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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递员用二个指节啄剥房门,声音在房间里显得清脆而响亮。屋内冬平在埋首他的教案,阿沁摇晃着三个月的儿子来回不停走动。二人对敲门声显出一种不应有的冷淡和散漫。停顿五秒,啄声又起。冬平怒气冲冲去开门,才知道是邮递员。递进一张汇款单。冬平签了字。关门反身对阿沁说,才一百元。
阿沁凑过来看,是一百元。数字下面是人民文学字样,阿沁就激动。与冬平合作的组诗终于在人民文学发表了!再看冬平,又兀自伏案。
良久阿沁平静下来,试探说,今天是否买点水果鱼肉庆贺庆贺?冬平怔怔,说,免了那份奢侈吧,这几个月总入入不敷出。话这么说着,神情冷淡,声调也冷淡。阿沁记起二人合作写那诗时,冬平的那份热情。
说到入不敷出,得怪儿子小强。小强不知母乳为何物,却品尝过数十种牛乳制品。在多项选择面前,小家伙认定了昂贵的雀巢产品。并且从此心不旁骛。直苦了临时负责家庭采买开销的冬平:夫妻两人工资总和不过三百多,小家伙这个吃法,光奶瓶里就得塞进百元以上,怎得不入不敷出?
矛盾如鸡眼,一经发现,其苦痛就日增一日,再不可容忍调和。雀巢压得冬平阿沁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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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冬平下班回来神情一反常态的兴奋,告诉阿沁说刘德华老师停薪留职,经商去了。阿沁对此类事已有所闻,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兴奋。我可不可以停薪留职出来呢?这是冬平的设想。冬平认为应该就这问题好好想想。如果能,孩子仍可以喝雀巢。
学校不放吧?
送些礼就能放。
晚上冬平又有了那种欲望。阿沁尽义务依了他。后来二人都很亢奋,这是事先谁都没有料到的。
一个月后,在车站旁边那个小饭店里,冬平与服务员阿芳结算了月纯收入。二千多。开支了阿芳工资,仍二千多。冬平月工资的十多倍。
十多倍震荡了冬平的大脑神经,冬平提回的一大堆雀巢震荡了阿沁。阿沁用奶瓶奶着孩子,说,想不到这年月开店如此能赚。小小一个镇,这么多饭店,还净赚这么多!冬平放了东西,说,这你就不懂,并不是每家店子都这么赚。忽然兴致一高,话锋一转,叫阿沁猜他任何赚的。阿沁想想,猜不出,就乱猜,你雇了名厨?说了就知不对,厨师是冬平本人。冬平评点阿沁思维方式错误,这年月一切旧思维方法全都过时。让再猜。阿沁气了,更乱说,你在汤里放了鸦片,你店里雇了野鸡!冬平不恼,说,又错了。犯法的我不会干。我只是不择手段把镇上相当一部分公款吃喝拉过来。说毕无话,阿沁也无话。
停停,冬平让阿沁产假过后也停薪留职去店里帮忙。阿沁不愿意。并不是如何留恋医院。阿沁说:
冬平,我想诗这东西到底是追求和悠闲的产物。你这月来都写不出一行诗来了。
冬平就笑了,说为何非要言诗呢?这年月一切在变,诗的价值也就应该重新评估。
阿沁清楚记得结婚那晚,如雪月光照到床前来,冬平与阿沁并头躺着,冬平幽幽的说他在诗歌创作上的抱负。结婚才多久,便人是情非,阿沁有些转不过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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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很古旧。依旧高墙纵横(谓之封火墙),窄巷青石铺就。由冬平学校宿舍往阿沁所在医院,得从城中七拐八拐穿巷而去。望着窄窄云天,墙头疯长的狗尾草,阿沁来回走在学校医院之间的巷道上,觉得孩子委实不该生,或者生的太早。医院照顾阿沁,让暂时不上夜班。阿沁下班后就可以从保姆手中接过孩子,亲自喂牛奶,照顾他睡。这要放心得多。不过日子一久,阿沁就终日腿似灌铅。
诗自然写的日见其少。有时有文思枯竭的感觉。阿沁心中就急。一日在那小巷中,遇见冬平的一位女同学,花枝招展的同一伙肠肥肚满气度雍容的男女迎面走来。原来那同学从师大毕业就改行从政。这回是带上级领导们来小镇来看古迹的。阿沁的眼睛让那同学的靓丽刺了一下,心也被激了一下:我怎么就没有想过改行呢?
一个气温宜人的下午,阿沁在县城那家宾馆宴请了一批领导。他们直接或间接与阿沁图谋的新职位有关。那天阿沁打扮了一番,让人忆起阿沁婚前那份靓丽。阿沁脸带笑容频频依次敬酒。吃喝间有人问阿沁近来诗歌创作上又有什么成绩。阿沁就答诗刊几首人民文学几首。县文化局一位要员点着头说那职位舍阿沁其谁。大家都说舍阿沁其谁。
从宾馆出来街上已是灯红灯绿。阿沁迎着凉凉夜风走在人流中,陡生呆在小镇无异与世隔绝之感。想到日后可以尽情写诗,重又渐渐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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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下班时候,阿沁脱下白大褂,见几个人扯手扯脚抬了一人进医院来。阿沁重又穿上工作服,在急救室忙碌开。是一个服毒自杀者。二小时后,服毒者情况稳定下来。
阿沁终于可以下班回家。在办公室洗手时,一个护士也来洗手。叨唠她那个漂亮的凤表姐(阿沁也认识)不久将调到镇政府做文化专干。护士对表姐显然不满,说其人初中肄业文化,凭其姿色与某位权势人物有了那种关系,她便从镇供销社跳出来。阿沁听得四肢无力。护士以为累的,劝坐下休息。阿沁神情惨淡地摇了摇头。
阿沁几乎是摇晃着走出医院的。落日躺在远处山头,颜色黄不黄、红不红,怪怪的。阿沁觉得太阳也在讥笑她,笑她挖空心思图谋一个小小的镇文化专干,都被那表姐击败了。
路上,阿沁胡乱买了瓶白酒。回到家就仰头大喝。酒尽一半,恰巧这时候回家的冬平走过来,夺走瓶子,阴着脸说,你常说我只知道赚钱堕落了。可我还没有堕落到酗酒的地步!
这天苏园(阿沁大学时结识的诗刊刊授同学)来信,言他将去海南。
海南好,阿沁也想去。但这年头干什么事都一窝蜂,社会一定哪根神经出了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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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几天阿沁就觉得酗酒不值得。不就是诗吗?过几年孩子大点,仍可以写。写诗无非解除精神空虚,既然忙不过来,精神有聊,何必规定写诗几首?
阿沁开始上夜班。
那夜,一个普通病人病情突然恶化,猝然死去。阿沁写好死亡记录,办公室窗外泡桐已婆娑了一副模糊身姿。阿沁打一个长长的呵欠,起身去外面走走。朦胧里迎面走来一伙人,问值班医生是谁?阿沁答我。话音刚落阿沁被人打倒,并且挨无数脚踢。那伙人之后嚷嚷着去了院长宿舍。阿沁醒悟这伙人一定是那死者的家属了。想爬起来,已是不能。二小时后出现了数百人围攻医院的宏大场面。镇派出所无力惮压,只得呼援县公安局,抓走一些人,人群方才散去。这是后话,不提。
阿沁不肯住医院治疗,坚持让人把自己抬回了家。
冬平说去县医院治治吧。阿沁说她太累哪也不想去就在家睡睡清醒。
阿沁一躺就是三个月。
阿沁下床后仍回医院上班。只是话明显的少了。夜间回家有时吹起大学时一度吹过的埙。冬平说埙这东西太古老,阴气重,声音太哀太怨,做生意人家吹来不宜。不让吹。阿沁仍吹。
阿沁仍写诗。只是再难发表了。
不知从何时起,发表诗文要助销刊物了。冬平见阿沁一副郁闷的样子,就订了许多份诗刊。刊物一到就向人兜售。冬平这才知道,不知何时起人们对诗刊之类刊物失去了兴趣。冬平教过的学生倒有几个认真翻了一番,又放下。他们没钱。
冬平抱着杂志回家。途中遇上一个拣破烂的老头。冬平想了想,一股脑将杂志丢进老头的破烂筐内。老头无限欣喜的走了。冬平独自在路边梧桐树下怔楞了一回。
夜间就对阿沁说杂志很好销。阿沁说冬平你别骗了,你把诗刊当废纸送人时我就走在你身后不远。冬平就无话。许久又说,阿沁你尽管写,有这么多订单,总得发。以后我还订。卖不了就放在家里养蠹虫,老子有钱。
阿沁说,冬平,算了,我不想写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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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沁从医院停薪留职到冬平店里来。
阿沁很少来店里。觉得一切新鲜有趣。店四壁挂了冬平自画的抽象派画。望着那些画,阿沁心渐渐澄明。端盘洗菜之余与冬平有说有笑。冬平感动了。夜间关店前吃宵夜时,对阿沁说,阿沁你这就对了。我们没有理由拒绝这种看似苟且偷生实则幸福难得的生活方式。阿沁同样感动,无言的点了点头。
一天冬平的一位在县城中学教书的大学同学,来店中玩。盛赞冬平有本事。说什么只有像冬平这样才不枉读一肚子书。冬平自然不免得意。阿沁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滑稽。见来人手中拿一本书,就要过来,乱看。易。一读竟着了迷。后来阿沁又让冬平去县城一趟,买回一大堆有关易的书。潜心研究起来。
不久阿沁能起卦占卜。拿些事情试验,竟十有七八极灵验。阿沁奇了,更加起劲钻研。
一日冬平买进几条活蛇。一条模样怪异,人皆惊奇。冬平戏言让阿沁起卦断疑。阿沁就用三枚乾隆年间的麻钱,摇六回,得一卦,又生一变卦。一看卦象,阿沁大惊失色,卦象暗示冬平不日大凶难逃。
见阿沁一脸蜡白,冬平差点笑岔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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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苏园来信。冬平擅自拆了。才知道阿沁已托苏园在海南找了一个职位。冬平怪阿沁这等大事都不与自己商量。阿沁说她有她的自由。冬平就火了,说想不到你张雅沁如此不尊重人,不说别的,你显然就忘了我端屎端尿的三个月。阿沁就冷笑,说,也想不到你忘了什么是感情,不过是要人报恩。冬平血涌上头,抬手打了阿沁一耳光。阿沁料不到冬平打人,也就失去理智,扑上去撕打。
四十三分钟后,阿沁带着手铐上了一辆警车。上车时阿沁回望了一眼,无意望见槐花开了。这年槐花开得史无前例。在警车里阿沁杂乱地想着些什么。她记不清自己怎样推倒冬平,冬平又怎样倒地头撞上桌角。她只记得冬平四肢抽搐双眼圆睁然后就一动不动。当时阿沁呆了。许久许久,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声音极大。阿沁为这声音感到害怕,她蓦地叫了一声:冬平!我们怎么了?!不久,房间里挤满了人。有人分开人群进来,给阿沁戴上手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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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小镇二百五十里外的山中,一个穿戴不同于山里孩子的小男孩,常为人们指点着参观逗弄。小孩明显的有着孤僻和与人不善的倾向。晚上他总不肯入睡,说他听到一种呜呜的声音,是妈妈在吹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