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刘狗花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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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晏忽然不大高兴,让君怀琅有些莫名其妙。

    量尺寸量到一半,也正好好说着话,可他忽然就冷下了脸,草草让自己量完了腰围,便下了逐客令。

    这是君怀琅头一遭迎上薛晏的冷脸。他有些不明就里,不过他向来善解人意,知道人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想来有了肩宽和腰围就足够了,就收拾起软尺和纸笔,从西侧殿离开了。

    他知道,薛晏向来经历得多,心思又深,想必刚才又想到了什么事,才忽然心情变差的。

    只可惜他还有一件事没有问出口。

    之前点翠出事时,是薛晏出言让清平帝去搜查点翠的住处。此后搜出了药,点翠自戕,也是薛晏第一时间捂住了他的眼睛,没让他看见那副血腥的画面。

    当时,薛晏掉转了他视线的方向,便收回了手。故而君怀琅一睁眼,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便很近地撞进了他的眼里。

    满屋子的人都大惊失色,连清平帝都后退了一步,淑妃更是尖叫出声,险些昏过去。唯独薛晏的一双眼睛,是清明而冷静的,如一汪深潭。

    就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一点都不令他意外。

    君怀琅想问问他,是不是薛晏一早就预料到了,或者说,这根本就是在他的计划之中。

    不过刚才,他并没有机会问出来,这会儿走在廊下,被深冬的冷风一吹,他也清醒了过来,觉得之前是自己想多了。

    薛晏如今身边唯独进宝一人可用,他如何能发掘点翠的意图,又拿什么去筹划呢?那日若非自己提前发觉,有了准备,想来那日,薛晏定是要被诬陷个准的。

    只是前世,自己一点都没听闻宫中有这件事的风声罢了。

    这么想着,君怀琅不由得往后看了一眼。

    西侧殿的门安安静静地紧闭着,门口一个进出的人都没有。

    君怀琅回过身去,径直回东侧殿去了。

    他自然不知道,一墙之隔,西侧殿里的那个人正背对着他,狼狈地靠在门上,寂静的宫室中,回荡着粗重的喘息,满是少年情窦初开的慌乱和无措。

    ——

    而此时的迎粹宫,虽是一片阳光明媚,却安静得有些冷清。院里的下人们各个安静地做着活,只有廊下的鹦鹉啾啁地叫。

    风一吹,院中梅枝摇曳,枝头的积雪簌簌地往下落。

    迎粹宫的正殿里,也是一片安静。

    宜婕妤正坐在桌前作画,案头焚着檀香。她画的是水墨兰花,一枝一叶颇有清朗的风骨,一看便是技艺深厚,是难得的佳品。

    桃枝侍立在侧,为她研墨。

    一幅画毕,她慢条斯理地吹干了墨迹,将那幅画拿起来,静静端详了一番。

    接着,她微微叹了口气,素手一收,将那副画揉作一团,随手丢在了地上。

    地上已经有好几副被毁坏的墨兰图了。

    桃枝知道,婕妤这是心情不好。

    她小心翼翼地为宜婕妤铺好了宣纸,看她懒怠地支着下颌,慢悠悠地备笔蘸墨,小心翼翼地笑道:“娘娘方才那张,画得极好,怎么便弃了呢?”

    宜婕妤提着毛笔,片刻没有落笔,接着缓缓道:“陛下已经连着大半旬日日去她那里了。”

    桃枝心下了然。从那天点翠失手,撞死了开始,她家娘娘便再没了笑脸。

    原本是要借点翠之手,离间鸣鸾宫,并设计淑妃失宠的,却没想到陷害不成,他们买通了多年的点翠也折了,就连这么些年娘娘给淑妃下药的事,也被发现了。

    也幸而点翠还不算糊涂,自己先死了,断了线索,没将祸水引到娘娘身上。

    但是,皇上却也因此震怒,将宫中整个清理了一番,教他们的人再难办事了。而且,他还对淑妃那女人心生怜悯,原本就够宠爱她的了,如今更是将三宫六院都弃之不顾,接连数日都独宠她一人。

    别说宜婕妤,他们迎粹宫的人,哪个心里舒服?

    桃枝心下愤愤不平,只好好言劝说道:“娘娘不必放在心上。谁不知淑妃娘娘是个能作会闹的?想必陛下只是新鲜几日,便会厌烦的。到了那时,陛下还要想起娘娘的好。”

    宜婕妤仍旧看着桌上空白的画纸,一言不发。

    她当年虽说爱慕过年轻英俊的皇上,但再多的爱,也早被连年的冷落磨尽了。如今,她全然不在乎皇上宠爱谁,她在乎的,是自己这步错棋所带来的后果。

    原本如今,江许两派就惹皇上怀疑,他已经开始倾向于重用不争不抢的君家了。她此番的计谋,非但没有成功离间他们,反倒让皇帝对君家生了愧疚,让他们更得圣心。

    这便让许家在前朝的计划难办不少。但许家如今位高权重,拥趸众多,即便添些麻烦,也不难解决。

    更让她心下不安的,是聆福派人告诉她的另一件事。

    钦天监的灵台郎,本是个山上的道士,自幼深谙五行八卦之说,之后跟着师父入世,师父却离奇身死。

    就是在那时,他受了她的恩,钦慕于她。待她入宫后,这人便入朝为官,去了钦天监,成了她的助力。

    他能掐会算,卜卦尤其精准,皇上便尤为信任他,常与他单独交谈。清平帝迷信卦象这件事,罕为人知,也正是他告诉宜婕妤的。

    从那之后,钦天监就成了宜婕妤的武器。

    她做事向来谨慎,筹划也精密,从不做把握不住的事。故而在钦天监的协助之下,她的筹谋顺利了许多,钦天监在皇上那儿,也愈发“料事如神”。

    但是这一次,她失手了。

    钦天监说煞星异动、鸣鸾宫人心有异,可到头来却是奴才生了异心,诬陷了主子。这所谓的异动,也从薛晏作恶,变成了薛晏蒙冤。

    聆福派人告诉她,那日清平帝从鸣鸾宫离开时,破天荒地看了薛晏几眼,也并未降罪给他。

    当时的薛晏,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却是将鸣鸾宫的姑侄二人护得好好的。

    那日夜里,清平帝谁都没幸,而是摆驾去了已故容妃的宫室,在那儿宿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早朝路上,一言不发的清平帝忽然对聆福说了一句话。

    “他那双眼睛,倒是和他母妃一模一样。”

    那个“他”,还能是谁?全长安城有琥珀色眼睛的,除了薛晏,就是他那个死去的亲娘了。

    这个消息,才是最让宜婕妤不安的。

    容妃给她留下的阴影,她到现在想起,都会辗转难眠。

    当年容妃的风华,皇城中谁人不知?

    容妃进宫时,宜婕妤只是个刚入宫不出三个月的美人。进宫的几个官家女子,唯独她最美,一进宫就得了宠。

    彼时二八少女,连外男都没见过几个,乍得了年轻帝王的温存宠爱,少女情怀便盛开成了花。

    可宜婕妤的好梦没出两个月,容妃便被突厥使臣进贡到了大雍。

    那时,突厥可汗还没被篡位,大雍与突厥也算和睦。那容妃是突厥可汗座下的大将军那日松的妹妹,是突厥最美的女人。

    突厥来使说,她是长生天馈赠的礼物。

    容妃到了大雍,按律该封美人。可她刚在清平帝面前摘下面纱,便艳惊四座,只对视了一眼,清平帝就连呼吸也不会了。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狭长靡丽,眼尾上挑,像是会勾人魂魄一般。她明明生得精致又妩媚,一水柳腰一把就能握住,眼神却偏又单纯又干净,像草原无人区里的一汪泉水。

    清平帝当场便下旨,封她为婕妤,此后椒房独宠,不出一年,便径直成了妃。

    而在她之前的新宠宜婕妤,便被清平帝抛到了脑后。同期入宫的几个嫔妃,没一个不对她冷嘲热讽的。

    当时容妃之宠,是如今的淑妃也比不得的。即便是受宠了两个月的宜婕妤,也没见过向来自持的清平帝,为了一个女子如此失分寸的样子。

    就像是如今这女子,才是他命定之人,而之前的自己,不过是个抛砖引玉的笑话。

    后来,她境遇艰难,为了复宠,用尽了浑身解数,趁着清平帝一次醉酒,怀上了龙胎。清平帝子嗣极少,这个孩子总算是吸引了他的注意,让他分了半分的关注,给了她的肚子。

    可是没过几天,宫中传来消息,容妃也有喜了。

    当时中宫无子,所有的人都将目光落在了容妃的肚子上。而她那立刻便无人问津了的皇儿,又一次成了抛砖引玉的那块砖。

    宜婕妤哭了一夜,下定了决心。

    这一次,她不能再给容妃压过自己的机会。自己的孩子将会和容妃的孩子一前一后地生出来,到那时,无论是自己,还是自己的孩子,都会永无出头之日。

    她凭借着肚子里的孩子,借兄长之手和东厂有了联系。

    她买通了容妃身侧的大太监,许他事成之后将他引荐去东厂,叫他给容妃下药,好教她们一尸两命。

    于是,她顺利产下了四皇子,而容妃怀胎十一个月,才艰难生出了一个皇子。

    但变故又生。

    那药的剂量出了岔子,虽说容妃死了,她的孩子却还活着。

    宜婕妤知道,斩草需得除根。

    幸而就在此时,她想起那位做了钦天监灵台郎的故人同她说过,说皇上连容妃所怀是男是女都要找他测算。

    而恰在此时,突厥乱了。老可汗之子弑父上位,撕毁了归顺大雍的条约,同大雍宣了战。

    于是她连夜派人去找灵台郎,让他告诉清平帝,自己连夜观天象,发掘杀星降世,紫微异动,想必今夜,杀星已托生成人,降于宫禁。

    此降世杀星,将会克父母,妨亲缘,克帝星,不得不除。

    宜婕妤心想,这下,她那个拼死生出的儿子,也要死了。

    却没想到,此时的清平帝心中还存着对容妃的依恋。即便命格已定,他仍放了那孩子一条生路,给他取名为晏,连夜远远地送到燕郡去了。

    所以这么多年来,因着当初清平帝的那点旧情,宜婕妤一刻也不敢放松,死死地将薛晏踩在尘泥里,半点不敢让他翻身。

    可是这次……“命格”没有起到作用,清平帝还因此回忆起了容妃。

    这让宜婕妤好多天都无法安眠。

    她握着笔,静静注视着桌上那张洁白的宣纸。

    当年的变数,是清平帝心底藏着的爱意,而如今的变数,可不在清平帝心里,而是在鸣鸾宫中。

    随意送的香丸?这话清平帝能信,旁的奴才宫人能信,宜婕妤却绝不会信。

    那君家的世子,看起来温吞冷清的,没想到心里也有些弯弯绕绕。

    宜婕妤微微勾唇,手下落笔,一片修长清癯的兰叶便跃然纸上。

    分明是清和而柔美的曲线,边缘处却暗含锋利的杀意。

    “还有一件事,你去替我办。”

    她声线轻柔,吩咐桃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