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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夜班。律师潘提一小袋瓜子花生边吃边走来我办公室。他电话里说天晴了,应当找几个人背帐蓬从禾梨坪登苏宝顶。我让他过来细谈。对雪峰山最高峰,我向往已久。潘担心人少不安全。我担心的是两天时间不够。潘说够。我同他细算。潘主张在禾梨坪歇一夜,次晨登山,在山上宿一晚,又次日下山。这就得三天了。我只有两天时间。老婆是夜凑巧也同值夜班,来我办公室,见潘同我说背帐蓬出去,白了我一眼,不说话走了。
次日老婆又替别人值白班,清早问我,去哪里呢?我说,不去哪里。回家开电脑玩。明夷法师在线。我问,天晴,去哪里玩不呢?近点的,两天来回。明夷说去浦市吧。对河辰溪地界还有个江东寺。明夷又说,沈从文有篇散文叫泸溪?浦市?箱子岩,他还想去看看箱子岩。我一直向往能从沅江起始处乘船下洞庭。二十多年前,我曾经从洪江乘船上官溪口,又从官溪口乘船上黔城,数十里的水路,颇看了些急滩、洲渚和绝崖,两岸风光雄奇有之旖旎有之。但大学毕业没多久,木材不再河运,县里的航运公司倒闭了,不再有大货船从黔城下洞庭。之后沅水又修梯级电站,乘船看沅水更是没望了。同时,沅水因那些电站,洲沉滩平,已不复可观。我让明夷重新选择地方。一贯信口开河的明夷又说了好几个地方,我更没兴趣。我不愿意把这两天休息和好天气,轻易浪费掉,我心里想象着夜里在陌生的浦市,看月光洒在沅水河面河岸,我静静地坐在河边,想想心思,应当是件不错的事。我同明夷说,那就去浦市吧。明夷心不在焉地说,好。
我们出发时,已经正午十二点。到达辰溪,已是下午四点。我们在汽车站旁吃碱面,味道极好。打的去码头乘船。的士司机坚称已无船去浦市,叫我们包车去。我不理,心想,包车不如包船。我们特意来看沅水的。河边果然没什么乘客了。只有两位女子闷坐在阳光里,同一位船老板为着船钱生闷气。我想让她们把船老板要价的锐气磨掉一些,装作不急,拿出相机拍了几张对岸绝崖上的丹山寺。明夷也不出声,只看着河水抽烟。丹山寺如蜂巢般粘附在绝壁上,那绝壁又似刀削斧劈,颇使人见了惊心。船老板终于熬不住,主动降价载我们去浦市。船老板很可爱的一个壮年汉子,他先收了我们四人的船钱,然后去买一桶柴油,钱不够,他还加了些进去。他对我们说:“你们看到了吧,我一分钱没得,还垫了钱。”我听说忍不住大笑,明夷也扑哧一声,笑得没了眼睛。那两女子,因他先前一点价不肯让,对他还恨意犹存,只拿眼怒视他。本来跟着我们憨笑的船老板,见了两女子的眼光,忽然不作声了,去开船。洪江一带的小客船,需两人驾驶,一个船尾开柴油机掌舵,一个船头撑篙。辰溪的小客船却在船头安装上方向盘和柴油机操纵器,一个人驾驭。
丹山寺下游斜对面,也有寺院画一样贴在崖壁脚,叫观音洞。明夷说他曾在那里挂单半月。我不知是不是他被洪江公安驱逐一路向北奔逃时在那挂单的。“那里洞中有洞。”明夷说。之后两岸山势渐走渐低,视野开阔起来,两岸风光也愈显寻常。河中多挖沙采金楼船。河两岸全不见了沙滩。将抵浦市,有大洲将河一劈两半,河流于是陡然变得柔弱幽静。岛上有青葱芦苇,开出一小片一小片的芦花,在夕照里雪白耀眼。有一只水鸟在空中飞,大约因为逆风,拼命扑腾羽翼,却几乎原处不动。又疑心它是练习飞翔,故意玩闹。从岛边河汊里转出,有城镇出现在眼前。最显眼的是高长的防洪堤。现在沅水边的城镇,无一不是这种情趣不再的防洪堤。望着迷朦在黄昏暮霭里的浦市,我心里哀叹沅水完了,沅水流域那些情趣盎然有河滩有斜长石码头有吊脚木楼的小镇,通通死掉了。下船的时候,我同船老板说声谢谢,他大喜,说,老弟这话听着舒服。看来他对两女子对他的仇视,也耿耿于怀,心中觉得蒙冤受屈。
浦市比想象中的要大。沈从文说它早于几十年前衰落了;临行前看今人的游记,也说它小而灰蒙蒙的,因工厂悉数倒闭变得死气沉沉,我因此把它想象成窄小而凄冷。其实我喜欢想象中的浦市,它可以给我一种凭吊的氛围和情绪,坐河岸幸许能照沈从文思索,在想象里寻得往昔沅水景况。实际上的浦市庞杂巨大。比我所见过的沅水流域的所有乡镇级别城镇都要大。论大小,比一些县城都不得逊色。浦市用防洪堤上巨大的门洞把我们吸了进去。那两女子顺堤内小街望上游方向袅袅娜娜走了。这时发现她们都极苗条窈窕。明夷和我都有些无所适从,不知何往。
我们寻到一条古旧的街道。有木房,比黔城托口的要显矮小,但雕刻装饰比较好看。暮色已经流布进小街,小街显出几分冷清,不时见到刚出生不久的弃猫,拖个破车玩耍的孩童,以及傲然四顾的斗鸡。见我们拍照,有个六七十岁的老头显得很激愤,他好像在抱怨古街几近毁灭。一家看上去曾经辉煌过的高墙大院,大门用竹条排出花纹加固装饰。我正近距离拍竹条门环,原本紧阖的大门突地开了,走出一个中年男人,我惊诧中本能地向他点点头,说声你好,他笑笑,回声你好。我同他搭讪,说是不是他家祖屋。他说,都破败了啊。我从门缝中觑见里面院子深广,高柱大梁。那男子说,你们可以进去看看呀。说着顺街走掉了。但一个满脸诧异表情的老太太,戒备地望我一眼,飞快去又关上了大门。我们又转到防洪堤,河边有座三层画满饰花的大楼,墙上书字曰爱乡楼,有一群妇人在楼前院坪里放了电视音响跳健身舞,提醒我们夜饭时间早已过了,夜晚已经降临。我们再钻进浦市时,街上灯火渐上。我们在街上乱走。街多而长,店铺多而杂,店子门面阔大货物丰富,四处可见网吧,可见浦市人口不少。让人惊异的是见着几处澡堂。我一直以为澡堂是北方的专有。在街边,我买了一些新出的本地桔子,很新鲜,酸甜可口。街边有夜宵摊档,但找一家正经吃饭的店子却难。走了好几家,都说没饭了。时候也不是太晚,晚上七八点钟,何至于就拒客了,让人纳闷。可见浦市流动人口应当极少。浦市的饭菜,同几十里之外的辰溪相比,口味显得极不讲究,但量多价廉。饭后我们又回到防洪堤,寻家看上去鲜亮点的宾馆住下。我们又走出来,在防洪堤散乱地走了一回。因阴历月底,没有星月。防洪堤黑暗里稀散地坐着好多情侣或爱玩的青年男女,口音同辰溪差不多。走回宾馆门口,明夷接到一个电话,站着听一会,然后听着走回了宾馆。我独自坐堤上,望对岸模糊的树影和江东寺影。老婆打来电话,问在哪里,好玩不?我说,不太好玩。老婆说,你反正喜欢疯跑。我一直坐到女儿下晚自习。打电话给她。女儿今天心情不错,告诉我,模拟考专业综合得了第一。同她聊了一会,叫她早点睡。女儿说,你在外面啊,那你注意安全。
因头天夜班,有点累,我一夜无梦,一觉天明。明夷对此行好像有些失望,他似乎无意寻访箱子岩了。甚至要乘汽车经麻阳直接回怀化,连江东寺也放弃了。“这条路线我没走过,想走走看。”明夷说。我说,昨天我看过,直接回怀化的车,只有中午时的一班。即或走那边,今天上午先看看江东寺再过河来也不迟。明夷说嗯。我们出宾馆来上渡船望江东寺去,已经是快早上八点。过得河来,看到江东寺的黛顶翘檐在树木掩映下显得沉静大气。进到寺内,更是清凉幽静。殿宇精巧而雄伟。沈从文所言高达三丈的梅花不复可见,但当院植桂植樟。那桂是丹桂,满树繁花,满院都是让人心生欢喜的浓香。我说,民宅讲究当庭植桂,寺院也讲究这个吗?明夷点头说,这樟也是有意而为的,樟,喻文章。院中空无一人,主殿内极是整洁,佛像供台拜凳一应物件摆放得有法有度。明夷指殿顶高高在上的斗拱与我看,口称难得。佛像两侧高柱有长联云:“木鱼敲落天边月觉觉觉觉先觉觉后觉无非觉觉,金钟撞破岭头云空空空空色空空相空总是空空。”我没有拜佛,明夷也没拜。在殿内转转就出来。外面满是金色的阳光和浓郁的桂香。廊下壁脚灰土里有许多整齐的漏斗状的小窝。我家乡把这工程的建造者叫灰牛。尽管灰牛觉得这些工程声势浩大意义非凡,但在一个对世事物情没有悲悯珍惜心的人看来,全那么不值一道不值一顾。
没有看到传说中的转轮藏。临行前我看过的一篇游记说毁于文革了。明夷吸着烟四处转悠。他看似无意地拉开一扇侧殿门,里面赫然就是转轮藏。看来那游记作者也是老实人,想当然在游记里记述转轮藏今已不存。关于转轮藏的功用,我至今不知。有文章说,那是放经书的物件,做成可以转动,是为了方便寻取经书。沈从文描述转轮藏云:“寺侧院竖立一座转轮藏,木头作的,高三四丈,上下用斗大铁轴相承。三五个人扶着有雕刻龙头的木把手用力转动它时,声音如龙鸣,凄厉而绵长,十分动人。据记载是仿龙声制作的,半夜里转动它时,十里外还可听得清清楚楚。本地传说天下共有三个半转轮藏,浦市占其一。”(由沈文可知此寺民国时期隶属浦市管辖。)明夷说,转轮藏只是一种法器,做佛法时转动它,可以将有罪孽的人的灵魂转出地狱获得拯救。他指着转轮底层图画,说,这些画全画的地狱情形。我细看,其中一幅果然画的是把盗墓者用长钉钉在地上,举了杀生者下油锅。置放转轮藏的殿堂很矮很窄,我无法拍下一张像样的全轮图片。明夷转了一下转轮,很容易就转动了,不似沈从文所言要三五人去转。
转过主殿背后,发现还有小殿,供着帝释尊者,即俗言所谓玉皇大帝。让人不解的是,主殿背墙写有龙凤二字。字倒写得很像形很艺术。殿侧有块菜地,一个住寺法师在为菜松土。我同他说话。他是吉首的,不太听得懂我的话,总答非所问。正说着,那边主殿里传来木鱼声。法师情急地喊了声莫敲呢!声音并不大,那边肯定听不到。他扔下锄头,从菜地旁边拎起挂在小树上的外衣,就往主殿跑。跑出不远,外衣口袋沉重地掉出一个东西,是手机。法师跑远了,剩下一菜地的阳光,和浓郁的桂花香。明夷也不知跑哪里去了,我一个人站菜地里,忽而觉得这是一个奇妙的上午,觉得江东寺是时光河流里的一个深潭,潭深水不流,眼前这时光,其实是三百前的,三百年前它停滞在此,以后也永不会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