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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在湾子西头第四家,第一家是四爹的屋,屋后是一片郁郁青青的竹林,在竹林与屋子之间的空旷处,有一个闲置不用的大石碾,过去无机械脱粒的时猴,就靠这大石碾脱粒稻谷。四爹的屋是典型的江汉平原传统民居,黑片瓦盖顶,青砖单壁墙,木格雕栏窗戶,屋内免不了阴暗潮湿。
屋檐下有一石臼,逢年过节,家族里有打磁耙的,用一根粗粗的杆面杖捣石臼里的热气腾腾的糯米饭。屋檐上有黄泥巴燕巢,似剪刀般的燕子翩翩穿飞,春雨淅淅沥沥的时候,燕子在巢中呢喃细语,与四爹四婆相安无事。
在缠着丝瓜藤的篱笆前边,有一颗柿子桃树,桃子长得象柿子形,白中带酡红,味口醇绵甜蜜,真个是稀有品种。柿子未成熟的时候,四爹四婆手握一根拐杖,坐在树下轮流站岗放哨,面孔严峻得象毫无表情的木雕。一次有个小伙伴乘四爹歪在靠背椅上打磕睡,以为机会来了,蹑手蹑脚来到柿子桃树下,然后颠起脚伸出手向最低处的桃子摘去,手还未摸到桃子,后脑勺便挨了轻轻一拐杖,这个小伙伴忍着疼痛羞愧地立刻逃开了。
我们几个小伙伴对四爹充满了恨意,远远地站到一边,馋涎欲滴地看着摘不到手的柿子桃,便用手指着四爹唱起了儿歌:小气鬼,喝凉水,半夜起来碰到鬼
说起来我还是四爹的侄孙呢!现在想起来太对不起他老人家了。桃子成熟后,四爹四婆将柿子桃三、四十个一堆分送给本族的程姓人家,看着白中透红的柿子桃,我迫不及待地拿上一个咬一口,绵甜绵甜的,心里顿生对四爹四婆的愧意,将未成熟的桃子摘了,能吃上这绵甜绵甜的柿子桃吗?
四爹四婆无儿无女,更无孙子绕膝,但族家人对他们很尊敬,平时有好吃的东西都要端上一两碗尝尝。两佬从不串门走户,也不多言管他家闲事。父亲从新疆回来探亲,每次都带一点新疆的土特产给四爹四婆。父亲告诉我们解放前和婆婆相依为命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婆婆彻夜纺棉纱,十几岁的父亲天不亮就赶几十里的路到天门的岳口卖纱,卖得的钱糊口都困难,四爹四婆曾给予了一点救济。
听说四爹四婆过去养有一只乖巧的八哥鸟,很通人性,大人说什么,它说什么,字正腔园,维妙维肖,四爹在田里干活,四婆在家里做饭,饭熟了,四婆给八哥鸟说:“饭熟了,叫四爹回来吃饭。”八哥鸟便飞到在田里干活的四爹肩膀上:“四爹,饭熟了,回去吃饭”
我未见过八哥鸟,到我们这个时候己成为一种传说。我想象着八哥乌黑的身影和口齿伶俐的嘴巴,对无儿无女的四爹四婆来说无疑是至爰无比的宝物。大人说八哥在笼子里睡觉是不能惊动它的,一受惊动,便会受吓而死。
听本家人说,四爹过去读过私墅,肚子里还有点墨水呢,过春节时本家族的对联都是四爹握笔写的颜体字呢,果然我一次从四爹门前走过,见四爹戴一副老花镜,手捧一本发黄的老书,坐在一把旧太师椅上念念有辞呢。我凑近聆听,只听他用一种唱戏似的腔调念着;“日月五星,谓之七政,天地与人,谓之三才。日为众阳之亲,月乃太阳之象。”这就是小学老师所说的过去人读书的“唱读法”似江汉平原的天沔花鼓戏腔调,节奏时快时慢,腔调时高时低。四爹念得聚精会神,下巴小胡子一翘一翘的,念到精彩处,唾沫星子四溅,四婆则坐在一边的小椅子上,神情呆呆地看着老母鸡啄食。
四爹嘎地住嘴,用一种捉摸不定的眼神盯住我“你喜欢听吗?”我俯仰着嗯了一声,生怕四爹脸上露出不悦“四爹,您念的什么书?”
四爹的脸未露笑容,但口气缓和起来;“这书叫幼学琼林,是我们程家的叫允升的先生编写的,我们过去读书,就读这种课本,现在不读这种书啦!”
我心里牢牢记住了幼学琼林这个书名,后来弄到了这本书,将四爹念的那几个句子背得滚瓜乱熟。
“你喜欢读书吗?”四爹又瞪起那小而园的眼睛问,声音有一丝沙哑。
“我喜欢”我诚惶诚恐地回答,也真是的,小时候太畏惧这个四爹了。
“您将这书借我看,好吗?”我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地开口。
四爹一仰脖子“哈”的一声,我心里一惊,感觉不妙,果然四爹嘴一撇“不借,你看不懂。”于是我灰溜溜地走了,边走心里边骂着这个“老小气鬼”
母亲有次与族家的一个侄媳妇嚷嘴,吵到气头上,谁也不让谁,母亲个性强,一直冲到侄媳妇的家门口,侄媳妇的家紧挨四爹的屋,共用一个禾场。四爹正襟危坐,不吭一声,眼望着前方。母亲仍气咻咻地,哆嗦着不停。
只见四爹将手中拐杖朝地下狠狠一戮“你们真是大的不象大的,小的不象小的,都是族家人,吵得有味,不怕人家笑话。”此言一出,母亲哑了口,站了一会便转身回家了。我心里对四爹敬佩起来,因为我知道母亲个性强旺,谁也劝不住她的,父亲对她从来都是敬让三分,受尽责怪也不吭一声。
有一年四爹去世了,躺在堂屋左侧的门板上,头前点着一盏煤油灯,点着的几柱香飘着袅袅白烟,堂屋四周挂满了亲戚族家送来的黑色或蓝色的布,四婆坐到四爹跟前直抹眼泪。
过了不久,四婆也过世了。过世时正是开桃花季节,篱笆前的那棵柿子桃树开了很鲜艳的桃花,桃花凋谢后却未结桃,第二年也仍然未结桃,直到现在我未见过也未听过哪里有这种柿子桃树。
此文原创作于二00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