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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细蕊这会儿挺横,挑起眉毛:“哟!就你这样的!我打死你都不出汗!”说着他心头一火,扭过脑袋指着程凤台的鼻子:“把自己裤腰带勒紧着!再有下次让我知道了,我就真打死你了!”
程凤台掰正他的脖子:“行行行你收着点吧!这么能耐跟你哥哥耍威风去!”
说到这个,商细蕊也挺费解:“我哥哥过去从来不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今天算是撞邪了!”他想起那本倒霉的书,衣服一穿,吆喝着让程凤台接着念完下半本。商细蕊不明白商龙声的用心,程凤台胸口透亮,捡起书一边翻着,一边说:“你哥哥除了打人不好,对你倒是不错的。”为了个二丫头,商龙声当着程凤台的面打了弟弟,商细蕊当着程凤台的面忠贞不渝的挨了打,程凤台还能不领情吗?还能和他计较扒裤头的事吗?
商细蕊懒得细究这些,趴床上听程凤台指挥念书。所有都略过了,直到雪之丞那一段,书里说雪之丞是日本阀门九条家的儿子,小鸡崽子的人,却有一个大动物的名字,叫九条和马。而九条家族,则正式参与了对华战争,九条和马在军部担任着不大不小的文官。书里的这个商细蕊与九条和马本有些旧情,曹司令撤出北平之后,为了在乱世找靠山,立刻勾兑了九条和马,伺候着日本人夜夜笙歌。
商细蕊听到这些,认定是瞎编乱造,不用再看。从程凤台手里抽掉书,又给扔到地板上,爬起来穿衣服,嘴里嘀嘀咕咕:“九条和马,这名字有意思没有,干啥不叫九条幺鸡呢?凑两副牌给我!”
程凤台觉得事情不简单:“雪之丞不是杜七介绍给你的吗?他们是老同学了,不会不知道底细。你把杜七约出来仔细问问。”硬是催着他给杜七挂了电话,今晚见面。
商细蕊穿戴整齐,不敢下楼,先把小来喊过来:“去看看,大哥消气没有。”
小来挨挨蹭蹭的不肯,被商细蕊撵着去了,回来说心情还好。商细蕊这才牵着程凤台,谈笑风生的出现在哥哥面前,热心的要替哥哥安排住处。程凤台微笑不说话,没有留商龙声在小公馆的意思,就怕他一个没瞅见,小戏子又挨了打。商龙声也不愿意住在他们俩的温柔乡,说:“我上老宅子住去。”
商细蕊说:“老宅子让水云楼的孩子们住着了。锣鼓巷的屋空着,水电都是现成的,住那合适。”老宅是商菊贞留下的产业,房子连屋带院的还不小,商细蕊近水楼台给占去了,商龙声作为嫡亲的长子,居然也无丝毫不满,可知兄弟俩感情是真的敞亮。
商龙声点点头,商细蕊喊小来:“今晚的戏你不用跟着,去替大哥收拾屋子。”他并不考虑小来的意见,就要送商龙声去锣鼓巷安顿。程凤台开车,商细蕊就往副驾一坐,小来浑身僵了一僵,和商龙声并肩坐到后排。
车上哥俩很随和的聊天,程凤台一改往日的健谈,话不多说,他对这个打人的哥哥还是有点不满。快到地方了,商龙声毫无预警地说:“这几年,蒋梦萍也在北平?”
商细蕊含糊一声,脸色有点不大自在。
商龙声板起面孔:“不许你找她的麻烦。”
商细蕊心虚得眼神乱飘。程凤台抿着嘴在那偷笑。
程凤台就快要走货去了,这两天是特意的和商细蕊多待一会儿。送商细蕊去了戏院,在座上听了他的戏,等下戏陪他回后台,就听见楚琼华在那一声高过一声的骂人。《梨园春鉴》算是传遍了,后台也有戏子在说。楚琼华同是被流言蜚语苦得不轻的人,听见这起胡咧咧的话就要火冒三丈,平时议论他,他的怒就成了恼羞成怒,总归骂不响亮。今天议论商细蕊,正中他的下怀。为报答商细蕊的关照,也为了自己的声誉,楚琼华毅然决然把后台那几张破嘴干翻过来,他说:“小梨子!把门锁上!别再让人跑了!做人不能太没良心!别人传瞎话也就罢了!你们眼见着他是这样的人?吃着他挣来的大米饭,还堵不住你们的嘴!赶明儿把他说倒了,你们留着好牙好口嚼糠去!”“各位好大的老板!睡的老爷太太比他多了八倍!人家是五十步笑百步,您们好,自己跑远了三里地,倒有脸扭头笑话别人!”“捂紧着点丑事吧!别叫人抖出来!有你们臊的!”“可惜角儿不够大,真有丑事也没人稀罕写呢!”如此等等,虽无脏字,胜在气势。沅兰等人也在帮腔,骂到后来,楚琼华砸了一只杯子。
商细蕊对于戏班的政治是借力打力,所以戏班乱而不散,虽然内斗得厉害,对外却也很有杀伤性,每一个戏子放出去都是一条疯狗。楚琼华本就有几分泼性,现在也是彻底磨练出来了。商细蕊缩在帘后听了一阵,撵走了服侍他的跟班,悄悄地对程凤台说:“让他们斗完了我们再进去,我们先去找杜七!”程凤台笑道:“好,楚老板今晚可够出气了。”
杜七在包厢里,不看到最后一出是绝不会挪屁/股的。看见商细蕊进来,吃了一惊:“哎呦!没卸妆到处跑!怪吓人的!”对于程凤台,他只当看不见:“我推了牌局过来的,急着找我什么事?”
商细蕊便问起雪之丞的事情,杜七碾了烟头:“《梨园春鉴》,对吧?哎,我说不让你知道,你免不了还是知道了。雪之丞呢,是九条家的儿子不假——你不要着急,两国开战,我不会交敌国军官朋友,这里面有个缘故。雪之丞从小就被昆虫学家的姨父过继去了,四岁就去了欧洲,和本家没有来往。现在打仗了,九条家的儿子不够用,强把他招来充数,他不愿意,还挨了他哥哥的嘴巴子,这是我们都看见的。就是挨了嘴巴子,他也不愿意打仗!前些时候跑去热河躲事了。蕊哥儿,你说说,这样的人,难道因为他的国籍,因为战争,因为惧怕流言,我们就不能与他做朋友了吗?”
程凤台听了这席话,脑门子是懵的,慢慢倒吸了一口空气,靠到椅背上揣摩杜七的逻辑。他以为杜七人情练达即文章,是个人精,谁能料得到,能和商细蕊玩到一起去的,果然他妈是一路货!杜七的骨子里,仍然是古代文人任尔风霜雨打,我自问心无愧的格调。他不想想看,以商细蕊的身份名气,无中还要生有,有了影子的事,能说得清楚吗?况且偏偏又是和日本人!谁会细究这些隐情!谁会相信这些隐情!
杜七还在那说风凉话:“那个写书的人,我不会让他好过。你呢,也不要把这些流言放在心上,就像这热茶,越摸越烫手,搁着过阵子,自然就凉了。”
商细蕊被杜七说得绕进去了,心里觉得窝火,可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都是造谣的人不对,杜七和雪之丞,没有错。让他生出一百只耳朵一百只眼睛,像大姑娘一样谨言慎行防止流言,他做不到,哪怕早一步知道雪之丞的身世,他也不会拒绝这个戏迷朋友。倒不是说他有多重视雪之丞,和流言之祸斗了小半辈子,总是处在被中伤的境地,心里早已憋了一股怨气。躲着流言,就等于是向流言低头了,这一低头,之前所受的冤枉气,就更加的冤枉,之前的倔强,都成了白费的坚持。商细蕊只能把脊梁挺得直直的,脸皮磨得厚厚的,只能任凭别人污言秽语,假装不在乎。
商细蕊挥挥手,说:“在这行里十多年,不差这一桩了。得了,我去卸妆,等会儿咱们吃夜宵去!”他要走了,程凤台还坐那盯着杜七瞧,便去拉了一拉程凤台。程凤台霍然站起来,似乎是想捏鼻子把热茶灌到杜七嗓子眼里,可是为时已晚,流言已成,听天由命罢了。
杜七察觉程凤台的目光,对视过去,眼睛里一片理直气壮的无知。程凤台被商细蕊拖走了,杜七回头看戏台,嘟囔一句:“毛病!”
☆、113
一一三
临到程凤台走货前几天,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二奶奶一贯是对小丈夫又爱又恨的,夫妻俩刚刚口角分居过一阵,二奶奶已经慌了神,万事顺着程凤台的心。所以商细蕊继续扣着凤乙,察察儿继续念书,一切照旧大逆不道,不做变动,不过从程美心那借了几个兵来护卫家宅。程凤台少年时候远走他乡,内心虽然惶惑不安,总有着一股新鲜意气,像要去打江山。现在江山已铸,人也活懒了,胆子也活小了,拖家带口的全是他前辈子的债,年纪还轻,心已经是中年人的心,活得不敢有岔子。况且这一趟生意不是好生意,比方做皇帝的御驾亲征,是兵临城下,没有退路。这个心情,和商细蕊诉苦几句,商细蕊就要吹牛皮,说他过去跑码头唱戏,带戏班一直走到满洲国,比程凤台远了老鼻子了,过日本人的哨卡,很容易被冤杀,全靠他的机智。程凤台这点危险不算什么,不必拿出来没完没了。程凤台见他人事不通,也就不要和他说了。
到临行那天,二奶奶抹着眼泪带孩子们送他至家门口,范涟开车来接他,出了城忽然一停车,有个穿斗篷的黑影子半道拦车,往车里一钻,帽兜摘下,是商细蕊。
商细蕊显然和范涟串通过的,抱怨道:“涟二爷,不知道多踩两脚油门,冻了我半天。”说着双手直接插到程凤台的衣襟,程凤台穿的貂皮大衣,他顺着衣襟一层一层往里探,想用冰的手去摸程凤台取暖,摸到他缚在身上的□□,薄片黄金,盐巴。程凤台不躲,笑道:“干嘛干嘛?当着人呢你就黑虎掏心,不许耍流氓。”
范涟直在那笑:“蕊哥儿,你随意,别把我当人!”
于是商细蕊顺顺当当的把手孵在程凤台心口上,下巴抵住他的肩,闭着眼睛不言不语的默默温存。程凤台按着他大腿,密密匝匝地说:“谁来和你套近乎你都别搭理,上台唱戏唱完走人,你水云楼全是靠不住的嘴,尤其杜七,脑子一泡浆糊!离你哥哥也远点,我一走,挨揍可没人拦着了,你哥哥那力道,不打碎了你……”
程凤台恨不得把商细蕊也缚在身上带了走。商细蕊睁开眼睛,手下用劲一掐他□□,程凤台疼得一抽气,没好意思声张,便去拽他的手,拽不动,商细蕊的手就像长在他胸口了。
商细蕊说:“你废话真多!像一把空壳的机关枪,巴巴放了这一梭子!一句真家伙没有!说得我头都晕了!”
范涟哈哈大笑:“是够啰嗦的!看看咱北方爷们儿!我都不爱说他!”
程凤台骂他:“闭嘴!有你什么事?”
范涟觉得他们两个人还怪有意思的,算是姘头吧,更像两个说相声的:“姐夫,蕊哥儿不爱听这些废话,你赶紧,给人两句实在的!”
这样一来,商细蕊也忍不住手痒要打他了。程凤台说:“我倒要给你两句实在的,小舅子,家里内外这一摊,我不多说你也会尽心。我要托给你另外一件事。”
范涟洗耳恭听,程凤台说:“子夜心疼姐姐,请我这儿给子晴物色个结婚对象,家世高低不要紧,人品是关键。你看人有两分眼力,替我留心着,先代子夜谢谢你。”
范涟开车不做声,过了片刻,说:“姐夫,你看我怎么样呢?”
程凤台觉得有点儿惊奇,盛子晴姿色平平,毫无妖娆风气,不是范涟惯常喜欢的那一类:“别的倒是没得说,可她比你大好几岁呢!”
范涟说:“这有什么。我姐姐也比你大好几岁。”他立刻又说:“你也比蕊哥儿大好几岁呢。”
程凤台哑口无言一挥手:“有能耐就去追求她好了,不过放规矩点,敢犯浑,等我回来收拾你。”
说话说到一半,商细蕊的手从他胸口摸到脖子,掰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强行扭转面对自己。商细蕊的眼珠子黑漆漆的,一点亮光,是暗夜里凝结的雪花。程凤台一看,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要说:二爷,别管人家的事了,过来和我好好待会儿。
程凤台放低眼神,额头碰着他的额头,微微笑起来。商细蕊闭上眼睛,仿佛享受似的静静呼吸着程凤台的气息。两个人但也没有说什么,竟比说了举世无双的情话更使人羞臊,范涟从后视镜里扫他们一眼,把镜子一别,坐立不安。
送君千里,再送下去,就该与货队错过了。程凤台且行且远,商细蕊也没多看,也没多送,扭头就与范涟上了车。范涟问他接着去哪儿,他却呆住了,接下来有好长的一段日子见不着程凤台,这段日子还没开始,他就觉出了无聊,简直不想往下过了,要是能像连环画一样把不爱看的那几页翻篇儿就好了。可是再没兴味,也不见得回家哄孩子,最后还是去了水云楼。水云楼总是热闹,隔三差五的吵架打架,指桑骂槐。范涟跟着蹭戏听,对商细蕊也是殷勤,一路替他开道推门的。今天水云楼里分外的安静,大伙儿支楞着耳朵,在那屏气聆听些什么。商细蕊看不懂,任六笑得贱兮兮的,附耳告诉说:“来了个公子哥儿,找楚老板,俩人在后门说话呢!”
左不过是些桃色新闻,商细蕊看也不要看这些事情。杨宝梨给商细蕊泡了橘红茶,又服侍范涟吃了一杯。只听得门外啪一记肉贴肉的脆响,随后楚琼华把门一撞,急色败气的冲进来,背后跟着一个男人,正是当年囚禁了他的那个龟儿子。龟儿子脸上一个巴掌印,也不顾人,含泪痛心地说:“你就跟我走吧!南京眼看就被日本占了!半个中国都掉火坑里了!你别拿自己的安危和我赌气!啊?以后我再不强迫你了!我有钱!咱们能过好的!”说着竟去抱着楚琼华。楚琼华惊怒交加,商细蕊也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东西,喊一声:“腊月红!”腊月红心领神会,上前三拳两脚把龟儿子打软在地。范涟看到这里,可看不过去了。龟儿子的爹好歹曾是一方大员,虽说门庭败落,亦是千金之子,范涟与他是同命的人,不能看着他被一群唱戏的欺负,呵斥腊月红:“昏了你的头!不看看他是谁!这还是有官衔的呢!”那人也是痴心,捂着痛处回头哀声说:“琼华,你再想想……再想想……我是真心待你好的!”
楚琼华气得直哆嗦,根本说不出话来。商细蕊虽然早已声称不管戏子们的风流债,但是当着他的面欺男霸女,却是不能够的,把茶杯嗑在桌上,怒道:“滚你的蛋!再敢缠着楚老板,见你一回打你一回!有官衔就更好办了!我倒要问问我干爹,他管不管手下作歹的兵!”
范涟不敢与商细蕊呛声,戏也不看了,把人好言相劝拖拉走了。楚琼华只觉得在后台的目光下如坐针毡,拿起衣裳去后门小巷子里抽烟。商细蕊清清嗓子环视周围:“管好你们的嘴,不许议论楚老板!”众人低头称是,商细蕊裹了披风跟到外头去。门一合拢,众人便三三两两谈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