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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多说无益,不如自己去问个清楚。他生前也来鸡鸣寺上过香,但他不喜欢大和尚那副慈悲做派,一路上都缩在龙辇里,到了要上香的时候才懒洋洋挪过去插三炷香。就是拜,也拜的不甚诚心。
现在的问题是,以他的身份,接近不了那个皇家寺庙。但是既然是常年住在灵山脚下的耕农,总是会有些办法的。
人群散去后,林朝拉住姑娘,笑道:“帮我个忙?”
……
曲径通幽处。
林朝拍去一声泥印,整好被后山的歹竹扯歪的衣襟,从后厢禅房向前方大殿走去。
皇家专供的佛堂在大雄宝殿东面,一间不大的屋子。皇家出行的仪节繁琐,林朝走到佛堂附近的时候没见到侍卫,大概还在大殿那边“大师”“陛下”的交谈。
檀香袅袅。
佛堂晦暗,没有摆着一尊金身,只有自上而下九排长明灯,从前朝一直燃到如今。
这都是为林家先祖供起的长明灯,现在……大概其中也有属于他的一盏。
顾淮不是个薄恩寡信的人,虽然夺了他林家的天下,却还是把前朝皇家的佛堂好好保留着。
林朝一阵唏嘘。
可惜那只是对待死人的尊重。对待生人,顾淮下起手来,可是没有半分仁慈的。在西北疆的沙场上,一柄唐刀斩落的大好头颅,可不止区区几两。便是回到京城之中,较量着软刀子细磨的本事,他也不遑多让。
顾家也是大族。
他的娘亲也出身于这个门生故吏塞满了半个朝堂的门第,他和顾淮因为这一层关系,自小就很亲近。
小时懵懵懂懂,只觉得这个大表哥厉害的紧。太傅布置要读的书,自己怎么也看不进去,但对方只过一眼便能在次日对答如流。自己还得踮着脚去够御前侍卫腰侧的佩刀时,对方就能和人对打不落下风。
那个时候,在他眼里,全天下也没有比顾淮更厉害的人了。
就连父皇,胜也只胜在胡子长。不过太傅的胡子也很长,等顾淮年纪大了,肯定也不短。太傅也姓顾,一家人不长两家胡子。
娘亲从小就对他耳提面命,让他多和大表哥亲近,日后有的是靠着人家的时候。
不用娘亲这么吩咐,他也喜欢跟在顾淮的身后,活生生一条甩不脱的小短尾巴。他只有丁点大的时候,顾淮还会把他背在背上,抱在怀里。等他再大一点,顾淮就投了军,两人能见面的时候就不多了。
他非常想念顾淮。
宫里的女官要是想逗他,便说顾家的大公子来了,他不管在做什么,准会抛下手中的伙计,眼巴巴跑到殿外去候着。直到把台阶都坐凉了,才会气愤地回来罚女官给他念诗听。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后来那么暴戾。即便生气,也只是玩闹一般地罚人,哪里会是动不动拖下去几大板呢。
后来是怎么……变成大家眼中的昏君的呢?
也许是从宫里的晚宴开始。
一年一次的大宴,就算顾淮再忙,也抽身来赴宴。
林朝早早就挑了自己穿着最精神的一生云水服,浅蓝色正衬他少年人的身材。
女官笑道:“这是看上了哪家姑娘?”
妆为悦己者容,这个道理在宫中,是大家都懂的。
林朝好心情地笑笑:“看上了顾家大公子啊。”
女官只当玩笑。
他自己都没有当真。
大抵晚宴都差不了太多,恭维、敷衍、无意义的闲谈,还有酒,好像永远喝不完的敬酒。
林朝顶着太子的名头,加上还未及冠,便没有喝上几杯,一声轻松地倚在榻上笑看旁人。
但顾淮就不一样了。
同辈相交的友人、与顾家亲善的长辈、心怀叵测的政敌……几乎每一个参加宫宴的人,都能找出由头来和他喝上一杯。
顾家大公子、当今皇后的亲族、西北军年轻有为的将领,总有一个身份是值得被人看好,借一杯酒来套套交情的。
满满一圈喝下来,饶是酒量再好,也顶不住。
林朝在一旁早就等得心焦,见顾淮不时揉一揉眉头很是难受的样子,低头把自己的袖子扯了又扯,都快扯烂了。
老皇帝那个时候身体已经不是很好,精神不振半躺在上位。浑浊的眼球关注不到场间的明枪暗箭,却看到了爱子爱子一副想走又想留的为难样子。
爱子之心从未淡过的老皇帝便开口问了几句。
林朝忙道身体不适,能不能请大表哥扶他去外边儿走一走。
老皇帝低眉不语。林朝知道这是他不喜自己和顾家人走得太近,当初老皇帝上位借了顾家扶持,但坐稳位子后又嫌顾家势大,可惜下手已经太迟了。现在和顾家保持着不冷不热的关系已经不易,老皇帝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还被他们把持在手中。
可林朝一再要求,众人面前,老皇帝也只得松口。
林朝迫不及待地黏上顾淮。表面上靠在顾淮身上,实则撑起对方站立不稳的身子,朝后花园挪去。
顾淮喝的确实多了,呼吸之间尽是酒气,林朝觉得自己也有些微醺。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寝宫,女官都围了上来。林朝看到她们拉扯着顾淮的衣带,心中便无比烦躁,挥手将人都赶开。
等宫中只剩下两个人了,他又觉得坐立难安。
好像怎么都不对。
明明是他盼星星盼月亮天天都等着能见到这个人,怎么一见面反而连手该搁哪里都不知道了。
大概因为对方醉了吧。
如果顾淮醒来,那么他一定会像以前一样,亲密地拥着自己,说些有趣的事儿,然后他们一起笑,一起看东方渐白。
扶着顾淮来到床边,林朝转头去拿了一杯茶。
“顾淮?”
他轻轻喊了一声,顾淮眯起眼看着茶盏。
“喝一点?”
顾淮依言低头,在茶盏边舔了一口。
“!”
他说一声顾淮给个反应,这本该是很好玩儿的事,却忽然变了味。当顾淮的舌尖不小心蹭到他的手指时,他差点没把整杯茶泼出去。要是真的泼出去了也好,茶水把心也浇个透凉,也就不会再那么不安分地跳动了。
顾淮似乎有些醒了,含糊问了一句:“林……朝朝?”
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一向谨慎的人撑着床沿站起身,道:“我不方便留在宫里,你喊人送我出去。”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林朝很想把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后宫这么个地方……你大晚上出去还不如留在我这里。”
顾淮蹙着眉深思,似乎在考虑现在出门会不会被人算计。毕竟后宫里都是老皇帝的女人,沾上半点都有的他受了。
林朝趁热打铁道:“这么晚了,喊人也不方便。你就在我宫里住一晚上,明早再走?”
顾淮终于点了点头。
林朝如释重负,只是他也不知道把顾淮留下来能做什么。对方的酒显然还没醒,一副疲倦的样子,沾了枕头大概立刻就能睡着。想象中的彻夜长谈肯定是不可能了。
有点失望,但也只是一点。
学着女官常做的样子,端来一盆水,替顾淮擦了擦脸。看到自己的手隔了层薄薄的布,一寸寸滑过对方面颊的时候,心里满满当当的感觉,比被父皇夸奖还要强烈。
想念太久,这样的接近就让他非常满足。
当知道对方去了万里之外的西北沙场上后,他日日看的书就变成了西域志怪,喜欢听的诗也成了“醉卧沙场君莫笑”。好像那样,在梦里就可以和对方一起在荒漠上驰骋一样。
可是醒来之后,睁眼闭眼看到的还是雕栏画栋,佞宠宫娥。
他知道自己对顾淮的感情,已经远远不是正常的兄弟之情可以解释的了。他一直在仰望顾淮。
顾家是诗礼大家,从没出过武将。可顾淮在全家人的反对之下,依然投身沙场,这就是他怎么也比不了的。
他羡慕顾淮的勇气。
不止是勇气,他羡慕顾淮的所有。然后期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人。
一晚上,他和顾淮没有再说过话。
侧身躺在床上,盖着一床棉被,只是听着耳畔的呼吸,就可以等到天亮。
可是……
可是第二天,他怀着雀跃的心情等待顾淮醒来,对方却捂住额角问了一声:“阿翠?”
后来他知道了,这个“阿翠”是顾淮身边的侍女,不久就成了他的妾。等顾淮登基做了皇帝,不知道是封了贵妃,还是加了凤冠?
当时的林朝,根本按捺不住胸口澎湃的杀意。
自小在宫中耳闻目濡的、前朝野史中见过的、宫人夜谈口耳相传的酷刑,轮番在脑海中挣扎,每一个都叫嚣着要用在那个叫“阿翠”的人身上。
那个人简直十恶不赦,就因为,只因为——
顾淮从来没有,用这样轻柔到接近呵护的口吻,喊过他的名字。
其实娶妻生子,于富贵人家只是寻常。
他生前的正宫皇后位子虽然空缺,但宫妃也有不少。有的是权臣豪门塞进宫来推脱不过的,有的是为了平衡势力不得不娶的,有的是番邦结交收来当摆设的……
等他一死,这些貌美如花的女子即便没有身死乱军之中,也逃不过枯守皇陵的下场。
他自己娶了两只手数不过来的妃子,凭什么要求顾淮——
守身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