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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下楼就觉得桂花比昨日更香,那么当是气温高些了。果然后来太阳出来了,黄艳如春。草地里的紫薇,还在好脾气地、忘我地艳着。
上班时断时续地忙。随手翻出的是孟子,读公孙丑章句上。觉得孟子带一帮门徒整天苦苦思想和辩说,虽然条件可能比孔子好些,也应该很郁闷的。我觉得道家门徒在松间水边静静的感悟,要好玩些。
本篇有些让人失笑。来自齐国的弟子公孙丑,显然悟性不好,又急躁,老想用一个上午就把天下的疑问都问明白。孟子好像不大喜欢他,起码是急起来的时候会没好脾气对他。公孙丑开口第一句就问:“夫子你去齐国当权,管仲、晏子那样的功勋,可以保证做出来吗?”孟子回答的第一句是:“你到底是齐国人,只晓得管仲、晏子。”毫不委婉地抢白弟子,这时候的孟轲是不是烦烦的呢?假如回家他老婆又埋怨他收获的肉干没有隔篱张屠夫的多,他会不会把自己关书房生闷气呢?好在公孙丑少根筋,他不会在意孟子的态度,没顶撞孟轲,还在没完没了地问。
孟轲对人生的思考很深刻,语言也很有气势。但是他的思想和主张,真与门徒们(他们大约迷信地以为同孟轲讨教一场,离开夫子就可以治国济世易如喝甜酒酿汁)辩论起来,往往不免捉襟见肘。孟轲其实是有些上孔丘的当。孔丘硬说人和政治都是古时候的高明,显然不是自欺欺人就是意识狭窄。孟轲老要绕尽弯子,把天下至理都归结到孔丘说的仁上来,辛苦可想。实行了仁当真立即天下太平了么?
“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读到孟子这话不免怦然心动。这话的意思是:“听到偏颇的话就知道说话者有所蔽塞,听到虚浮的话就知道说话者失去了依凭,听到邪僻的话就知道说话者偏离了正道,听到搪塞的话就知道说话者理屈词穷。”孟轲其实已经走到了彻悟的边沿,假如他自问一声仁真能够解决一切?孔丘真是唯一伟大正确的吗?那他就不会因为毕其一生求证辩护孔丘是绝对完人而口焦唇燥心力交瘁了。不过真那样了,孟轲业已离经叛道。还是允许可怜的孟轲老头苦坐在儒家那方凉席上吧。
我不喜欢儒家的自以为是和喋喋不休于仁。孟轲老夫子的话,如果同他所贩卖的儒教割裂开来,句句有道理。但是我通篇读来,不知道他讲的儒学理论到底有什么在理。他评论人事,最终都要归结到仁才能够治世这个论点上来,又还有多少值得信服呢?他说:“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我不知道他怎么从做箭的唯恐伤不了人,做铠甲的唯恐人被伤了,巫医希望人活下来,做棺材的木匠心里老希望有人死去,就得出选择职业应该慎重的结论。假如孟轲是说择业会影响一个人的情趣和作为,那是一个极好的人生忠告。但是他本意好像不想只简单地给人一个忠告,偏偏要把择业与仁与不仁联系起来,就奇了怪了。从这点看来,他兜售儒家学说明显地太急切,失之牵强了。接着他说了另一句大昏话:“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这不免让人大跌眼镜!似乎孟轲眼里,被人奴役的,都是因为不仁不智,无礼无义。同一章里孟轲也明言仁是“天之尊爵,人之安宅”我于是完全弄不明白孟轲说的仁到底是什么东西,简直具备了妖道的符咒一样的效应。孟轲终日说些这样自己心里无底的话,一定够郁闷的了。
我宁肯相信孟轲对人是宽容的。我还愿意花一些心神去想像孟轲徘徊在庭院,他的思想切合实际,与流布在茫茫宇宙星空里的万物真相暗合;我还愿意想像孟轲的目光是平和慈祥的,那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他对伯夷和柳下惠的苛刻,理解成布教的需要。孟轲说:“伯夷不够格的君主不事奉,不够格的朋友不交往。觉得在恶人的朝廷里做官,与恶人谈话,就好比穿着官服坐在污泥和炭灰中。与乡邻在一起,那人帽子没戴正,他会掉头就走。所以诸侯好言请他做官,他有可能拒绝,假如他瞧不起那诸侯。柳下惠呢?不以事奉有污名的君主为羞耻,不会因为官位太小而拒绝,做官了不隐藏自己的才干,完全按照自己的原则行事。不被任用不生怨言,处境困难而不忧伤。他说:‘你是你,我是我,纵然露臂露身在我旁边,你又怎么会玷污我呢?’所以他自得地同任何人交往。别人让他留下就留下,因为他觉得贸然离去并不就意味着洁身自好。”这番话让我们知道孟轲多么知人。但是孟轲的总结让人大吃一惊:“伯夷狭隘,柳下惠玩世不恭,君子不会像他们这样。”伯夷和柳下惠无疑都是有操守和信念的人,而且是有趣的人,但是孟轲出于兜售儒教,把他们划分到君子范围以外。我悲哀地想,假如没了伯夷和柳下惠这样有个性的人,满世界都是起步生尘的腐儒,这世界该多么令人乏味和憋闷啊!可是孟轲老夫子为了替儒教张本,偏拧着脖子说他们要不得。孟轲老夫子不得已如此违心说话,应该够郁闷的了。假如他不郁闷,就该我们来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