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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是瓮城。
死伤者出乎意料之外,有一半是城内的士兵。
挡车不只冲破了城门,连瓮城的内门也撞破了,那辆撞车经过她时十分巨大,和她以前看到的不同,可如今只剩残余破败的车体。
火药、汗水、血腥味,一并混杂充塞在空气中。
因为家族渊源,她从小就接触刀剑弓矢、盔甲器械,她能从所见所闻,及瓮城内的情况,猜出发生的事。
他非但用马拉挡车,以最快的速度将撞车拉到城门前,还立了木板在两旁挡箭,让队伍在中间行进并推撞,两旁的木板能挡箭矢,形同一座能前进的木城。
当然,几匹拉车的马死了。
他没让马穿盔甲,北方蛮族不兴那一套,盔甲会减慢行进的速度。
守城的士兵用了火药,是万人敌,有些人被炸死了,但他还是用那辆撞车上的巨木,冲破了城内的小门。
或者,也许他也死了
这念头才兴起,一只手就抓住了她的脚,她吓了一跳,回身低头只看见一个人倒在地上,发出呻吟。
那人还活着,她检查他的伤口,替他止血,并帮着他起身,啊啊撑住了那人的另一边,她才发现那哑巴一直跟着她。
啊啊不知从哪弄来一辆板车,和她一起将那伤员移动到车板上,她又在蹇城中找到另外两个存活者,两人一起把那三名伤兵运到城外,在途中另外捡了三个人。
谁知辛苦到了壕沟旁,却遇见了从城门中出来的塔拉衮,看见他俩的行为,他一脚踹翻了板车,她反应不及,摔倒在地,只听他破口大骂。
“白痴!设事救什么伤员?这些人就算还活着也只是多拖几个时辰,浪费咱们的时间、钱粮。”他冲着身后几名奴隶兵咆哮。
“还不快过来将这些人全给我扔了!扔壕沟里,一把火烧干净,让他们早死早超生!”每位奴隶都瞪着他,没有人动。
“你们他妈的耳聋了吗?!”塔拉衮火冒三丈的抽出腰上长鞭,猛地朝地上一甩:“想造反啊?还不快动作!”附近的奴隶兵,你看我、我看你,她能瞧见他们脸上虽有不愿,但也露出犹疑及恐惧。
她爬站起来,疲倦的看着他说:“今天人死得够多了,既然一会儿就会死,你又何必一”他长鞭一甩,啪地划破长空,打在她身上,她太累了,无法闪躲,试图伸手去挡,但长鞭击中上臂,鞭尾仍甩上了她的背,火辣辣的痛蓦然由上臂及后背爆开,即便穿着厚衣,她仍觉得像被烫红的毒蛇打中,她痛得缩起身体,但他还没完。
“我让你废话!让你废话!”
毒蛇一再横空袭来,长鞭在她身上噼啪作响,鞭得厚衣爆裂开来,鞭得她皮开肉绽,他没给她喘息说话,甚至讨饶的机会,只是凶狠的一次又一次鞭笞着她,她疼痛不已,却无处可躲、可逃,只能痛得抱头蜷缩在地上。
没有人试图救她,没有。
人人都怕若替她求情,就会是下一个。
她是个笨蛋,她想。
她会死在这里,被这只臭狗鞭笞而死。
她不甘心,不甘心一
忽地,伴随着一声巨响,不停的长鞭停了。
她喘着气,张开眼睛,隔着疼痛的双臂,看见塔拉衮倒在地上,他原先站着的地方,杵着另一个男人。
阿朗腾一
那怪物冷冷的看着那家伙,间:“你在搞什么?”“那小子、那臭小子不听话―”
她放下伤痕累累的双臂,撑着一口气说:“奴隶兵替主子打仗,伤了还不救,反要扔进沟里放火烧死,从此谁还还愿意效忠?”他横来一眼,黑瞳中火气不减。
“那些连走都走不动的伤兵只是累赘!”塔拉衮怒道。
她才要开口反驳,却见那怪物眼也不抬,突然就一刀插在塔拉衮的小腿上,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他速度太快,她甚至没看清他如何拔刀。“啊!”塔拉衮痛嚎出声。
阿朗腾蹲下身来,右手仍握着刀柄,一脸冷漠的间:“你也走不动了,也是个累赘,我得杀了你吗?”塔拉衮痛得冷汗直冒,又惊又惧的瞪着他,结结巴巴的说:“不你不能不能这么做”“为什么?”
“我是我是五十夫长我有战功是蒙古兵”闻言,他冷笑一声:“不,你不是,你很清楚,我们或许已经不是奴隶,但从来就不是蒙古兵,一辈子都不会是,我们只是他们的狗。”塔拉衮听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现在,告诉我,我们要把这些伤兵抬上车吗?还是要依你的意思,推入沟里烧了?”塔拉衮吞咽着口水,抖颤的道:
“把把伤兵搬上车。”他站起身来,顺手将大刀拔起,这个动作让塔拉衮痛得颤抖,汗水从他脸上滑落,但仍迅速压住那被大刀穿透鲜血直冒的伤口。
阿朗腾看也没看他一眼,只环顾四周众人,淡漠的说:“你们听见了,把伤兵搬上车。”奴隶兵们松了口气,纷纷上前帮忙。
啊啊迅速的来到她身前,那怪物却出声喝止了他。
“别帮那臭小表!她不需要帮忙!”
啊啊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下,仍退到一旁,让开来。
她出气多入气少的看着那怪物来到她面前,双手环胸,叉开了双脚,垂眼低头的看着她命令。
“起来。”
她没办法,她全身都在痛,就连喘气都痛。
可他重复了第二次,那语气并不凶狠,但十分坚持。
“站起来。”
她痛苦的抬眼看他,看见他眼里的坚决与些许的恐惧紧张。
那不是命令,是要求。
他眼征眯,太阳穴抽搐着,双唇微抿,下颚紧绷。
就在这一瞬,她忽然明了,他知道了,早已知道。
她必须站起来,自己站起来,她不是伤兵,是伤兵就会被搬上板车,人们会想脱去她残破的厚衣,擦药救治,然后发现她不是男孩。
她设法以抖颤疼痛的双手,颤巍巍撑起了自己,先是上半身,然后是下半身,她咬着牙、忍着痛,摇摇晃晃的、浑身是血的,在他面前站了起来。
“你可以走吗?”他问。
这一句,很小声。
她痛得连手指都在抖,但仍吞咽着口水,点了下头。
“看着我。”
她抬起眼,只觉一阵晕眩。
“别昏倒。”他看着她,意有所指的说:“你倒了,我不会扶你,没有人会,明白吗?”她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不是她昏倒了真的没有人会扶,而是若让人扶了,就会发现她的身份。她能从侵袭伤口的冷风,察觉背上的厚衣被长鞭打破了,里面用来绑胸的布条也是,如今它们只是挂在她身上而已。只要有人扶她,就有可能碰触到她的身体,察觉她并非众人以为的男孩。
若是发现她的身份,没有人会挺身扞卫她、保护她。
刚才就没有。
他们或许感激她,但每个人都怕死,在这种地方待久了,人都只会想到要先保护自己,她已经彻底了解明白,不懂得这么做的人,都已经死了。
她不是笨蛋,她知道如果被发现她是女人,会发生什么事。她听过他们说着和女人有关的低俗话语。
对这些男人来说,她是一块肉。
“明白吗?”他再问一次。
她点头。
“跟着我。”他说。
她再点头。
见状,他才转身往前走。
他没有回头看她有没有跟上,但他每隔一段距离会停下来交代某些人事情。她小心的跟上,每踏出一步,都能感觉双臂和背上、腿上的鞭伤被扯动,渗出了血,即便觉得自己快要昏倒了,她仍拖着沉重的步伐,尽力跟在他身后。
豆大的汗珠从她额际滚落,血与汗浸湿了她的衣。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还能往前走,到了最后,她甚至抬不起眼,只能在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中,看着他染血的靴跟,意识恍惚的跟着。
突然间,那双靴子不见了,她有些惊慌的费力抬眼搜寻,眼前的世界扭曲歪斜,但她看见了他,他停了下来,正和人说话,然后她瞅见那熟悉的破旧帐篷就在几尺之外。
只要回到那儿就行了,就可以了。
她重新迈开像是千斤重的双脚,耗尽所有的力气往前。再几步就好、再几步就好,她可以的,她知道她办得到。
可当她踏出下一步,却再站不住脚,腿软的往旁倾倒,失去了平衡。
不,她不能倒下来,不能在这里,不能让任何人扶她。
她慌乱的想着,试图要抓住什么,试图要重新站稳,双脚却已无力,世界开始倾斜。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跌倒的那瞬间,怪物经过了她身旁,抓住了她的手臂。
“臭小表,动作快一点,别拖拖拉拉的!不要以为可以趁机偷懒!”他动作粗鲁的扯抓着她,几个大步将她一路往前拖进了帐篷里,她脚步踉跄的跟上,痛得泪水迸出眼眶,但她进到帐篷中了,而他在门帘还未垂下时,已松开了手,改环抱住她因为有皮腰带保护而未受伤的腰,将她更加往里带。
她一进门就软脚,可他撑着她,将她带进怀中。
门帘落下了,营账中,只有微光从缝中透进。
她喘着气,无法阻止热泪奔流。“你做得很好。”他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很好。”
她抖得停不下来,因为疼痛而抖,因为松懈而抖,又因为颤抖而疼痛。
“我恨你”她虚弱的说。
“很好,继续保持下去。”他小心翼翼的将她抱了起来,放到毡毯上“因为我不会因为你恨我就死掉。”
他不知道这女人是如何撑过来的。
他一把剥去身上残破染血的铠甲,生了火,拿来白酒,让她趴躺着,脱去她过大的头盔,拿刀直接割破她身上残破的衣服,迅速但小心的褪去那些沾黏在她伤口上的布片,再以水清洗。
她的背部惨不忍睹,就连清水滑过都让她痛得簌簌颤抖,宛若风中落叶,当他洗去那些血水,那些皮开肉绽的鞭伤一条条显露出来。
让他惊愕的是,她背上竟然有支断掉的箭头,就插在她的右肩上,若非她的肩胛骨挡住了它,那铁箭头会直接穿透她的胸。
“吸气。”他说。
她照做,他在同时一口气将它拔了出来。
她浑身一震,痛得昂首闷哼一声。
“别叫出来。”他哑声警告她。
他迅速拿白酒倒在她后肩箭伤上冲洗,酒水带来更剧烈的刺激,她咬紧牙关,握紧曲在脸旁的拳头,泪水再度夺他将那冒出鲜血的伤口压住,帮她坐起来,让她靠在他肩头身上。
“你的伤口太大。”他动作轻柔的将她松脱的发抓到她身前,告诉她:“不可能靠压迫穴道及伤口就能止血。”“我知道”
她牙打颤、唇轻抖,一张小脸白得吓人,就连肮脏的泥灰都遮不住她失去血色的苍白。
他想她确实知道,他抽出腰间干净的匕首,放到火上烧烤。
“我叫你不准闭眼,注意看,你把眼睛闭起来了。”她是闭了,黑色的鞭,打在身上很痛,太痛了。
她很害怕,所以闭了眼。
“我以为你指的是箭矢”她虚弱的蠕动双唇,说:“不是不是鞭”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强辩,但他听见了。
“你不应该蠢到以为塔拉衮不是敌人。”
意识虽然恍惚,很竒怪的是,她竟然知道他在做什么,她看着他烧那把匕首,烧红它需要一点时间,而他的责备,只是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才才是我的敌人”
“我是。”他说着,将她的脑袋压在肩头上,告诉她:“但奴隶没有朋友,只有敌人。”她没有辩驳,她感觉到他深吸口气,看见他握紧了放在火上烧烤的匕首。
“太痛就别硬撑,你可以昏过去,我不喜欢没反应的女人,要上你也会等到你清醒过来。”
他的话语粗俗且下流,但确实的激起了一些火气,下一瞬,他挪开在她肩背伤口上的手,将烧红的刀尖压上她的箭伤,烧灼那个过大的伤口。
那好痛,好痛好痛。
时间越久,疼痛越深越剧烈,像要穿透她的身体一般。
不要不要,快停下来,快把那东西拿开!
她吸气、吸气、再吸气,紧揪着他染血的衣襟,痛得几乎惨叫出声,但他没有将刀尖移开。
她想尖叫,想推开他,殴打他,但残存的理智让她强忍着没叫出来,她一口咬住了他的肩头。
她咬得很用力,贝齿狠狠的陷入他的皮肤中,咬出了血。
男人没推开她,她能感觉她的泪水滑落他的肩头,能听到她被闷住的哀号,能感觉到那穿透她全身的痛。
人肉烧焦的气味充塞空气中,让人闻之欲呕。
他习惯了烧灼自己的伤口,这是止血最快的方法,他还以为他早习惯了这个味道,可她细皮嫩肉的,和他不一样,和帐外那些奴隶兵都不一样。
他不曾这样对待过女人,当她哀号,他的手抖了一下,几乎想要抽手,但他知道抽手只是得让她再被烙烫一次,所以他狠着心,稳稳的把那烧红的刀尖停在她身上,直到确定这一刀,完全烧灼了她流血的伤口。
她差点晈下他一块肉,但他知道她的痛绝对比他痛上千万倍。
当他将她伤口上的匕首挪开时,她仍没松开牙,全身依然因为疼痛在颤抖,泪水无法遏止的奔流着,细碎的呜咽断续传来,紧揪着他的心头。
“我很抱歉”
轻抚着她的后颈,这句早已被他遗忘的字句,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他直到听见自己的声音方察觉他说了什么。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和人道歉了,但他听见自己继续说。
“我很抱歉。”
她松开了牙,放松了肌肉,他才发现她终究还是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