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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凤台笑道:“都好着呢!”顿了顿,觉得常之新或许是不好意思问媳妇,又笑道:“萍嫂子也好极了,在我家住得开心,待会儿你见了她,白白胖胖得你都不认得了。”
常之新也笑了。
坐到汽车里,常之新还问起范涟,说范涟语气古怪,问是怎么了。程凤台前天见他还是好好的,同样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他们家人事多,复杂,兴许是老太太们又不给他好过了。”两人决定择日约他出来吃饭,一探究竟。车子开到城区里,常之新忽然说:“先去一趟澡堂子好吧?”
程凤台疑惑地看过去。常之新苦笑道:“你嫂子看见我这幅模样,该心疼了。”
于是程凤台脱光了陪着常之新一块儿下池子泡了个澡。外面已经是暑天,澡堂子里更热,但是这份热与气候的热不一样,一点儿也不让人胸闷发烦。常之新脱了衣裳,j□j围了一条白浴巾走到眼前,把程凤台吓了一大跳:“哟!舅子,你这……”只见常之新前胸背后两大片乌青,手臂上还有一条蜈蚣样的大刀伤,想必是刚拆线不久,疤痕左右边上两排蜈蚣腿,看得人头皮都发麻。
常之新拍拍胳膊:“这是维护正义的代价!”其余也不细说。程凤台很懂得地点了点头,如今这世道,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搭上常之新的后背,道:“来,正义卫士,我给您搓搓背,聊表敬仰!”说得常之新哈哈大笑。程凤台又道:“这伤要给萍嫂子看见,那才是真心疼了。”常之新马上叹口气,笑不出来了。
郎舅二人泡完了澡,常之新搓脱了一层皮,剃了剃头发,刮了刮胡子,打理出冷峻理性的一股男子气。刚上车子,常之新又想起来他这半年过得颠沛流离惊险万分,都没能顾得上给蒋梦萍带一件礼物,便让车开到银楼,准备给蒋梦萍挑选一件首饰。陪女人买首饰,程凤台是行家;陪男人买首饰,程凤台也是个行家。范涟这个怂货泡妞伊始,全是由他手把手指导的。程凤台陪着常之新低头看手镯,看戒指,一点儿也不尴尬。而在这件事情上,常之新则充分体现了念书人的磨叽,和范涟是一个脾气,看着哪个都不够好,哪个都有遗憾。最后程凤台拿主意,选了一只镶猫眼的银镯子才算完。
家里早得着信儿,两天前二奶奶就差人去常家替蒋梦萍洒扫了一番,此刻备下一顿晚宴给常之新接风。夫妻俩见了面,碍于有外人在场,并没有殷殷切切地怎么样,互相笑着点点头,问了句好。一家人热热闹闹吃着饭,常之新忽然回头看着蒋梦萍,叹道:“是白胖了。”
蒋梦萍很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程凤台和二奶奶悄悄互望了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戏谑。他们都没大听出来常之新口吻里的忧伤,蒋梦萍与他结婚那么多年,也没有能发福,在程家好吃好喝住了半年就胖了。说穿了还是他没有本事,连个像样的住家佣人也雇不起,要蒋梦萍帮着买菜烫衣裳,把蒋梦萍养活得不够好。
饭后程凤台提议逛逛园子。二奶奶皱眉嗔怪他不懂事,小别胜新婚,应该早早送他们夫妻回家独处。但是这样一说,常之新蒋梦萍本来打算立刻回家的,此时也羞于开口了。
蒋梦萍笑道:“确实不着急回家。把灯打开,我们看看夜景嘛!之新还没看过呢!”
他们家最近在花园里布置了几盏彩灯,一旦打开,能把树木池塘太湖石全照亮了,像过元宵节似的,而且并不是从头到尾整个儿地大亮,而是草木扶疏明暗有致地亮。尤其一盏幽灯从假山由上至下照进池子里,把满池的红鲤鱼都闹醒了,黑夜里浮在油绿透明的水面上,非常有意境,像绿底子的绸缎上用毛笔撇下的几笔朱砂红。要是这个时候丢些食,鲤鱼尾巴甩出水花来,又是静中生动的一笔点睛了。
程凤台携着二奶奶和两个大男孩子走在前头,介绍说:“设计灯光的那个法国佬,还是我从安王府手上抢过来的。我说怎么也得在夏天之前把灯泡按上,这样灯一开,晚上乘凉散心也不害怕了,孩子们也敢来玩了。要不然冷风一吹,月亮一照,这园子真有点阴森森的。别说他们娘儿几个害怕,我也不爱来。那多浪费啊!”
蒋梦萍抿嘴向常之新笑道:“妹夫话是这么说,其实全是为了表妹。表妹生了三少爷以后就闹失眠,还胸闷,晚上睡一半也得出来透透气,这是为她造的景。”
二奶奶又羞赧又得意,搀着大少爷往前头走去了。常之新点点头,他自己是个疼老婆的,因此也很看得起爱惜妻子的人,赞了一声:“好妹夫!”扭头看向蒋梦萍,看见蒋梦萍的脸庞在幽光中分外的楚楚动人,眉目娴静,心中便是一叹,心道你原来也该享得上这番奢侈,还是我委屈你了。
一行人穿过小桥,蒋梦萍蓦然牵了牵常之新的袖子,指着一棵打了黄光的孤零零的树,道:“我在这里住了两个月,才知道这是一棵琵琶树。”
常之新驻步观望,慢声念道:“今已亭亭如盖矣!”
这大约是他们之间的一句私房话,两人对望着忍不住眉目含情地微笑。程凤台觉得自己站他俩身边,那多余得都该死了,连忙快步往前面撵上二奶奶。静静地走了一会儿,回头一望,他们夫妻还对着那棵枇杷树在说悄悄话。
二奶奶笑道:“他们俩是真恩爱。”
程凤台道:“常之新和前面老婆离婚了才娶的蒋梦萍。我以为你不会赞同他们这段感情。”
二奶奶从来没有考虑过常蒋的结合有违她一向以来的观念,思索了一番,道:“过去光是听说这回事,我肯定是不会赞同的。可是等到看见他们的人,看见他们这样和气这样好,我又不得不赞同了。”
程凤台谈话里对谁都要打趣几句,抬杠几句,唯独对二奶奶不敢,真心实意地称赞道:“我媳妇果然是个有情义的。”
等了好些时候,常之新蒋梦萍终于念叨完了枇杷树,与程凤台一家告别。程凤台派车送他们回去,顺便与常之新约定了下馆子吃饭的时候,说一定要里应外合把范涟灌醉了不可。想不到不用等他们动手,没过两天,范涟就自动喝了个酩酊大醉,醉倒在程家门口。
☆、70
七十
程凤台这天本来是要和商细蕊去看他师父唱戏。商细蕊的师从一直特别杂乱,无章可考,本朝本代好些位叫得上字号的角儿都与他有过半师之谊。这一位得了道的老乾旦从南京来北平半唱半票地走个穴,商细蕊接待得十分慷慨。今天是全本《碧玉簪》的第一天,商细蕊自己定了四个花篮送过去,逼程凤台也定了四个,往后又是请席又是添彩头又是写报纸做足全套。商细蕊尊师敬道起来,很是个懂人事的好徒弟。
程凤台漂漂亮亮的香水也洒好了,头发梳得溜光,正把一只脚搁在椅子上,系那皮鞋的鞋带。仆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二爷,您去看看吧,舅老爷刚醉在咱们家大门口了。人我给抬进来了,搁哪儿?”
程凤台满不在乎地系上另一只鞋带,两脚往地上跺两步,穿实了:“随便——找个炕,一扔。告诉二奶奶了吗?”
“告诉了,二奶奶正在给舅老爷脱衣裳喂蜂蜜水呢。”
程凤台不屑地笑道:“范涟个王八蛋,真会找地方躺尸!昨晚肯定没回家,不知在哪儿喝大了。”他转身对着镜子捞了捞头发:“我赶着出个门,舅老爷万一撒酒疯,你们找绳子捆上他,别让二奶奶近身。”
仆人笑着应了。
程凤台一步跨出屋门口,又一名仆人从回廊上快步走来:“二爷留步,舅老爷喊您去一趟,有话说。”
程凤台脚步不停往外走,不耐烦地说:“等我回来再说吧。”眼角一瞥,瞥见二奶奶簪金戴玉地站在廊下严肃地望着他,他不得不停住了脚往回走:“真是!他能有什么事儿?真有事儿还有心情喝得烂醉烂醉的?”
二奶奶瞅他一眼,反问:“你有什么事儿呢?真有事儿还有心情打扮得香臭香臭的?”二奶奶为了埋汰程凤台的摩登调子,用的词可真是确切得很。
程凤台道:“正事儿啊!应酬啊!”
二奶奶扭头向他一冷笑,程凤台立刻噤声。夫妇俩来到内室里,屋角一只电风扇哗哗地朝着炕上吹凉风。范涟敞着衬衫的纽扣,衣不蔽体,眼皮和鼻尖揉搓得红彤彤的,正仰面朝天地翻在炕上犯委屈。程凤台坐到炕沿上,拍拍他脸蛋,他才回魂似的慢慢扭过头,见到程凤台,更觉得委屈,未语先叹,便要落泪。
程凤台吓坏了,惊奇地笑道:“哎哟!舅子你这是怎么了?我看看,被日本鬼子糟蹋了?”
二奶奶呵斥他:“你好好说话!德性!”宽慰了几句便出了房,替他们把门也关严实了。范涟一把捉着程凤台一只手,抵到自己额头上,咬着牙从心肺里叹出一口气。程凤台被他叹得遍体生凉,觉得确实是有什么坏情况发生了,俯身轻声问他:“范家的地被日本人占了?”
范涟摇摇头。
程凤台想了想:“被绺子占了?”
范涟道:“我家就出绺子。”
程凤台问:“蒙古人?”
范涟道:“我四婶是格格。”
程凤台问完了两样最可怕的处境,眉头一松:“嘿,有人在生意上讹你了?”
范涟又摇头:“只有我讹人的。”
程凤台愤恨地把手往回一抽,范涟攥得死紧,没能抽得开,他怒道:“你他妈是来干嘛的?跟我唱滑稽戏来的?”
范涟握着程凤台的手放在胸口上,看着程凤台的眼睛,轻轻地道:“姐夫,我跟你说,我有孩子了。”
程凤台一愣之后,下意识地立刻看他那肚子,完了自己先气恼地嗐一声——都怪范涟这哭哭啼啼的态度,闹岔了不是?范涟也是个相好遍天下的混账东西,程凤台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和哪个女朋友在相好,收敛了笑脸,道:“你把种打在谁肚子里了?怎么这样不小心?”
范涟沉默了半晌,方红着眼睛道:“东交民巷的那个——曾爱玉怀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