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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是个没有文化的人,小学毕业后,因为家庭出身的关系被迫辍学务农。其实,他的成绩很好,一直都在班里名列前茅,老师也很喜欢他。只是生不逢时,父亲常常这样说,话语里并没有丝毫的愤懑和不满,我听了却感到十分可惜。
我的祖父先前是个不大不小的地主,两三公顷的田地,也雇有长短工,但也并非传说里地主惯有的那种恶。他是一个旧式的读书人,恪守礼制,注重孝道,讲究治家训子、积德养善。父亲出生的时候,祖上的家道已经败落了,田地被抽了分去,这是无可抵挡的时局,没有办法。偶尔,我问父亲可曾记得家道兴盛时的光景,父亲总显得很讷讷,原来他也不曾过过那样的生活,从小便是普通百姓一样的穷困。但他也有骄傲的地方,常会和我说起他父亲的学问和做人,每每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他自己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民。
我小的时侯,父亲常年累月地在外做厨师,乡邻每有红白喜事都来请他。小时候我很嘴馋,每次都想跟父亲一同去,但他从不准,常用威言吓语唬我安分在家,听母亲的话。只有一次,我哭闹着非去不可,父亲骑车在前走了一里路,我还跟在后面哭喊着追他,母亲落落地追不上我,现在想来也不知道当初会有那样的执犟。那一次父亲生了大气,把我吊在屋里打,我涕泪横流他也不许母亲过问,后来,我哭没了眼泪在那里呜咽,在泪眼迷离间才发觉父亲早已骑车走了。
自那一次起,我就从没有再闹过他,虽然年纪也比先前大得多少,但懵懵懂懂地似乎明白了贪嘴是一种犯贱的作为,尤其是跟了大人一起到别人家里去,虽然别人也笑脸甜口地招待逢迎你,但在心里却会把小孩连同大人朝低了看。后来,每再看见邻家孩子拿着好的吃食,我也从不正眼看,以及现在的从不吃零食,都是因为小时侯父亲的那一顿痛打,及至于深入到了我做人处世的底端。
我十岁的时候,异常的顽皮蛮横,村里的孩子几乎都与我打过架,父亲也因此三天两头的用棍棒或鞋底抽我,附近的村邻都能听得见我的哭喊,但也只是站在我家墙外说笑,并不进来劝阻。有一次,不知父亲说了什么话,我与他反嘴,及至于失口骂了他,父亲气极,直直地让我跪在那里抽打,母亲与祖母来劝他也不听,到底我跪在祖宗的灵位前认了罪他才罢休,自那次我再不敢有犯上的言行,对长辈更是如此的恭敬有礼,话语里不曾夹杂片言只语的污秽,这都是父亲棍棒管教的功劳。父亲平时常说两句话,我记得十分的清楚,一句“娇大无益郎”一句“棍头底下出孝子”他也是这样管教我的,说要我有“规矩”和“怕惧”
然而即使父亲是这样的严厉,及至苛刻得叫人有些不安,但我还是会真心地喜欢他、亲近他。小时侯,冬天的早晨,父亲常起得很早,他做了饭菜来给我穿衣服,会用硬硬的胡茬扎我的面颊,我很喜欢在床前和他嬉戏玩闹。父亲给人家的红白喜事做厨师,事后主人家总会提些烟酒点心来回礼,那烟酒父亲总放在一个柜子里积攒着,等攒够了便在小卖部里换零钱用,点心则留给我吃,我有时怜惜父亲,送到嘴前让他也吃,但他从没有在我面前吃过。
我念小学时,正值八九岁,有一次父亲去开封一个表亲家做婚礼的酒宴,临行前的一天,我十分不舍,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晚上睡觉时对他更有说不完的话和亲近。第二天,天还未亮,父亲便走了,我还没有醒,等醒后虽然没有哭,但总觉得有万千的伤感和失落,那一天出里出外都不见父亲平日的身影,我心里有说不出的空。
父亲走后的每一天,我都扳着指头算,那虽然没有切实的意义,但也不失是一种自我安慰的方法。半月余后的一天,晚上八点钟,冬天的夜已经很黑了,父亲在外面敲门,我一骨碌趴起来去开,也没再害怕夜黑什么都看不见,等到开过门,父亲说他还背着一口半人高的大铁桶,我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他的声音闻见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油腻味,一时间便感觉十分的欢喜和亲热。那大铁桶我不知道它的用处,只知道里面会有父亲捎回的糖果,等后来我吃那糖果的时候,才感觉到有点不忍,想起父亲从县城到乡下这十几里的路都是在星夜里背着这样的大铁桶徒步走,我虽然没有落泪,但心头却十分疼惜和酸楚,自那以后,每做任何事情,我都开始体惜父亲,也是从这星夜里父亲的徒步回家培养出的感情。
等到后来我读了中学,节假日里与父亲同去田畔里干农活,那时候我已长成小大人了,然而他也从不准许我做粗重的活儿,总是自己一个人揽下来,我每每有不忍,也上前去帮他,总会被他小心呵斥回来,我心里知道,这最平常的呵斥的话里也是生出了爱来的。后来,我在县里高中读书,每次回家,也会跟他去田里干一些农活,但父亲总归不使我劳累,我看着他瘦弱的身躯在风里吹荡,心里常常很不是滋味,他锄草,我帮他锄,他剔苗,我也帮他剔,还找些家长里短和他说。那时候我虽然还不大明白世上的情长谊短,但也觉得这田畔里的父子闲话是那么的厚实和有人生感。
父亲今年快六十了,他不看书,不作文,不喝酒,不抽烟,不赌博,连一把纸牌和麻将也不会,所谓的娱乐在他一点都没有,偶尔父亲会看看电视听些广播。每次,我见他在家人的欢声笑语里独自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心里便会有许久的怅然和难过,于是几次三番我找一些浅显的书报给他看,他有时看得津津有味,但有几次,即使看不太懂,父亲也会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很长一段时间,怕枉费了我的苦心和孝心。父亲平日里劳累,晚饭后我看电视,他也看,但过不了多久他却又会困顿得睁不开眼,用手支起下巴在那里打盹,我不忍,就劝他上床休息,怕他觉得扫了我的兴,就自己也关了电视也去睡,等我刚刚躺下,便会听到他的鼾声。
近年来,我一直在外地念书,寒暑假各回去一次,陪父亲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地少了,但即使身在外地,每有空闲我也总会莫名地想起他,想起这么多年来我和他的一点一滴,即使是有小时侯的棒打棍喝,我也每每会记挂他。在我的记忆里,这样的父子情深固然简单得只有那么几笔,但我的人生长短与处世行事,正是从这样的父子交往里发出端长出叶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