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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涟刚才与他谈了五车的话,也没听见他提过这茬,其余的人就更不知道了。薛千山不比程凤台和范涟背靠大树好乘凉,他做生意勤勤恳恳,事必躬亲,几乎不常在北平家里呆着,北平也就少有他的八卦。只看他一个接一个的娶了九房姨太太,比曹司令还牛气,算上如今这一个,正好凑个整数。
马上就有人问:“薛二爷,新太太是哪家的闺秀哇?”
“总是悄么静声的就见你娶媳妇了!薛二!别是强抢民女的吧!”
大家都饶有兴味地与薛千山打趣,开他玩笑。他们虽然对于三妻四妾司空见惯,有钱人只守着一个太太洁身自好,暗中总会引起众人的各种揣测和注目,不是编排人家惧内,就是编排人家有暗疾,伪君子。但是薛千山似乎也娶得太勤快了一点,这又成了另一种笑话了。
程凤台和范涟互望一眼,眼神里带着些许不屑,心想讨个小老婆还用得着拿到别人家生日宴会上来宣布,这也太能得瑟了。商细蕊隐隐觉着些心情微妙,并不是因为他喜欢薛千山而觉着吃味或者怎样。自从进来北平城,薛千山一直对他单方面的山盟海誓表忠心,追逐得十分热烈。商细蕊也习惯被人这样追逐,也不很放在心上,只把他看做出手阔绰的一般票友。可是今天看他喜气洋洋有了新欢,还是有点自尊和魅力受损的感觉,真是一种说不得的情绪。程凤台如果对此有所评判,一定会说他:虚荣!这就是戏子的虚荣!
众人还在等薛千山说一说新太太,杜七已抄起筷子面无表情地喝酒吃肉。薛千山眼睛含笑掠过杜七,停在商细蕊身上,亲自给商细蕊斟满了一杯酒,道:“我的新太太呢,就是——哎!商老板,来来来,把杯子举起来!”
所有人都看不懂了,怎么他娶姨太太还有商老板的事呢?难道这是要娶了商老板做男妾不成?
商细蕊摸不着头脑地举杯站起来,被众人这样齐齐注视,有点羞涩似的脸一红。程凤台心里暗骂:你他妈跟他害羞个屁!
薛千山道:“这一杯是我敬商老板的!承蒙商老板这么多年对二月红的调理!商老板,来,我先干了!”
众人一片哗然。薛千山看中水云楼的女戏子,这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水云楼女孩子众多,且声名在外。唱戏的女孩子一般的归宿也就是小有名气以后嫁给富人做姨太太而已,水云楼因此被讥笑成北平姨太太们的发祥地。不过这个二月红近年来初露头角,闺门唱得旦可圈可点,都看得出是商细蕊下心思要捧的角儿,还没唱出个道道来呢,这就要洗手嫁人啦?商细蕊怎么会甘心呢!
商细蕊当然不甘心,愣愣地举着酒杯不知当饮不当饮。薛千山很痛快地一干为尽,冲商细蕊亮了亮杯底。商细蕊此时一点儿微妙的情绪都不剩了,满心都是被当众打劫了的震惊,心道二月红和薛千山好上了……我养了她那么久!怎么居然不知道呢!
杜七夺过商细蕊的酒杯往桌上一顿,动作太粗野,酒都泼洒出来了,然后一扯他袖子把他扯到位子上坐好,一点儿不给薛千山留面子。商细蕊呆呆地还在出神,程凤台瞅着他微微一笑,又给他舀了一碗鱼翅汤,心里对这件事已经有了计较。
薛千山琢磨着商细蕊的脸色,道:“商老板不要怪我挖墙脚。实在是常年在外,不能孝敬老母。老母偏偏爱听二月红那一嗓子。我就是为了孝顺,也得做成这桩亲。”
薛千山试图将所有与他有过枕席之欢的女子娶回家去给个名分供养着,孝敬老母却也不是撒谎。当众把婚事宣布出来,可见决心,商细蕊总不见得为了一个二月红和薛千山这种有实力的商人撕破脸。商细蕊不开心极了,吃了饭急着就要找沅兰十九她们问个究竟。程凤台自然要随侍左右的,范涟本来还想留他们打两圈麻将,程凤台向垂头丧气的商细蕊一努嘴:“今天他除了跟我睡一觉有点爽快,其他净遇见糟心事儿了。你别留他,留也留不出个乐子,回头要有人没眼色招他两下,他再冲撞了你的客人。”
范涟联想到商细蕊其人其事,连忙起身送他们出门去。杜七嘴里歪歪地衔了一支香烟,揽着商细蕊的肩走在前头,一边送他一边说:“二月红那丫头嘛,是还不错——也就是个不错!同批进来的戏子都不差给她,用不着心疼。反正姑娘唱不了几年还是得嫁人,你当人人都是俞青呢!”
商细蕊张口欲辩。杜七抢道:“我知道,你是觉着这两年对她下的心血白费了,没使够本,气不过。薛千山这个王八蛋,北平那么多戏班子,他非得看中你的人!我也气不过!你放心,我帮你整死他!”
商细蕊在泼货的维护之下很乖巧地点点头,相信杜七是一定可以整死薛千山的。
这一路上是商细蕊也不高兴,察察儿也不高兴,一路无话。程凤台先把商细蕊送到地方,嘱咐了两句。接着和察察儿回家给二奶奶赔不是。二奶奶气得抹眼泪,察察儿百般央告,姑嫂二人矫情了半天,连四姨太太也来劝和。家中气氛那么紧张,晚上当然也就不便出门了,考校了一下两个大儿子的功课,抱了抱三少爷,最后与二奶奶旧事重提察察儿上学的事情。
他们夫妻二人在对孩子的教育问题上有着巨大的不可调和的分歧,为免二奶奶生气,程凤台对三个儿子的衣食住行也不敢多管。二奶奶从前同他不高兴的时候,早把话言明了,孩子虽是他们合力所得,但怀胎十月,主要功劳归属于她自己。程凤台只配有次等的权利,只许关心,不许干涉。她从头到尾一套标准的封建思想,独独在孩子的事情上,想法非常的先进,敢于挑战传统。然而察察儿毕竟不是她的孩子,她对小姑子感情再深,也没有支配的权利,说着说着,将手中的剪刀针线赌气似的掼进笸箩里,道:“我可从来没有不让察察儿念书,我是不愿意她出去上学!现在外面多乱哪!男孩子学坏了再改好,那叫浪子回头金不换!女孩子有个行差踏错的,这辈子可就全完了!”
程凤台觉得二奶奶绝对是危言耸听,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察察儿进学校,我让老葛的闺女盯着她。我问过了,高年级和低年级只隔一层楼。而且是女校,男老师都没几个,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件事拖了好几年,二奶奶看这次程凤台是主意已定,也无法再更改了。晾着程凤台不搭理他,抱着孩子哄着。
程凤台道:“老三都两岁多了,也不用老抱着。你身体不好,给奶妈带着吧。”
二奶奶一理也不理。她一旦真的生上气,半阖着眼睑高昂着头颅,特别一种倨傲冷艳。任凭程凤台怎么说好话也绝对不管用,一直要等到时间久了忘却了才会软化。程凤台是宁可热火朝天的吵个架,也好过这样冰着人,弄得心里没着没落,大气儿不敢喘一声。这天识相得很早就睡了。
☆、65
六十五
第二天程凤台起了个早,其实也不能算很早了,刷牙吃过早饭,也有十点多了。对着镜子往领口里掖一条丝巾,三少爷一步一蹒跚地走过来,抱住父亲的大腿,抬头望着他,玉雪可爱的。
程凤台乐道:“哎!臭小子,叫爸爸。”
三少爷努力地叫道:“趴噗……”因为是个爆破音,吐沫喷了程凤台一裤子。程凤台哈哈大笑,抽开腿,摸摸孩子头顶心柔软的头发,然后把他抱起来掂了掂分量。手里托着这么一点点的一个小人,也看不出个脾气和相貌,就是白软和胖,心想如果不是二奶奶那么着紧,肯把儿子让他带着随便养养,慢慢的一天一天把小人养出个形状来,倒还是有点意思的。小孩子也就这段时候最好玩,大到十来岁就没意思了,尤其父子之间会特别生分。正这样想着,大少爷二少爷这两个就快要大到十来岁的男孩子进来给父亲请安了。近日大学堂罢课游行,连他们也受到波及停课了。兄弟二人被拘在家中,成日里焦不离孟,念书写字。
程凤台道:“你们把弟弟看好,别让你妈老抱着他,你妈身体不好。”
大少爷答应了,含笑望着父亲,好像有话要说。
程凤台道:“也别老给丫鬟老妈子抱着,抱得路都不会走了,软的跟个丫头似的。你们当哥哥的,平时要多带他玩,教会他讲话。”
大少爷又答应一声,默了一默,才道:“爸,我们帮着妈带弟弟。你也带我们出去走走吧。”
程凤台扭头看看儿子们,二少爷拘束地躲在哥哥手臂后面,大少爷笑得很腼腆。程凤台心里不大愿意带孩子,因为倘若带出去磕着碰着,头疼脑热了,二奶奶又要和他没个开交了,但是两个孩子平时也极少开口向他要些什么,笑了笑,推搪道:“去问你们妈,她肯放你们出去玩,我就带你们。”
想不到这天二奶奶约了人来家里打麻将,正也没空看孩子。两位少爷一央求,她就答应了。程凤台只好硬着头皮带孩子们去后海吃吃喝喝玩了一圈,买了一些东西,逛了公园,玩得两个孩子热汗淋漓,兴高采烈的。下午把孩子们送回家歇午觉,心里面还惦记着一个更大的孩子,直接就去了商宅。
程凤台心里的大孩子商细蕊,此时真的像一个巨婴一般仰脸安卧在院中一张藤榻上,颧骨绯红喘吁吁的。小来在后面替他打着伞,面前一只小方几,上边摆着茶壶毛巾折扇西瓜,还差一块醒木,就能是说评书的台子,现在充当着他的龙书案。沅兰十九分头把持着水云楼的内务,此时是必然要插手的,同两位大师兄分坐两边,团团围住中间一个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二月红,形成三堂会审的局面。
戏子们通常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商细蕊昨天气得十万火急,却是一个人都抓不着——大家应了商细蕊的号令,躲着吃喝嫖赌奠念侯玉魁呢!谁愿意专程跑这一趟听他发邪火!今天不约而同美美地睡了一个懒觉,一直磨蹭到下午才把二月红押解来。这个时候商细蕊已经给气病了,鼻血哗哗地流,嗓子也毛掉了。本来唱戏的人嗓子没有不带点暗伤的,他每年秋天就容易犯咳嗽,严重的时候足足要咳满一个月。但这回纯粹是气出来的上火的毛病,病得飞来横祸,有点冤枉,那就更气人了。
程凤台进门一看这情形,就顿住了脚,笑道:“哟!商老板处理家务事,我就不打扰了。”
商细蕊张开嘴要说话,喉咙里嘶嘶作响,咳嗽两声,恼恨地皱紧眉毛瞪着眼睛——他明知道他盼着他作伴!沅兰看这眼色,连忙站起来,笑道:“二爷可不是外人,来这儿坐吧,也没把富裕椅子了。”
程凤台慢慢踱进院子,道:“师姐坐吧,我站着喝口茶凉快凉快。”说着直接拿起商细蕊的茶壶啜了一口,茶里全是一股败火药的怪味儿,喝不惯。打开折扇扇呼两下,扇出一面金光——是台上用旧了的一把泥金牡丹扇子。
沅兰回头敛了笑,恶狠狠地质问二月红:“你接着说!”
二月红前头已把奸情交代了清楚,还有什么可再说的,沅兰这样不依不饶地逼问,显然是要给二月红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没脸了。难怪沅兰这样愤恨,本身梨园行里嫉贤嫉能嫉风头的劣根性,再加上女人对年轻貌美觅得良婿的女人的那一层妒忌。沅兰在北平混了这么些年,也没能沾一沾薛千山这块肥肉。商细蕊虽也与他勾搭过一手,倒让人气得过,毕竟那是商细蕊!她二月红算是哪个阴沟里爬出来的东西!毛也没长齐的贱丫头!
商细蕊根本不关心他俩是怎么勾搭上的,他就关心他俩怎么能拆散,好留着二月红继续为水云楼效力——主要是为了给他搭戏。关起门来在自家师兄师姐面前,他不讲理的毛病全使出来了,什么宽和,友爱,忍让,宁九郎教他的那一套混梨园的为人行事统统一边抛,艰难开口道:“你别嫁,留下来,我保着你。”
程凤台听他那嗓子,毛得扎人耳朵,不禁有些忧心。商细蕊的嗓子坏了,使人感觉就如同绝世的美人被刮花了脸蛋,绝世的高手被废除了武功,特别揪心,特别悲剧。他每次喉咙不爽快,程凤台都怀疑毁成这样了还能不能再唱戏,但是每次过了一阵子也就恢复如初了,不得不说是一种天生丽质。
二月红六神无主地看向十九。十九很知道商细蕊今次的意思,所以难得跟锯嘴葫芦似的不与沅兰针锋相对。她总不能为了帮着二月红,去和商细蕊对着干吧!十九挑起一边眉毛专心吃茶,不与二月红对眼,心想小丫头慌什么?薛千山已经当众公布了婚讯,他还能留得下你?要是这样都能把人留下来,倒真算班主大人的本事。两位大师兄则是事不关己,不闻不问。一个揉着核桃闭目养神;一个嗅嗅鼻咽哼哼小曲儿,自己给自己沏碗好茶叶滋溜滋溜地喝。整个儿都是北平城里甩手老爷们的派头,坐在那里撑个场面。
沅兰成了商细蕊的代言人,一拍茶几,啐到二月红脸上:“班主都发话留你了,你就要点儿脸吧!还真指望着薛家吹锣打鼓八抬大轿呢?做你娘的春秋梦!人那是白睡完了逗你呐!再说了,你和水云楼签的关书没到期,咱们不放人,薛家也不能明着来抢——你要再不识相,往后也不让你登台了,就让你老死在戏班里!”
二月红一味跪着哭,也不知道是太阳晒的,也不知道是抽噎得憋的,小脸涨得通红通红。沅兰骂得热血沸腾,也通红的脸。程凤台见识到他们同行之间的冷酷,不好插话,心里唯有鄙夷。他是挺见不得这个的,一群人在这挤兑一个小姑娘,这算什么事儿呢?一手拍拍商细蕊的肩要往屋里去睡会儿,商细蕊牢牢地攥住他的手,就是不让他走开,心里面被二月红哭得烦死了,同时也觉得沅兰挤兑的方向有点偏差。商细蕊的意思是嫁人等于跳火坑,只有跟着他唱戏才是唯一光明的道路,怎么被沅兰说得跟窑姐儿从良要赎身,老鸨子抬价不放人似的!
商细蕊翻身起来淅沥呼噜闷头吃西瓜,他吃西瓜籽儿也不吐,好比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程凤台怀疑他连咸淡也没尝出来。吃完一片,嗓子凉透了,哑着嗓子简短道:“告诉她路金蝉。”
十九和两位师兄都是一愣。沅兰也呆了一呆,然后刷地回头瞪住二月红。二月红在她的厉目之下一索瑟。
自打商细蕊接手水云楼,前后已经嫁掉了七八个女戏子,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姐妹,也有搭班来的戏子。一律是给人家做姨太太。其中最好的结果也就是生儿育女,不咸不淡不悲不喜地做着小老婆。路金蝉的结果算不上最坏的,但是最典型的。当年两情相悦还未过门那会儿,为着应和她的名字“金蝉”,男方用黄金打造了一只鹅蛋大小的实心知了送到后台来捧她。盒子一打开,明晃晃一大块金砖似的光彩夺目。细看蝉翼由金线织就,纹路又清楚又细密,做着一个振翅欲飞的样子。墨玉镶的两颗蝉眼儿,连腿上的倒钩都栩栩如生。据说是宫里的手艺,这份心思真叫难得。当时大家都很羡慕,商细蕊在曹司令齐王府那边看过不少珍奇异宝,见到这只金蝉也看住了,托在手里瞧了半天。路金蝉的丈夫便笑道:商老板,你放了这个肉做的路老板给我,我照这模样儿给你打一个金子做的戏子,你看行不行?周围戏子们齐声起了个哄。路金蝉笑得非常得意。但是婚后真正过起日子来,丈夫待她不过也就那么回事,可不比婚前把她捧到天上,连陪伴她的时候都比婚前少了。而路金蝉渐渐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孤立无援的环境之中,举家上下都是原配夫人的人马,许多双眼睛盯着她,就看她什么时候出了格,好动手收拾她。不负众望的,在戏班子里养成的张扬个性,习惯了追捧与掌声,使她也很难脱离热闹多彩的生活,成为一个相夫教子的平凡妇人。唱着戏的时候想嫁人想安逸,嫁了人又拼命的想唱戏。为此落落寡欢,喜怒无常,时间久了丈夫也就不待见她了,在家中日子越发难过起来。为了过一嗓子瘾头,票了一出堂会,立刻被造谣说与男戏子眉来眼去,在后台捏手。因此挨了丈夫一顿耳光,打聋一只耳朵。后来生下孩子,嗓子身段全毁掉了,真的是想走回头路也不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