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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顾太尉的长孙从镇里回来,跟庄绾想象中的不一样。她以为教书先生文弱儒雅,可没想到顾公子却身强力壮,且一脸络腮胡子。
瑛娘捕捉到她眼中的诧异,笑问:“可是出乎你意料?”
“是有点。” 庄绾对她眨眨眼:“不过顾公子很英俊,配你。”
瑛娘爽朗地哈哈笑。
午膳时,一家人在堂屋摆了两桌席。女眷们在内堂,内堂与外堂只隔了个玄关,两桌人谈话皆能听得清楚。
顾家男子坐在外堂,顾太尉喝了酒后声音洪亮,跟晚辈们吹牛年轻时在山上跟老虎打过架。
女眷们则含蓄了些。
与庄绾同席的除了瑛娘外,还有其妯娌顾二公子之妻庞氏,和瑛娘的小姑子顾嫦。顾嫦年龄比庄绾小两岁尚未出阁,为人十分腼腆,却端庄典雅,看得出顾家将她当做大家闺秀来培养。
坐在庄绾左右两侧的是瑛娘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双胞胎兄妹,皆三岁。男童大胆些,一直仰着光溜溜的脑袋打量庄绾。
“阿娘,”他问:“这就是裴伯伯的媳妇儿?”
瑛娘瞪他:“别乱说,你庄姨姨跟裴伯伯还未成婚。”
“还未成婚啊。”他突然高兴起来,转而问庄绾:“庄姨姨,那你当我的媳妇儿好不好?”
童言稚气,惹得一桌女眷好笑。
庄绾也忍不住撸了把他光溜溜的脑袋。
庞氏怀中抱着个六个月大的婴孩,笑完,她说道:“铭哥儿,你庄姨姨可不能当你的媳妇儿。”
铭哥儿问:“为什么呀?”
“因为你还小啊。”
铭哥儿挠挠脑袋:“等我长大了是不是就可以?”
“那也得等你长大。不过,你得好生用膳,不许挑食,尤其要多吃青菜。”
“还要吃青菜啊......”
这可为难不爱吃青菜的顾铭小朋友了。他小脸纠结地看了看庄绾,又看了看盘中青菜,仿佛下定什么重大决心似的,点头:“好吧,我吃多多的青菜。”
话落,众人又是一阵大乐。
内堂的动静瞒不过外边,男人们自然也听见了,皆无声莞尔。
裴荇居陪顾太尉饮了两杯酒,他自己说只饮了两杯,庄绾却见他脸颊脖颈泛红,稀奇得很。
“原来你喝酒后会变成关公啊。”她打趣。
裴关公不理她,却固执地拉着她去田野散步。
冬天实在没什么好景致,山野田间到处都是残雪,若走路不慎,说不定还会跌下田埂去。
庄绾走在后头小心翼翼,眼睛光顾着看脚下,倒是忽略了前头的人。
倏地抬头,撞见裴荇居含笑而温柔的眉眼,她怔了怔。
“怎么了?”
“我今天很高兴。”他说。
也不知是不是他喝了酒的缘故,红着的脸几许温和,还有几分大胆。
“庄绾,”他执起她的手:“你喜欢这里吗?”
庄绾点头,比起波云诡谲的京城,她挺喜欢这里的宁静烟火气。
“我也喜欢。”裴荇居说:“我们往后也这般生活可好?”
庄绾诧异,不料他居然想得这么远。
裴荇居呼出些酒气,目光认真而灼热:“我也想像恩师这样,有一片田园,养三五只鸡,我们儿女绕膝,听孙儿童言无忌。”
“我以前从未敢想过这样一天,”他又道:“即便是现在我也不敢多想,对于我来说,这是遥不可及的梦。”
“可是,庄绾。”他眼底涌着些小心翼翼而光亮的情绪:“因为你,我想努力试一试。”
庄绾心头发酸。
书中裴荇居衔悲茹恨一生,并未娶妻生子,即便大仇得报也依旧困于权力争夺中。他孤独而强大,踽踽独行至故事结局。彼时她不知为何,分明身边有红颜知己却不成婚,现在倒是明白了。
她踮起脚抱住他。
“裴荇居?”
裴荇居站着不动,“嗯”了声。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坏?”庄绾鼻音闷闷道。
“为何?”
为何?
她原本只想跟他谈一场恋爱,可现在,她毫无防备地丢了心。居然也想,与他携手白头了。
庄绾用力捶了下他的胸膛:“我不管,回去我就把你这话誊录下来,若日后食言,追到天涯海角也要你加倍偿还。”
裴荇居轻笑。
笑完,他温柔地低头,精准地寻到她的唇。
庄绾讶异,没想到喝了点酒的裴荇居胆子这么足,青天白日就敢亲她。
当然,她并不拒绝。跟裴荇居接吻是件美妙的事,尤其他主动的时候,简直能让你感受到你是他全世界最在乎的人。
两人站在田埂上拥吻,漫天的冰雪也难以阻挡他们的热情。
“绾绾.....”裴荇居心潮涌动。
许是嫌庄绾有些矮,这么亲吻不大得劲。他打算把人抱起来些,然而才动作,脚下一滑,双双滚落田埂。
庄绾:“........”
.
用完午膳,裴荇居携庄绾回程。庄绾坐在对面,望着裴荇居一袭青衫布衣忍不住好笑。
裴荇居无奈:“你看了一路热闹,还不够吗?”
此前两人在田埂上拥吻,结果滚落进了田地里,所幸冬天田里除了雪并无其他,倒也不算狼狈。只不过两人的衣裳沾了泥土看不成,便借了顾大公子和瑛娘的衣裳穿。
顾太尉盯着两人打量,好奇追问发生了何事。裴荇居尴尬,直言散步不小心滑了一跤。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便露馅。裴荇居何许人也,走路会摔跤?
顾太尉精明地哼哼两声,一副“你小子休想骗我”的表情满意地歇午觉去了。
这会儿再想起来,裴荇居些许窘促,见庄绾还在盯着他笑,径直抬手过来捂住她眼睛。
“别闹了!”他说。
庄绾挣扎,这时,却突然听到外头一阵喧闹。
两人停下来。
裴荇居掀帘看去,只见街边行人纷纷靠边而站,几人举着令牌骑马奔向皇城。
庄绾也瞧见了,犹记得上次看见这场景时,还是闽州出现倭寇的时候。
她悄声问:“发生何事了?”
裴荇居回想起此前在恩师那看到的信,心中了然。
沉吟片刻,他道:“我现在要入宫一趟,你......”
“不必管我,你去吧。”庄绾清楚肯定是发生了大事,当即道:“正好我去铺子,前两日铺子在修缮,我去看看。”
“嗯。”裴荇居点头,掀袍下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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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
年轻的皇帝李瑾煜坐在龙案前,面上沉着冷静,可来回摩挲朱笔的动作暴露了他的焦虑。
听见内侍在外禀报裴荇居求见,当即站起身,觉得不够沉稳,又立即坐下去。
“快宣!”
很快,裴荇居进来。
见裴荇居一袭青衫布衣,李瑾煜诧异了下,却道:“裴爱卿来得及时,朕这正好有份紧急奏报。”
说着,他将奏报递过去。
裴荇居接过,却没看,直言:“皇上,臣已经猜到了。”
“猜到了?”
“臣这也有一份书信要呈给皇上。”裴荇居从袖中掏出顾太尉给的那封信,交给内侍,内侍双手奉传皇帝。
李瑾煜展开,一字一句看完,脸色发沉。
“沈明昌!他怎么敢!”
“皇上,”裴荇居也一目十行看完奏报,放回龙案上:“沈明昌是东南水师总督,镇守东南多年从未出过差池,他未必敢。”
“可这信中说得清楚,沈明昌年关离营赴宴,实属渎职。若非他擅离职守,宁雮县又岂会遭倭寇洗劫!”
“沈明昌固然渎职,这错却恐怕不能只他一人担。”
“何意?”
裴荇居默了默,继续道:“这封信乃微臣今日去探望恩师顾老先生,恩师嘱咐微臣转交皇上。”
“顾靖顾太尉?”
“正是。”裴荇居如实道:“不敢瞒皇上,闽州水师副将朱在茂曾是顾老先生旧部。虽多年未联系,但朱将军临死前托心腹写信交予老先生。”
“为何交给顾老先生?”
“事关重大,想必他们也察觉这里头有不可告人之阴谋,便想出这么个隐秘的法子。”
李瑾煜点头。
“适才你说这错不能只沈明昌一人担,难道你还知道他人?”
“臣不敢妄断,但信中所说,沈明昌除夕受闽州监察史杨大人之邀赴宴,多日宿醉不归。依臣所了解,杨大人是庚寅四年进士,曾入过信国公门下。”
闻言,李瑾煜面色骤凝:“难道杨泊舟是受信国公指使?沈明昌另有冤情?”
“臣只是猜测,其中真相得细查。皇上......”裴荇居跪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爱卿朕最是信任不过,你我君臣一心,有何不能言?”
“是。”裴荇居点头:“信国公是否参与,皇上心中已有一杆秤。但真相务必要查,而且得证据确凿,免得落人口实。再则,沈明昌需尽快押送入京。”
“你不是说沈明昌可能是冤枉的吗?”
“臣怀疑.......”裴荇居垂眉,眼底目光隐忍:“有人与倭寇勾结,借机构陷忠良。将沈明昌押送入京既是护他,也是护闽州倭寇侵犯的真相。”
李瑾煜心头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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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荇居离去后,李瑾煜坐在龙椅上,久久沉吟。
过了会,内侍端着份帖子进来。
“皇上,”内侍总管道:“钦天监算了足足一个月,日子总算出来了,请皇上过目。”
李瑾煜转头,目光落在红木漆盘上的吉日上。
这上头,是他娶梁意欣为后的吉日。原先还有些期盼,可现在竟让他为难起来。
良久,他开口:“先放下吧,表姐现在如何了?”
内侍一愣,竟不想皇上突然问起梁小姐,立即道:“梁小姐还在闭关为太后祈福呢,许是梁小姐心诚,听说太后娘娘这两日身子好些了。”
李瑾煜冷笑。
不是太后身子好些了,而是跟信国公斗了多日,总算逮着机会反扑故而心情舒畅。这个母后,他又岂会不知她的手段?只苦了表姐被关了这么久,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当晚,停了两日的雪又静悄悄地下起来。白茫茫的雪遮盖了红墙青瓦,也遮盖了满城的丑陋。
永宁宫一处偏殿,樱树被雪裹满枝条,像个垂首的白发老人,静默而孤独。
隔着菱花窗,梁意欣站在殿内,安静望着雪落,眼底是看淡繁华的平静。
“小姐,该歇息了。”
婢女进来收拾桌子,桌上是这些日梁意欣为太后抄的佛经。她捡起几张整齐地叠好,突然,一股寒风吹进来,纸张又乱成一片。
“好端端地怎么会有风进来?”婢女奇怪,忙走去西边查看,然而瞧清从窗外进来的人,顿时噤声。
李瑾煜对她抬了抬手,婢女忙福身退下。
察觉动静,梁意欣转头,看见李瑾煜并不惊讶。
而李瑾煜见了她,却是愣了愣。
自从两个月前两人有过肌肤之亲后,李瑾煜便不曾再见过她。没想到,短短时日,她却瘦成了皮包骨头。脖颈纤细,锁骨突出,下巴也变尖了。更重要的是,再次见到梁意欣,她眼里仿佛蒙了层雾,再也见不着里头的光。
“表姐,你........”李瑾煜喉咙动了动,想问她过得好不好,可如今瞧见这副模样,又觉得很是多余。
“表姐放心,朕会尽快让你出宫。”他说。
梁意欣笑了笑:“多谢皇上,只不过,皇上不必费神,臣女去哪都一样。”
她走到桌边,蹲在地上捡起风吹落的纸张:“臣女倒觉得在这挺好,不用见任何人,也没人会来打搅。若这么过一生,倒也不错。”
李瑾煜只觉得心头发闷,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犹记得上次她上吊自尽,他曾去见她时说的话——
“表姐可愿嫁给朕?”
“好。”
“若朕只能给你皇后的尊荣,却不能让你生孩子呢?也愿吗?”
“愿。”
现在,这些话却成了把刀子,每每回忆起,便疼一下。
想了想,他走过去也蹲下陪她捡。
“钦天监今日算出了大典的日子,让朕选一个。”
梁意欣听了,仍旧淡漠地捡纸张。一张纸正好在李瑾煜的脚下,她抬手过去,却被李瑾煜压住了。
她顿了顿,就听李瑾煜问:“表姐不想知道是什么日子吗?”
“皇上决定就是。”她轻声道。
李瑾煜喉头涌过一阵苦涩。
她手指纤细,离他只半寸之遥。他很想攥上那只手,告诉她不必担心,余生他会对她好。
可他似乎没有资格了。
他是帝王,是大曌一国之主。今日之前尚且存留一丝希望,可收到裴荇居送来的信后,在政治与情感中,他只能选择前者。
“表姐.......”他动了动喉咙:“你会恨朕吗?”
梁意欣停了会,平静道:“不会。”
说完,她抽开纸,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