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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苏门山回来已是月在中天了。先是黄狗叫了一声,待看清是主人嵇康,狗就不叫了。篱墙上的牵牛花在月光下热热闹闹的开着,嵇康就忍不住走过去嗅了一下。没什么香味。伸脖子这当口,夜风吹进衣领,凉凉的。嵇康四顾望了望,四周静悄悄的,根本没人影,但是嵇康还是为自己嗅花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微赧。今夜的月色那样纯净,虚空中仿佛灌注了澄明沁凉的水。宁静的山、树、房屋都滋润在水中,显的那么恬静,让人心醉。嵇康陶醉了一刻,还是显得有些急切的推柴扉,进到院子。黄狗扑到他身上来。他短促的呵斥一声,狗就癫跑进屋去了。屋里长乐亭主听到狗叫就开始侧耳静听,心里揣测着狗怎么叫了,这时候知道是丈夫回来了,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但还是无意识伸手剔了剔案头灯台的灯芯。
嵇康进屋,发现长乐亭主的脸在灯光下憔悴而凄美,表情含义深长,让嵇康觉得既熟悉又陌生。这女人就像她祖父曹*的诗文一样,永远让人震撼惊奇。嵇康在路上就有些担心长乐不高兴,加上为自己深夜归家不好意思,所以进门后就有些迟疑,好久才说:“还没睡呀?”
“没有采回药来?”长乐没有接嵇康的话,也没有从手中的针线活里抬起眼皮,淡淡的明知故问。嵇康听出她对自己去苏门山的不解和不满。假装糊涂,说:“没有呢。”长乐就推开针线箩,问:“给你做点什么吃的呢?”嵇康忙说不用,路上吃过干粮了。长乐坚持要去做饭。嵇康有些感动,走过去把高挑窈窕的妻子轻轻抱住,附在她耳边说:“真的别做了。要不给我倒盆热水吧,我泡脚。”长乐似乎突然变的很温柔了,无声就端来一小木盆热水。
嵇康坐着泡脚的时候对长乐说:“你睡呀!”这里说着话,心思却又跑到苏门山去了。自己这些年谨言慎行,一味清谈,觉得性格改许多了,出息很多了,但这次在苏门山遇到孙登,就感觉自己的修炼,离世外高人差距究竟有多大。他跟了孙一整天,那家伙自顾自在林子转悠,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倒是临到告辞的时候,孙无头无脑地说:“你才高就高了,但是这往往正是难以自保的原由。”嵇康明白孙的意思,却不太以为然,自己归隐了,不涉人间是非,有什么保不保的,但是话从孙登口里说出,嵇康就有些不自在。世外高人出语成谶的例子不少啊。也许因为这一担忧,也许因为其他,嵇康出山的时候觉得自己恍兮惚兮的。
“你不打算睡了呀?”靠在床头的长乐问。嵇康才知道自己失神了。急急趿鞋泼掉已经变凉的洗脚水,到床上来。这个孔武帅气的才子,在外面被世人尊敬拥戴惯了,有时很是任性,在家里却能够一切服个理字,长乐心里其实几分惊奇几分敬爱,所以表面上严肃不让人,心里可自有个分寸,永远把握住自己不做过分的事情不说过分的话。就说当初嵇康忽然间放弃正四品的中散大夫不做,要离开洛阳,来到这偏僻的山阳隐居,长乐是不解不情愿的。正始四年新婚不久的嵇康做了郎中,到正始七年,短短三年,嵇康已经升迁至中散大夫,虽然谏官是闲职,但他以最快的速度在升迁,以他的才情能力,不愁没有更大的前途。何况姑父何宴当权,连阴险老辣的司马懿都退避离京了。但嵇康这时候一个“性格不适合做官”做理由,就要离京到这陌生的乡下来,长乐尽管心里不满,尽管为日后生活担心,她还是没说二话就随嵇康来了。至于来了不久姑父何宴就被司马懿贼子谋害,显见嵇康辞官正确,但那纯粹是另外码子事情。也许嵇康有了某种预见才离开,但长乐没有啊,长乐对嵇康的离开压根没有反对过。——长乐觉得心里不赞同不能够叫反对。长乐当时的想法是:这个才情让父亲和当今士人钦佩绝倒的男人,既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事出有因。即使他是任性使气,自己也没有必要阻拦。争执的结果必定是不快的。长乐不能够让嵇康从心底发生不快。长乐也不喜欢自寻不愉快。这几天嵇康也不考虑因为穷,最后一个丫鬟已经卖掉,丈夫一离开长乐就只能够一人带小孩在家,坚持去苏门山采什么长生药寻访什么神仙,长乐不高兴嵇康的执拗。虽然嵇康回来了,长乐的不快不会立刻就散,但是长乐觉得不能够让不良的情绪持续和泛滥。这样对谁都不是好事。所以长乐温柔的给爬上床来的嵇康打开被子。
嵇康揽住长乐迷人的身子。尽管长乐不喜欢读书,她看不懂嵇康的文章,也听不懂嵇康的琴音。但是表情一贯冷冷的长乐温顺。所以嵇康打心底喜欢长乐。嵇康不知道喜欢长乐有没有长乐绝代漂亮这一原因。嵇康喜欢读书,喜欢音乐,喜欢山水鱼鸟,这些让他愉悦。但是这一切都不及长乐给他的愉悦。长乐的身子让他惊喜痴迷,长乐的神情也是永远耐读的书永远耐看的画。阮籍、山涛在司马懿离开京城后相继归隐,是看到了政局反常宁静背后隐藏着险恶,嵇康也看到了。但嵇康归隐不是避难。作为读书人,为报答曹家知遇之恩,嵇康不应该也不愿意逃避。最多不过一死,有什么大不了!但嵇康觉得有了长乐就不能够轻易选择死。离京的另一个原因是自己的性格。嵇康父亲死的早,在母亲和哥哥的溺爱中长大,心性就渴望自由,说话直露。不做官的时候没觉得什么,这几年官场混下来,自己觉得不爽快至极。委屈是一种磨练因而也许是好事,但是嵇康还是时时得罪别人,在官场有些举步维艰的感觉。嵇康也知道官场的人谁都不轻松,自己也不是没有熬下去混上去的可能,但是嵇康觉得不应该再太过违拗自己的心性,这样的活着和升迁有什么意义呢?在逃避和坚持之间做选择,嵇康觉得自己心里很矛盾,甚至拷问过自己是不是怕死和虚伪?几天的离别,本来也平平淡淡,嵇康没有怎样刻骨思念长乐,长乐也冷静如故独自度日,但两人一旦处在一起,嵇康就有了异样的感觉,呼吸忽然就急促起来。长乐的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嵇康醒得很早,却也通体舒泰、神清气爽的感觉。听得有鸟在院子那边柳树里叫,在房左房右、溪那边的山里叫,很快活的叫。穿衣服出院子来,发现溪谷中有淡淡水气在浮动,淡到似有若无,像水墨高手的皴染。岸边芭茅和杨荆斜伸条达出一副优雅活泼的样子。
向子期出现在篱墙转角处,远远就打恭,说好天气呀,吕安园中菜蔬长成,我们也煅打几天,沽酒野宴去呀。嵇康望望柳树底下铁砧,一副安详敦厚等候的模样,就呵呵笑了,说打吧打吧。回屋提了大锤、铁块、木炭出来。子期劈了松枝烧火。这个酒后舞跳的不错的汉子,烧火拉风箱也在行,一会就把炉火烧的通红。
小嵇绍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赶着几只鸭子到溪里去。嵇康不明着反对长乐一大早把儿子叫起来放鸭读书的做法,但心里心疼孩子,人活的清爽快活就成,非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儿子经过他们的时候很乖的叫了子期一声伯伯。子期正同嵇康说着献帝刘协在山阳的佚闻,有些应对不暇的向嵇绍点点头。
打了几把镰刀柴刀,长乐在院子里叫吃早饭了。向秀问候长乐的时候笑眯眯的,一副温厚恭良的样子。这家伙就是讨人喜欢。
早餐照例不喝酒。饭毕在茶堂抽会旱烟,两人又起身去打铁。太阳黄艳爱人。
大约巳初时分,溪对岸走来一群服饰光艳的年轻人。子期眼尖,说好像是钟会呢!嵇康就不出声。嵇康不知道怎样评判钟会才好。这个富家公子,能够把书读明白,把文字写的清通,已经可许可嘉。但这小子身为朝中重要谋臣,却还老在努力把文章弄得旷世绝代,就显得有些不晓事,有些味道不对。就像烹调失当的小鲜,营养丰富却腥气逼人。照说年轻人上进是好事情,但劲总要使对地方、要掌控好力度。小子也下围棋吧,他大概不懂用力过猛、进逼失据的弊端。整天胡写,在屋子里苦思冥想就能成就旷世绝代的文章?钟会不知道文章绝对不是万卷书籍烂熟于胸就能够写好,更需要听懂虫鸣鸟唱,看懂花语石言,让乾坤之间一种清爽之气在胸中如山风晨雾,自然生成,自然流荡,文章才能够好。早先小子写成四才论,自鸣得意,又不敢自我确定,想请嵇康指点评介。大概担心盛名冠世的嵇康否定,又极想得到嵇康的肯定,忐忑的心境让钟会简直神思恍惚,他没有面见嵇康,居然可笑的把文稿悄悄塞进嵇康书房窗户,就匆匆逃离。嵇康见到文稿,不喜欢作者的心性,就一笑了之,没有如钟会期望的那样拍岸惊奇,热情作序。
钟会投稿泥牛入海之后,不再努力接近嵇康寻求褒扬了。回头看那四才论,也确实稚嫩。这几年与人交游,看的人和事多了,许多事理人情豁然明白。钟会融汇杂糅各种知识学问,把自己推销的还可以,成了司马政权的高层谋士。因为站的层次,钟会对人生的看法也自具高度,他觉得人生如大山和四季,气象万千,让人痴迷沉醉。因此钟会基本忘记了当年投稿这档子事情,或者不认为那是一挡子什么事情。所以朋友们让他带大家去拜见嵇康时,他大咧咧就答应了。朋友当然不知道窗户投稿的故事,只觉得钟会文章了得,而且身份高贵,很适合引他们去见崇拜已久的嵇康。钟会本人也很想见见现在的嵇康。据说当年脾气孤傲的嵇康,来山阳后变的温顺谦恭如村野老者了。嵇康和阮籍、山涛、向秀他们所过的生活神秘而令文化人向往。所以钟会也如朋友们一样,一心想见嵇康,完全没有考虑嵇康对自己造访会是怎样的态度。
钟会来到柳树下,恭敬的向嵇康、子期行晚生礼。子期回礼,嵇康却正从炉火中夹弄一块红铁,没有听到钟会的问候。嵇康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停下手中的活计等待钟会的到来,起初并没有不理睬钟会的意思。也许因为当时正想因钟会而引起的许多心思,也许因为炉火太热需要专心致志对付,总之嵇康错过了回答钟会的最佳时机。嵇康只是见到子期对来人打恭才悟会钟会大概已经施过礼了。嵇康想,我与他们不熟悉,有子期应答了他们,自己不回礼也就不太为过了吧。于是干脆继续撑着不出声。
钟会的笑容一时僵住了,好一会脸上表情才活泛过来。子期见嵇康冷淡,也就坐下继续拉风箱。钟会与子期的谈话也就显得勉强,毫无兴致,更谈不上精彩了。钟会因为要把谈话维持到不显得太短的时候,心思不免驳杂游移,顺口就说到了自己的应用哲学,说些黄巾作乱以来,世道人心大乱,只有孔孟名教才能够振颓起废。嵇康就不痛快了。自己就是躲避朝中这些恶俗虚伪逃到山阳来的。嵇康觉得好好一处柳荫、好好一个院坪都给钟会弄的恶俗逼人了,让人气闷不堪。一种想驱逐钟会的冲动在嵇康心里涌动。
钟会觉得应该离开了。就同子期说:“我们有事路过,顺便来看看您,告辞了。”不同嵇康说话,是不想再讨无趣。但嵇康觉得钟会可笑,官场虚伪嘴脸毕现,刺激他一下才痛快,于是在钟会即将转身走人的时候,忽然发话了:“路过看看?看到什么,又听到什么了呢?”“看到我所看到的,听到我所听到的。”钟会也怒气陡生。谁说嵇康变了呢!简直越来越不晓事了嘛!我没有必要给他面子,同他虚掩。于是也针锋相对,说毕拂袖而去。
嵇康移居山阳,能够对人说的理由是好友山涛、向秀都是河内怀县人,离山阳很近,而且阮籍辞官后也居住在山阳附近。其实真正的动因是献帝逊位后在此寿终,嵇康就想探究山阳探究献帝。这不便对任何人说起。而且这想法也显得极具书生意气幼稚可笑。但嵇康的用事为人总不免如此。心性追求高度自由,于是被一些诗化的想像左右行为,也会让情绪被某些突发的细小变故发生极大波折。嵇康知道这样不好,自己会为此付出代价承担后果。但是嵇康不想改变和压抑约束自己,不自由,毋宁死。
山阳有山名云台,群山绵亘,沟壑纵横,更兼林深兽怪,云生雾缭,诡异幽秀。这日嵇康与阮籍、山涛、向秀、吕安约好去云台山中野宴。在山中流连跋涉一个时辰,大家赞叹着在一条溪岸坐下,布菜饮酒。吕安爽约没来。据子期说是回东平去了,好像是家里有什么急事。嵇康和子期心中就有些遗憾。只有阮籍一贯的没心没肺的样子,两手的泥也不洗,坐一石头上直叫喝酒。嵇康又记起阮籍老母死的时候,阮籍蒸了只肥乳猪,独自喝酒的模样。别人斜视骂他不孝,阮籍不言不语不管不顾,饮酒二斗,突然高呼:“完了啊!”呕血一地。旁人都鄙夷他,但嵇康知道这个曹*幕僚之子心里的苦。也知道阮籍至孝才至于呕血。嵇康最欣赏阮籍的地方是阮的狂放。阮籍同嫂子亲如姐弟,有违“叔嫂不通问”的礼数,别人拿他开玩笑,阮籍说:“礼是给我这样的人设的吗?”确实,礼法不就是某些人为了某种目的人为设置的吗?嵇康也时时痛恨世俗礼数的虚伪,但是自己绝对不可能像阮籍这样痛快做出来,说出来。
山涛坐那边显得稳健高深。山涛似乎永远处于思索状态,他的思想也就比别人深远。这家伙当年做河南从事的时候,夜里躺在床上,苦思冥想,忽然就爬起来把睡在同屋的石鉴踹一脚,说:“什么时候了,你还一味死睡?你知道太傅司马懿退隐意味着什么吗?”搞的瞌睡正酣的石鉴哭笑不得,答说:“司马太傅一走,朝中权利之争宁息,天下从此太平了呢!”山涛不愤道:“哼,你看宁静能够有几时!”山涛于是回乡隐居来了。不久司马懿果真杀个回马枪,回到朝中,先后把曹爽何宴杀了。
菜是各人在家做好用食盒带来的。菜也各显性格风味。子期的清爽。阮籍的肥甘味浓。山涛的甜淡。嵇康的鲜香。酒是用玉米烧的,凛冽冲辣。
酒过四巡,阮籍就依靠着一株大树,高声啸歌起来。狂放的阮籍唱歌也特别,情感高昂时候,他对歌词和音律就不管不顾,完全就是在长啸,他声音浑厚而且明亮,听来实在醉人!子期起初给阮籍打着节拍,慢慢的就起身舞蹈。子期的舞姿舒展,起承突兀,如鱼惊游,如鹰栖集。这几乎是他们每次野宴的保留节目。这么美妙,似乎也就没有改换的理由。
饮酒间嵇康耳朵无来由的发烧,身上皮肤也痒的烦人,心里就有些急。大家这回也不做诗文歌赋了,酒酣回家。
野宴回家,吕巽的专差早在家里等着,说主公请去东平一趟。嵇康心里虽然奇怪吕巽这样专程火急请他,但也二话不问、同长乐知会一声,就跟来人上了马车。
吕巽吕安很投嵇康脾胃。巨野泽乡的那二兄弟,心胸也同那大泽一样莽苍清奇。曾经什么事情也没有,就因为想他们了,嵇康不远千里命驾往东平去。人生能够有这样投脾胃的朋友幸运难得啊。来东平的路上,嵇康想,这回得再让他们兄弟陪着去海边一趟,海那无边无际涌动的蔚蓝,让人着迷。
到得东平,嵇康才知道吕家兄弟间出了这档子事情:知书达理的吕巽居然让自己老婆把吕安妻子灌醉,无耻的把弟媳奸污了!现在吕安要告官,吕巽急了,请嵇康来调停。知悉一切后,嵇康在吕巽家茶堂沉默了大约半个时辰。嵇康尽管心里惊怒莫名,却没有骂吕巽,嵇康不习惯骂人。何况,此刻骂有何用。最后嵇康觉得不能够看着两兄弟因此不共戴天,也许从此都陷入无边的痛苦,嵇康决定还是去去吕安家。
嵇康盘算着怎样同吕安开口。面对这样的事情,吕安做什么都无可指责的呀。嵇康倒是多虑了。吕安居然准备好一桌酒菜在等嵇康。两人寒暄之后吕安就把嵇康往席上让。三杯饮尽,也不待嵇康开口,吕安说:“我知道他会请你来。半时辰前我看到你下了车,我便吩咐做好酒菜等你,因为你肯定想保全我同那禽兽,肯定会到我这里来。你来这里了,其实什么都不用说,我不能够拒绝你的好心。我打算全家迁到山阳,安心灌园种菜。明天您先走一步,我处理掉这些房屋田地,马上过来。唉,吕安何辜,入此不幸家门!”言至此,一条铮铮汉子,伏桌呜呜大哭起来。嵇康没有说话。拍拍吕安肩膀到屋前院子来。一个老男仆跟随着他。嵇康吩咐仆人等下知会吕安一声他回山阳去了。仆人急道:“那也得给您备了车马再走呀!”嵇康不语,抬手指了指吕巽家,步履沉重的离开。
嵇康把扑到他身上亲热的狗踢了开去,大概踢的重了,狗就呜呜咽咽的溜到长乐身边去,样子委屈极了。长乐见嵇康一回来就偃卧榻上,知道他不痛快,就示意正准备过来问候父亲的嵇绍回到厢房读书去。
子期得知嵇康回了,就带一葫芦好酒过来。嵇康不好继续懒在床上,起来同子期说话,告诉子期吕安不日举家迁来山阳。却是略过了吕安迁居的原由。说着长乐就罗列几碟菜拿两大盅在桌上。有韭菜炒蛋、干山菌炒肉和几个小菜。嵇康和子期就大杯干上了。嵇康话说的比平时少,子期为吕安不日到来兴奋,说吕安的种种好,说吕安来后大家一起去苏门山采药。嵇康想吕安此刻心境大概既灰暗又泥泞吧?但愿来山阳他能够尽快好起来。
可是等了数月,也等不到吕安过来。嵇康就有些焦躁和奇怪,想书信去东平问个究竟。这时收到吕安来信。可是写于东平县衙大牢里了。原来禽兽不如的吕巽自己脱得官司,惊定思安,居然抓住吕安打了后娘一巴掌的把柄,以忤逆罪告到了县衙。不出吕巽所料,在以孝治国的当今,吕安无有不进监的。嵇康从信中看出吕安在监狱情绪很低落,但也没有完全垮掉。吕安信中说自己再怎么也不是死罪,顶多充军去到偏远蛮荒。这明显是故做振作,免得嵇康担心。
嵇康想吕安的判断的确没有错。待案子审理的差不多的时候,应该就可以探监了。那时候得再去东平看吕安一回。于是给吕安写了回书,叫他珍重,自己会赶在流放之前来看他,送他。信写好了心里还是不痛快,就想起给吕巽写封绝交书。嵇康认错了朋友,以后永远不要见他了:
康白:昔与足下年时相比,以故数面相亲,足下笃意,遂成大好,由是许足下以至交,虽出处殊途,而欢爱不衰也。及中间少知阿都(吕安,小说作者注),志力开悟,每喜足下家复有此弟。而阿都去年,向吾有言,诚忿足下,意欲发举,吾深抑之,亦自恃每谓足下不足迫之,叔夜自恃交情,已数告吕长悌不得迫安,安亦从叔夜之言,遂不发举也。故从吾言。盖惜足下门户,欲令彼此无恙也,由足下许吾,终不击都,以子夫六人为誓,吾乃慨然,感足下重言,慰解都,都遂释然,不复与意;足下阴自阻疑,密表击都,先首服诬都,此为都故,信吾又无言,何意足下包藏祸心耶,都之含忿足下,实由吾言。今都获罪,吾为负之。吾之负都,由足下之负吾也。怅然失图,复何言哉!若此,无心复与足下交亦。古之君子,绝交不出丑言,从此别矣!临别恨恨,嵇康白。
嵇康写毕,有种歌啸山林的冲动。但是哪里歌啸的出!两行凉凉的泪水无声的夺眶滚落
这夜,嵇康坚持让长乐给他整点行装,明日去洛阳看吕安。长乐说,我先给你抚一曲吧。说着就横了嵇康心爱的桐木古琴在几上,也不用先凝神定气,坐下就急急抚开了。幽怨而缠绵的琴音在空中流淌。嵇康惊诧的有些呆了:一向不见长乐奏琴的,居然抚的这样好!
临窗太师椅里听着的嵇康慢慢闭上眼睛。嵇康眼前出现一棵树干挺拔颀长、树冠浓密优雅的梧桐。一只凤凰绕树舞翔,似生离意,又无限眷恋。风吹来了,雨落起了,凤凰绕树九匝,上下其飞嵇康精通乐理,两颗大泪悄然出眶。
蓦地琴喑,嵇康睁眼看视,却是长乐伏琴抽泣了。螓首伏臂,柔弱的肩膀不住耸动。
嵇康站起来,想要过去拍拍长乐肩膀,但抬脚却是望门走去,眼神迷离地望长乐一眼,就走到了屋外。
屋外没有起风,也没有落雨。倒是月朗星稀,河汉缈远。丰姿伟仪方届四十的嵇康,脸容居然有了几分衰老憔悴:眼周微紫,下睑处眼袋隐约可见。嵇康昨夜通宵无眠。
那畜生不如的吕巽,利用与钟会的关系,极快的把吕安判了个发配边郡。嵇康正懊悔没能如前信所言去东平给吕安送行的时候,倒收到吕安流放途中的来信了。信中有“顾影中原,愤气云踊。哀物悼世,激情风厉。龙啸大野,虎睇六合。猛志纷纭,雄心四据。思蹑云梯,横奋八极。披艰扫难,荡海夷岳。蹴昆仑使西倒,蹋太山令东覆。平涤九区,恢维宇宙。斯吾之鄙愿也。岂能与吾同大丈夫之忧乐哉”句。嵇康心里就惊叹吕安有些不晓事。嵇康当年在洛阳时节,也是个任性放诞的人,但明见时局聚变,时局的天空阴冷异常,嵇康避住山阳以来,不得不谨言慎行了。吕安流放途中,写信何来如此激愤昂扬!嵇康知道一个人的心境完全和环境脱节,他就不可能安然无事。放下吕安信稿,嵇康隐隐不乐,觉得不祥。
果然,那信的誊写稿通过钟会传到了司马昭案前。本来瞧不起文人力量、不大愿意理睬文人们所做把戏的司马,见那些虚妄激昂句子,大为反感,发话重新将吕安收拿入狱。自此,吕安九死一生!
嵇康觉得不能够坐视吕安冤死。决计动用京城往日关系,搭救吕安。
长乐显得比嵇康冷静。昨夜,她劝嵇康放弃不明智之举。长乐说吕安既是司马昭御笔判入洛阳大狱的,还可能有活动余地吗?你往日那些关系的基础是什么?恐怕同你是曹*孙女婿,是中散大夫密不可分吧?现在你一介平民,曹家许多人也流落无地了,那关系还可能存在吗?嵇康紧锁浓眉,沉吟良久,说君子有明知不可为而为的时候。眼看吕安冤死,嵇康活着怎得安生?长乐生气的反问:你知道此去有非但救不了吕安,反而会把你也牵连进去的可能吗?你死妻儿就都不得生,你可以安心去死吗?嵇康没有再说话。通宵枯坐书房。
到今天,长乐也不知道怎样进一步劝阻嵇康了。也不知道究竟有无劝阻住嵇康的可能。今夜嵇康最终开口吩咐为他整点行装的时候,长乐觉得自己的天塌了,任何言语都已是无用。长乐凄苦的想:嵇康,你如果出个意外,我可是无个娘家可回的了,要养活儿子,你难道要我另嫁他人吗?长乐悲从中来,心中想像着自己失去嵇康苟且偷生的可怕情景,随手抚响了古琴。长乐知道嵇康听的懂琴音,能够知道自己的悲苦,所以抚琴了,所以恸哭了。但是嵇康没有来叫自己不哭,而是步履拖沓磕绊的出屋去了,长乐忽然就明白事情的结局了。
嵇康到洛阳后没有去访曹家的亲戚。倒不是因为还名义把持着魏朝江山的曹家人,都同已经身死的曹爽何宴一样俗气而低能。嵇康除了一心想着营救吕安,确实怕同人虚情俗套,无事不惯走亲戚。嵇康觉得:亲戚如果做不来朋友,则亲戚间那仅靠血缘或裙带维系起来的关系,恐怕要算最庸俗无趣的人际关系了。
让黄黄的夕阳余晖照着肩脖后背,一身风尘的嵇康走在洛阳大街,望着来来往往的车马冠盖,觉得一切恍如隔世。几年前这里的一切都还这么熟悉,熟悉到让人漫不经心。
好容易才找到杨志府第。到杨志几年前的宅院叩门,说搬走许久了。按新主人告诉的新地址去叩门,又云搬走了。如是者三,辗转才找到。幸好时候已近黄昏,杨志在家。门房领进去,杨志客气的命茶看饭。
这杨志颇有才情,人是绝顶的聪明,人际关系也处的左右逢源。当年嵇康在朝,杨志极崇敬嵇康。嵇康对他八面玲珑的为人倒不是怎么顺眼,但是觉得他文章才情实在难得,在杨志的殷勤之下,两人的关系基本就确定在师生上,尽管嵇康没有口头确认。杨志这些年如锥在囊,凭着才情,与钟会一样成了司马昭高级智囊团人物之一。嵇康知道要不是因为吕安也许一辈子都不来寻这个学生;但现在要想凭嵇康的能力救吕安,恐怕也只能够是他了。所以嵇康在山阳就敲定找他。
杨志在得知嵇康不是因为学生发达了来看学生,而是想营救一个本事没有却狂狷荒唐得可以的吕安,心里大概有了几分不愉快:同嵇康言谈的口吻不知觉间就改变了,说些嵇康如果能够顺应时势,凭嵇康能力,何愁不能够在洛阳安身立命?
换往年,嵇康听杨志这些屁话,不立即写给他一封绝交信才怪。但山阳隐居过的嵇康已非当年人物。他面带微笑听完杨志高论,还是和颜悦色从背囊里拿出自己在山阳花一夜时间写出来的一封信,请杨志亲呈司马昭。然后告辞。杨志挽留不住,也不叹惋。
嵇康择了家清静旅馆住下。等待投书司马昭的最终消息。用一夜的时间嵇康回想了信里的内容,最后觉得应该没有秕漏。信中嵇康诉说了吕安兄弟纠纷的最初始因,也陈述了吕安平日的思想行为生活方式,总之嵇康努力把吕安的最底层老百姓的本来面目展示给了司马昭。嵇康要让司马昭确信吕安给嵇康信中那些虚妄激昂的句子,完全是一个穷酸文人受大刺激后的一种非正常反应。嵇康觉得司马昭应该是能够理喻的。当年阮籍为母服丧期间,饮酒食肉,司隶何曾对阮籍“任性放荡,败礼伤教”恨之入骨,建议把阮籍“投之四裔,以洁王道”司马昭对此却不予追究,显得对无用文人的狂傲放诞很是宽容。当然嵇康不能够据此就确信司马昭能够放了吕安。但嵇康除了这样可是别无选择了。
在旅馆等到第三天,司马昭那里没有消息,倒是那些天真不晓事的太学生们不知道怎么知道嵇康来洛阳了。在这些学生眼里,文章书画音乐无一不绝的嵇康,风流潇洒得要让他们崇敬得疯掉,所以他们推举了代表寻到旅馆来,要宴请嵇康,要请嵇康给他们上课,哪怕一堂也好。嵇康被他们吓得换了家旅馆躲了起来。
午后的秋日照在人身上颇为舒服。嵇康举起双手快活的伸了个懒腰。懒腰很快的被收住,嵇康转身喜爱的摸了摸嵇绍的头。长乐也把手搭在嵇绍肩上。嵇康又一次陌生的看了长乐一眼。这个美丽的让人心疼的女人,此刻心里不知道有多么绝望痛苦,但是她居然这样镇定。嵇康觉得长乐大有乃祖曹*之风!
入狱以后,嵇康倒奇怪的忽然觉得轻松了。有如回到母亲和兄长溺爱有加的童年那样轻松。嵇康的行动态度于是就变的洒脱坦荡起来。其实嵇康历来就是一个对外界变故反应很淡的人。自小这样,在朝中做官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倒是这几年隐居山阳以来,汲汲于访仙、津津于会友宴游,显得有失坦荡平淡了。难怪老子云大隐隐于市。自己修养不够啊。
探监的朋友表示义愤,说起可能是钟会在司马昭面前捣了鬼。嵇康倒是忽然一切了然于心,知道未必是钟会。自己是曹家女婿,同何晏又有姑侄关系,时下格局,应该躲避司马还唯恐来不及,何况自己一贯“每非汤、武而薄周、孔”、效法自然的名声在外,差不多是在明着与司马家族提出的“人伦有理、朝廷有法”的障眼法主张唱反调,在司马加紧代魏自立的当口,自己撞进司马口袋,其实很滑稽!
嵇康入狱之初就知道自己必死。在听说三千太学生联名要求当局释放自己,做他们老师的时候,嵇康就不免苦笑了一下。太学生们的举动,只可能让司马昭杀嵇康的打算变的坚定啊。人死何惧何惜。但求内不愧心,外不负俗而已。入狱后嵇康甚至没有为救不了吕安惋惜。
嵇康也回望了一下身后。洛阳东市今天人山人海。嵇康就又摸了摸儿子的头,对儿子也对长乐说:“有什么事情就找山巨源伯伯吧。”然后示意两人就此离开。嵇绍着急的要追上去,被长乐按住了肩膀。母子俩站在一棵繁茂的槐树下,长乐显得凄绝美绝。嵇康再没有回头望他们一眼,也留下一个凄绝美绝的背影。
今天太阳真的很好。日影尚高。看看天空,嵇康回头对监斩官说:“能够弄把上好桐木古琴来吗?”嵇康的平淡自若让监斩官忽然也轻松自在了许多。不一会椅子、几案、古琴就摆放好了。嵇康拂一下长衫后摆,泰然落座。调试了一下琴音,嵇康就拨抚开了。琴音灵巧跳跃,有如松鼠跳跃树间。林中的晨雾似乎还没有散开,似有若无。草木苔藓蘑菇在生长,一切无可无不可。有神仙漫步林中,神情恬淡镇定而又曼妙大约三刻之后,琴音戛然而止。嵇康忽然生出一丝悲意,说:“广陵散今后失传了。”
这个41岁男人的轻声喟叹,忽然就与时空的振荡器发生了谐频,从公元263年的秋天,震颤止今,让一切能够谐频的人,胸口激荡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