他:“我回老家整理我小姑的遗物,发现了这张照片。”
江淮易瞥去一眼,怔住了。
那是一张已经泛黄的老照片,约摄于八十年代末,两个年轻女孩在学校门匾前笑容灿烂地合影。他指尖犹豫地碰上去,指了指其中一个:“这个是你姑姑?”
“嗯。”
“旁边这个……”一种强烈的熟悉感占据了他的心脏,然而却想不起来。
“是你妈妈。”明笙开门见山,“她们是大学室友,也是最好的朋友。”
江淮易抬头。
明笙眼眸泛着光,轻而易举地揭开秘密。
“我小姑是你爸的初恋情人。”她说。
又是一大段沉默。她给足了他反应的时间,然而漫长的寂静之后,江淮易忽而笑了,连笑了几声,甚至挑起眉:“你不会是想说我妈抢了你小姑的男人,然后母债子偿,你打算报复我吧?”为了显示这个剧情的荒谬,他又补一句,“这年头狗血连续剧都不流行这剧本了吧?”
然而她只是淡淡说:“对不起。”
他嘴角依然挑着,不屑地说:“这个逻辑不通,明明是我死缠烂打追的你,就没见过你这么不专业的报复。”他把叉子叮当一声扔进盘子里,不耐地说,“要甩我也要给个正常点的理由。”
明笙挑的餐厅昂贵正式,环境安静,空荡荡的隔间里只有两个人,连分散注意力都做不到。
躲不开,只能迎接。
狂风暴雨,或者一江死水。
明笙表情显得风轻云淡,目光安静落在一副壁画上,说:“我确实没那个闲工夫去报复谁。”她顿了顿,继续说,“一开始只是淡淡的好奇。后来觉得你这个人,有钱有闲,好聚好散,在一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谁知道你会喜欢我呢?”她说到这里,嘴角笑了起来,笑影重重的眸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好像在笑他的愚蠢荒谬。
江淮易脸色铁青:“你再说一遍?”
明笙垂着眼睫,淡然地说:“结束吧。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很多事情拖久了,没意思。”
他的喉咙仿佛有火在烧。
她想说她是什么人?轻浮风尘,男友更迭如走马灯,势利宵小,一心上位不存真心。这些别人形容过她的词,她全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
“那昨天晚上……”开口五个字,声音就好像被烧断了。
明笙轻描淡写道:“我以为那样会让你觉得更甘心。”
她甚至反问:“不是吗?”
“你这么想的?”
“对。”
数秒的死寂。
江淮易猛地拉开凳子,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寒着脸离开。
明笙在原处静静坐了一会儿,叫来侍应生结了账。
这好像是和他在一起以来,她第一次支付账单。账单不如所料很昂贵,她签下自己的名字,习惯使然签了三个字。她盯着最前面的那个姓氏,发了很久的呆。但她好像认了命。这个姓氏这个家,给了她灰暗的童年,也给现在的她致命的阻碍。她曾经想要抛却,以至于去把身份证上的名字都换成了没有姓的模样,然而却没有办法换掉血管里涌动的鲜血,和它背后的牵系。
她视线上移。
签名的上方,是对于一顿饭而言相当不菲的金额。然而她数清了那些零,只觉得很空洞。
不该这么便宜的,她在这段感情里欠下的债,付出的账,都远远没有这么少。
那之后,江淮易都没再来找过她。
许是他原本就是这么骄傲的人,被一次次抛弃之后,终于从感情的糖衣里清醒过来,找回原本那个潇洒薄情,不可一世的自己。
他把租在学校外的公寓退了,搬回了学校住。每天按部就班地生活,该上课的时候上课,没课的时候就和邹越他们混在一起,正常得不像话。周俊反而对他的平静感到很担忧,把这个情况跟顾千月汇报了上去。
顾千月找时间把他喊家里聚了聚。
正值中秋。一儿一女都去江母的郊外别墅相聚,小悠悠缠着她爸爸在院子里玩,被保姆喊进屋吃饭。
悠悠一只膝盖跪在高高的凳子上,活泼地爬上桌,向江淮易绽了个缺牙的笑容:“小舅舅,好久不见你啦。听说你最近都在好好学习!吓死宝宝啦!”
顾千月皱着眉教训她:“都哪学来的……”
江淮易容色淡淡的没反应。江母也不是一个多话的人,缺乏一个长辈对小辈应有的殷勤,从不布菜张罗,只是斯文地吃着饭,静静地听席上人谈话。
平时最活泼的两个不说话,中秋家宴顿时吃得毫无生趣。
饭后,顾千月在书房找到江淮易,给他递去保姆削好的果盘,瞄了一眼他笔下的真题库,揶揄道:“高考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用过功。来跟姐姐说说,这回是哪个女孩子?我都想认识认识她了。”
“你见过的。”
顾千月讶然:“还是之前那个?”
“嗯。”
顾千月哑口无言,看着他沉默的侧影,竟然也不好打扰,没说几句话就退出去了。
郊外放起中秋的烟花。书房的窗户正对着院子,外面火树银花好不热闹。小悠悠捧着一盒月饼噔噔噔地跑进书房里,猛摇他肩膀:“舅舅你不要做题啦!你做得都睡着啦!来陪我玩呀。”
她摇了一会儿,发现不对劲。
江淮易没有睡着,他只是趴在厚厚一本题库上,阖着眼睛。
这姿态她很熟悉。小孩子对情绪和场面的记忆最最深刻,吓得她脱口而出:“舅舅你不要哭啊……给你个月饼吃。”
江淮易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一个大圆月饼,真笑了声,把眼泪给笑出来了。
他起来擦了一把,捏住小悠悠的下巴把那月饼塞她嘴里。小姑娘嘴巴太小了,像叼着个飞碟似的,眼睛惊恐地瞪圆,表情很是滑稽。他又笑了两声,拍拍她的腮帮子:“去找你爸妈玩。”
“唔……”
悠悠两只手努力把月饼取了下来,大喘了几口气缓过来,仰头对他眨巴着眼:“可是舅舅你看起来不开心啊。是不是小舅妈又欺负你了?”
他嗤然:“你懂什么。”
“妈妈说了,你前些日子天天喝得醉醺醺,都是因为小舅妈!”小悠悠嫌弃地龇着牙,手指在脸颊上刮两下,“羞羞。”
江淮易懒得跟小朋友一般见识,出去找他姐,说今晚不在家里住,要回学校。
顾千月近来是越来越搞不懂这个弟弟的心思,但她一向不插手过多,让他跟母亲打个招呼,便默许。
回到学校已经是凌晨。
因为是假期,室友也刚睡下,见到他回来先是一惊:“你不是回家去了么……”而后闻到他身上浓烈的味道,又迷迷蒙蒙地开了灯看他,“我擦?你怎么喝了这么多。又不是过年,你们家中秋节还兴拼酒的?”
江淮易鞋子都没脱,颓然倒上床。
这模样一看就不是在家里喝的。
室友下床,从抽屉里摸出一个袋子来,给他倒了杯水:“来吧,吃点药解解酒。”
这个室友是个学霸,生活规律作息健康,无不良嗜好。江淮易想象不出来他这里为什么会有解酒药,拿过来看了眼:“你哪来的?”
室友帮他剥了一粒,脱口而出:“就你姐……哦那个好像不是你姐。她来的那次搁我这的。她说你老酗酒伤身,备着以后用得上。”单身了二十几年的室友难得有取取经的机会,坐在他床上眯着眼艳羡,“那个是你女朋友吧?对你可真好啊……”
他突然就把药放下了。
室友还在问:“你怎么不吃啊?”
江淮易脸侧向一边,紧抿着唇。酒精让全身都发热,尤其是眼眶。
他喃喃自语:“没见过比她还坏的女人……”
室友侧耳:“你说什么?”
“没什么。”江淮易突然坐起身,往阳台走。
已经入秋,夜里凉飕飕的。他靠坐在阳台门上,地上不知多久没打扫过了,一动就扬灰。他被灰尘呛得直咳嗽,眼眶通红地望着星空。远处还有人在放烟花,仿佛人人都有东西值得庆祝。
他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久到四肢都僵冷了,只有攥在手心里的手机是热的。
到最后把十一位号码拨出去的时候,嘟声响了没几下,明笙接了电话。
好像有一个世纪未曾通话,彼此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开场白,只能听着熟悉的呼吸,响在冷冰冰的磁波里。
江淮易头靠着门框,嗓音发涩:“笙宝宝……”
顿了好久,他艰难吞咽了一下,说:“你说一句喜欢我。只要你喜欢我,我什么都不跟你计较。”
“你喝醉了。”
他的声音有一种不管不顾时的压抑:“这么久了,你不可能一点都不喜欢我。你不是说过我很讨人喜欢的吗,连那个都是骗我的?”
“没骗你。”明笙的声音在这样的情形下,显得过分冷静,“江淮易,我说过的话都是真的。没说过的,就是没有的意思。”
她从来没说过,她喜欢他。
又一束烟花升空,太遥远了,听不见迸裂的声音,只能看见一小片火花。
“你别在外面吹风。”她说。
江淮易固执地问:“你不想听听看,那天我想对你说什么吗?”
明笙默了一阵,在电话那头深吸了一口气,说:“没必要了。”
这是肆意的年少里,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没必要了。
他璀璨得像流星,也决绝得像流星,从数万光年以外降临到她的世界,划破大气与尘埃,只为了实现她一个愿望——
她想要被一个人,粉身碎骨地爱一遍。
但从今往后,没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