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动心弦两世缘

碧竹翩翩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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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似曾相识剑影映痴心

    “哥哥,就叫它心弦吧。”

    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它时,不觉一愣:与我对视时,它盯住别人他物的森冷幽凛的兽眸倏忽间慌乱渺茫,六神无主,仿佛情怯,仿佛缠绵,仿佛不甘。只是它意乱情迷的目光刹那间摄我魂魄动我心弦,于是我脱口而出给它取了名字。

    “惜玉,”哥哥哧地笑出声来:“你把狼吓着了。”

    只因当今沈国国母是家兄与我的姨母,大我两岁的世子扶鸾是我们两兄妹的表兄弟,遂吾兄惜珥受封留昌候,我亦受封懿昌郡主。我们兄妹俩个父母早亡,大我十岁的惜珥哥哥如父似母,将我扶养成人。

    三年前瑞都斗兽之风甚盛,王候公子无不豢养豺熊虎豹,聚众斗兽,一赌输赢。惜珥本无意于斗兽之戏,只是贵族游戏,无从躲避。可哥哥一时又寻不到合意的猛兽凶虫,颇为踌躇。正在无计之时,候府来了一位鹤发童颜的长者,牵了一匹玄色雄狼献与哥哥。长者自称是瑞都以西百里处隐云山中修炼的真人,更说他手中的雄狼乃是天下无双的瑞兽,只有如哥哥这般的王室贵胄才配拥有。惜珥道谢收了那匹玄色雄狼,却并未把那位真人的话太放在心上。真人离开之后,我便给那匹狼取名心弦。谁知待哥哥把心弦带出与其他王室子弟豢养的猛兽角斗时,它竟所向披靡无往不利,没有半年功夫,哥哥赢了多少次千金赌资不说,瑞都所有王候公子伺养的用于角斗的豺熊虎豹无不死于心弦的獠牙利爪之下。更兼坊间传说心弦乃为仙人所赠,身怀仙气,寻常走兽断是无可与之匹敌。自那时起,瑞都再无人斗兽,心弦也就不用再与其它猛兽相搏了。

    心弦真是一匹举世无双的猛兽,锋利瘆人杀人嗜血的眸光,走兽特有的阴森冰冷令人战栗的通身戾气,都令候府的仆从不太敢接近它,就连给它喂食,仆从们都战战兢兢。可是不知何故,我从第一次见到心弦时,就不曾害怕过它。倒是每每心弦与我目光相对时,它的眸光便立刻温软柔暖下来,仿佛对我依恋万分,却又无可奈何。

    自从心弦不必再出府其它猛兽角斗之后,我便把它领到我的居处储珍苑抚养。惜珥不反对我抚养心弦,其实他本来万事依我,更何况王室的公子小姐豢养奇禽猛兽作宠物本不是奇事:前几日世子扶鸾的妹妹承禧公主倚鸾还牵了头白额虎招摇过市,我将一匹狼当猫养也就不足为奇了。

    每日我给心弦喂食喂水,为心弦洗浴、梳理毛发。心弦健壮结实,没有半丝杂色的玄黑毛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有时带它在院子里晒太阳,我竟依偎在它身上打起瞌睡来,恍惚间觉得它扭过头来,用温润的舌轻舔我的面颊,我却又仿佛梦见被一位俊朗公子轻吻着。醒来我便宠溺地扬起手来抚摸心弦,我的手指抚过它结实彪悍的脖颈脊背胸腹,它的身躯便受惊般微微悸动,似乎情怯,似乎隐忍,似乎无奈。我实在忍不住,轻笑起来,一把揽住心弦的脖颈,将轻风细雨吹进它的耳朵:“你又不是少年郎,难道还害羞么?”一言出口,心弦倏地扭过头来盯住我,满目愤怒。我一怔,一时松了手,望着心弦不知所措。心弦仿佛觉查出我的骤然惊惧,它刹那间更加惊惧地扭回头去,瘫软在我身前。正无所适从间,我突然听到侍女小怜在我身后笑道:“姑娘不怕狼么?”我便头也不回地答道:“没看出来么?狼怕我!”

    在抚养心弦之前我很少单独出门。惜珥总说天下皆知沈国懿昌郡主惜玉拥倾国倾城之姿,携楚楚媚人之态,若放我单独在外抛头露面,颇是令人放心不下。我倒觉得除了自己的姿容以外,还令大家放心不下的是我的另一个身份:我与世子扶鸾自幼便有婚约,我是扶鸾的未婚妻。世子的未婚妻若总在外招摇,兄长姨母和扶鸾自然是放心不下。

    据说扶鸾两三岁时就有高人隐士提点姨母:世子日后若能得表妹惜玉为妻,必能家和邦兴国泰民安。若扶鸾不能娶惜玉为妻,届时世子恐有性命之忧。而我年幼时,哥哥惜珥也得高人指点,说是令妹不可早嫁,十六岁时她自会遇到真命夫婿。若哥哥将我早嫁,只怕十六岁上我还是会与命中之人相遇,之后难免有殉情之事。两厢权衡,惜珥决定待我十六岁时再将我嫁与扶鸾。

    但是我自己对这桩婚事却从来未曾上心。其实我和扶鸾还是很熟悉的,多年来我每次去王后所居的凤仪宫给姨母请安时,扶鸾几乎每每在场。扶鸾也常来留昌候府与哥哥切磋箭法,每次来也少不得与我相见。扶鸾的射箭之术堪称一绝,百步穿阳之功无人能敌。他总和惜珥开玩笑说自己好像生下来就会射箭,他若是一个猎户的话,肯定每日都能射杀禽兽,丰衣足食。纵然和扶鸾相熟,我却一直感觉他只是我的朋友,从未动心于他。更兼他近年来已有两位侧妃数位侍妾,我便更不觉得他会是可以终生与我相亲相爱之人。

    心弦来候府两年的时候我十五岁,因有心弦作伴,我的胆色也壮了起来,有时便领着心弦走出候府,到坊间闲逛。惜珥见心弦在我左右,便也没太阻拦我出府游玩。毕竟总囿于候府,对于我来说是太闷了,更何况心弦名满意瑞都,有这般猛兽作我的保镖,想来不会有人敢轻易冒犯。

    可我还是太大意了,有一次出行我未换男装,郡主的笄环珰佩也未除尽。我只带着心弦穿街过巷,看着坊间的热闹与清静,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寂静巷陌。这条小巷太寂静了,仿佛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鸦雀无声。我突然觉得身后寒气森森,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七八个蒙面歹人从后方向我们包抄过来,为首的那个万分轻浮地向我说到:“小娘子,是先给人呢,还是先散财?”他话音未落,只听心弦长啸一声,飞身上前咬断了那人的脖颈。紧接着心弦又朝另一个歹人扑去,余下的歹人大呼不好,想上前救下身陷狼口之人,却哪里能得手?心弦扑闪翻腾咆哮嘶嚎掀起的兽风,早把那几个歹人扫翻在地。却有一个不知死的鬼,趁着心弦和其他歹人搏斗,向心弦滚了两滚,凑近时他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剑,在我“心弦小心”的惊呼中,一剑刺入心弦的左肋。只听心弦一声长嚎,扭过头来一口咬入那持剑人的头颅,那人当场毙命。余下的歹人见一阵风功夫已有三人丧生,便再不与心弦搏斗,四散奔逃。心弦并未再追赶歹人,只是回头望向我,我连滚带爬地靠近它,眼见它左肋下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我语无伦次地问它:“心弦,你,你怎样了?”它只是关切地望向我,我刹那间才想起来,心弦不会说话。心弦勉强支撑了一会儿,待我伸手摸到它时,它便轰的一声跌倒在地。这时我全然乱了方寸,只听自己声嘶力竭一声尖叫:“救命!”

    心弦被抬回候府后,我立刻让哥哥把全府的人医兽医都请来了。大夫们给心弦处理伤口上药包扎以后,一位为首的医生对我说虽然心弦的伤势严重,却不至于致命,只要按时换药,再休养一段时日自会康复。

    话虽这么说,我却仍然放心不下。心弦受伤当日不吃不喝,我守在它身边干着急却没办法。第二天,它能喝一点水了,我便拿一只玛瑙碗给它一口一口地喂水。到了第三日,心弦便能略略进食。那天我抚着心弦身上的被包扎的伤口对它说:“以后我会小心的,再不能让你身陷险境!”心弦仿佛能听懂我的意思,它平静地向我望来,我心里却颇不踏实,就好似自己说的这句话难以实现一般。

    心弦恢复得很快,不几日它就行动如常了。只是它左肋上留下了一道伤疤,大夫们也无法轻易除去。每看到心弦身上赫然在目的疤痕,我都觉得心中一绞,不知是心疼还是后怕。

    自此我对心弦的照顾更加精细,生怕它过得不有够舒服。我每一餐的膳食里都会有几道点心,我便将各样点心分捡出来,持着银箸一口一口喂给心弦。每至此时心弦都好像幸福万分,将我喂给它的点心全部吃净。小怜笑我太宠着心弦,我却只将她的话当作耳旁风,坚持把我喜欢的点心喂给心弦。就这样过了些时日,我竟发现心弦很偏爱一品唤作芙蓉盏的蒸制点心,于是常吩咐厨房制作这款点心送来。

    二、云屏灯影相识更相期

    我十六岁生日那天候府里热闹非常,惜珥说我年内就是世子妃了,这是他为我操办的最后一个生日,一定要热闹些。于是候府里的宴会歌舞从中午排到晚上,自王后、公主到各府诰命夫人、郡主皆送来了寿礼,更有许多夫人小姐亲自登门道贺。我一大早便赶去前厅应酬,一边感叹世子妃的号召力,一边忽然觉得莫名的辛酸寂寞涌上心头。其实我也明白自己烦恼的原因,扶鸾并不是我的心上人,可是我不但得嫁给他,还要面对他那一干侧妃侍妾,想起以后的人生来我便觉得疲累万分。

    晚宴时只觉身畔多了一个,只听那个人轻问我:“都快嫁给我了,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我怔了怔,答向扶鸾:“我也不知道。”

    其实我的心里在说:我不爱你。可是,我知道这句话说出来也没有用处。

    扶鸾又向我耳语:“莫不是吃醋了?我身边确有几个女人,可你见过哪位国君世子只有一位夫人?我也不得不依礼行事。”

    我真不是嫉妒,我不爱的人有别的女人,于我来说并不是一件五内俱焚事情。只是我不得不嫁给他,还得接受他的生活着实令人烦恼。另外,他说自己多纳妾室是为了合于礼法,更让我不敢恭维。不过,扶鸾倒也没说错,和他这样身份的公子谈专情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扶鸾见我不作声,便又接着说下去:“你看你哥哥嫂嫂那般恩爱,却也没少了如夫人。”

    我默然。我嫂嫂紫玥系出名门,与哥哥成亲以前是许国郡主。她貌美性柔,嫁过门来与惜珥琴瑟和谐伉俪情深。紫玥不但美丽,而且极贤惠,过门以后到底为哥哥挑选了两位侍妾,惜珥也未曾拒绝。这便是王公贵族的礼法吧。

    扶鸾见我还没回过神来,便又对我说下去:“无论有多少女人,横竖我只爱你一个,你又是世子妃,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可是我就是不想当世子妃。

    我实在没心情再听扶鸾解释下去,只将玉液琼浆一次次送入口中。扶鸾知我擅饮,所以也并未阻拦我喝下去。只是那日可能是日间应酬得太累了,我喝了几杯便觉得头晕目眩。觉出不好,我便欲起身离席,却不想站起身形时竟支持不住,一头向地上栽去。又觉得扶鸾一手将我捞起来,接着便听见惜珥急步过来,吩咐小怜小颦等一干侍女将我送回储珍苑。

    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喉间干渴,我强撑着睁开睡眼半坐起来,刚想呼唤小怜,突然看见屋里灯火半明,在对面的紫檀嵌镶琉璃几案旁边的锦垫上,竟坐着一位公子!我瞬间哆嗦了一下,抬手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过去:没错,确是一个年轻男人坐在我对面!他身材伟岸结实,头束墨玉冠身着玄丝袍,腰间的皂带上扣着乌玉兽首犀比。他甚是英俊,只是通身凌厉凛冽之气太重,乍看了只让人打一个寒战。可偏偏与我对上眼光时,他的目光倏然慌乱渺茫温存柔软下来。我心头骤然一凛,这是一双我熟悉的眼睛!

    沉了沉心绪,我还是开口问道:“公子是”

    他喉头动了动,却没能立刻出声。顿了顿,他才一字一句地对我说道:“惜玉,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三年来,我每个白天都想夜间化出人形,对你道出心迹,可是每个晚上又把自己生生拦住,想着我不能打扰你的生活。”

    我不禁又打了一个哆嗦。

    他继续说:“我今天一直等着你的芙蓉盏,可你这生辰的排场太大了些,日间竟没有回来看看我。晚上才见你被人扶回来,可我看你醉得厉害,实在忍不住过来看你。你不开心么?”

    我差点儿一头栽向地面,但最终还是稳住了自己。定了定神,我仍然不敢相信眼前人的身份。

    “你到底是谁,”我一字一顿道:“还需我亲眼亲手验过才能相信。”

    我勉强从提花叠席上站起身来,跌跌撞撞跑到他身前,哆哆嗦嗦伸出手去,解了他的外袍又解开他的中衣,向他的左胁上望去:一道疤痕赫然在目!这道伤疤我识得!不管它在人身上还是在兽身上我都识得!我已管不了自己哆嗦得厉害,继续伸出手去,顺着他的脖颈摸到脊背再摸到胸腹,这般结实彪悍的身躯我也识得!不管他是人是兽我都识得!

    我只觉头顶轰然一个闷雷,身体在他身前僵住了。这怎么可能?我那瑞兽心弦怎么可能化作一位公子与我相对?正在我思付之时,只听那公子轻唤了一声:“惜玉”我猛醒过来,忽然意识到深更半夜,自己扒开一个男人的中衣甚是不成体统。我便又慌里慌张哆哆嗦嗦去为他整理衣衫,只是太紧张了,双手不听使唤,竟扣不上他腰间的乌玉犀比。

    正在慌乱之际,只听头顶上的人轻笑一声:“惜玉,还是我自己来吧。”我又一次猛醒过来,松开手三步并作两步退回席榻,直棱棱地坐下身去,盯着他把衣衫整理好。

    把自己怦然的心跳压了又压,我向他缓缓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字一句向我道来,声音沉着浑厚而有磁性,却带着些无以名状的幽深伤感:三百年前心弦还是一匹幼狼的时候,他的母亲被一个猎户追杀,身中数箭而亡,心弦自己也身受重伤。偏巧这时隐云山的灵乙真人路过,便将心弦带到他修炼的竹林里,为他疗伤,指点他修炼。心弦修炼很刻苦,这些年已经能在夜间化出人形。可三年前灵乙真人要带心弦下山,说他命中注定要经历一场劫难,在此劫中心弦若能不动心不动情,就能平安度劫,再修炼三百年,就可得道成仙;若心弦情念不除,尘缘不了,他便不是修仙的材料,会在此番劫难中粉身碎骨,三百年后只能转世成人。

    “惜玉,”心弦铿锵说道:“自从我见了你,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若能与你相伴,便是粉身碎骨,我也不后悔!”

    我一怔,不知自己该如何答复。同时一开始的震惊早已不知所终,我只觉得对坐在对面锦垫上的人异常熟悉,仿佛我们之间没有半丝陌生感。

    沉默了一会儿,我突然又是一惊:往常夜间即便是我咳嗽一两声,小怜小颦她们也会跑来服侍我,怎么今夜心玄化出人形从容与我相对,竟没有一个侍女来看看?我又迅速站起身形,踉踉跄跄绕过九叠云母屏风,向外间看去:只见小怜小颦竟熟睡在叠席上,好像近旁的声音根本没法使她们清醒。

    我又回到里间向心弦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心弦的嘴角向上勾了勾,冷煞沉重之气扫去不少:“这三百年来,师傅不曾教过我任何决法,却在临送我下山时,教了我一道瞌睡决,还告诉我只能在夜间化出人形后对女眷捏此决法。那时我真不知道师傅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现在我才明白,原来这道瞌睡决是对付你的侍女的。”

    他面部表情柔和,眉目英俊,身材魁梧,竟比惜珥扶鸾他们更俊朗几分。他关切地望向我时,我只觉自己心神一乱,两颊竟然作烧。他仿佛很想接近我,却怕我被惊到,所以还是那样远远地坐在紫檀嵌镶琉璃几案旁边的锦垫上。

    又是一阵沉默。我便坐在叠席上对他开口:“那咱们聊天吧。”

    “”“那就我说吧。”

    “”也不知说了多久,我困倦得实在支持不住,便倒在锦被里沉沉睡去。恍惚间觉得有一双大手帮我盖好被衾,又好像有人小心地俯下身来,我只觉额上一暖,似有一枚吻种在我的眉间。

    三、深结情种堪堪两心同

    自此心弦夜夜化出人形与我相伴,他并不与我亲近,只是每夜坐在几案旁,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听我说话。有时他也提起他的师傅他的母亲和他这几百年的修炼经历。

    有一次心弦问我:“惜玉,你愿意自己给我蒸芙蓉盏么?”我便笑出声来:“你见过哪位郡主自己下厨的?不过我知道你喜欢吃那道点心,我让厨房日日送来便是。”我忽然看见心弦的眼睛暗了暗,漆黑的眼睫一闪,似有一抹失望闪过,幽深绵远。

    还有的时候,我们两个都找不到话说,于是我俩就那么静静地相对而坐。半明的灯火中,他与生俱来的威煞戾气仿佛熔化得无影无踪。我只见他那么专注温存地望着我,隔着几步远,我却好似听得见他如鼓点般的怦然心跳。每每我睡去的时候,总觉得额上眉心一阵温润

    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原来的岑寂长夜对于我来说再不寂寞漫长。这一个多月的夜晚和白天,都有无尽的温暖向我围拢过来,细细密密,切切绵绵。无论心弦是人是兽,他都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得或缺的一部分。

    这一日惜珥唤我到他书房去,待我坐定,他便对我说:“两个月后扶鸾就会来候府下聘礼,之后你们择吉日成亲。”

    我发髻间碧玉笄头的珠玑流苏倏然抖动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我幽幽地问惜珥:“可以不嫁么?”

    “为什么?”惜珥盯住我问。

    “我”我艰难说道:“我已心有所属。”

    “难怪你总对扶鸾不上心,”惜珥凝起眉毛:“我早该想到会是这样。”

    惜珥顿了一会儿,终于咬牙向我说道:“也罢,愚兄就是豁出性命去,也要成就妹妹的心愿!你且告诉我,你那心上人是谁?我一定想办法,帮你们促成姻缘。”

    “这”我又一次艰难开口:“我嫁不了他。”

    我却听见惜珥长出了一口气:“既是这样,”这一次他娓娓向我说到:“那么惜玉,你还是嫁给扶鸾吧。你也知道,早有高人说过你生来便带着兴邦安国之运,扶鸾是非你不娶的。你若能和你那心上人结成眷属,愚兄这厢一定鼎力相助。可是你们两个如果不能谈婚论嫁,你还是嫁给扶鸾吧,其实世子很喜欢你的,做了他的正妃,你吃不了亏。再者,你若真有定国兴邦的助夫之运,这桩婚姻于家于国也都是好事。”

    我默然。

    我还能说什么呢?其实,无论是我自己还是哥哥惜珥,都没有权力决定我的婚姻。王家欲娶,我能如何?

    晚上我问心弦:“你这些天来都与我相敬如宾,莫不是想等我嫁人之后就返回隐云山继续修仙?”

    心弦一愣:“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他的语调一反往日的沉着幽深,动情说道:“我若放得下你,当日何必冒死救你?我若能舍得你离去,何必等到今日?我怎么能不想和你夫妻一体?我早就说过,若能与你相伴,便是粉身碎骨,我也不后悔!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盼望你是我的妻!可我是怕你并不我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我是怕牵累了你!”

    我只见他一边铿锵道来,一边胸口起起伏伏,那一颗炽烧的心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他目光里一团团喷薄欲出的火焰,好似随时随地都可以将我的身心熔化。

    我不再犹豫,几步扑进他的胸怀间,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脖颈时望住他乌黑深邃的眼睛:“今生来世,我只愿作你的妻!”

    我感觉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应我,却问向我:“那么你和扶鸾?”

    我不等他问完便决然答道:“我只想作你的妻,万死不悔。”

    他一把搂住我,双臂紧紧将我缠住,仿佛要把我熔入他的身体。我的面颊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擂鼓一般的心跳。他一字一句地向我耳语:“惜玉,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活着,这样我死也瞑目!”不等我作答,他的唇舌已经缠绕住我的,几乎使我窒息。他周身的热度从唇齿胸膛臂膀以及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向我袭来,不啻海潮汹涌,瞬间将我淹没。

    玄丝袍席卷着我的蝉翼纱衬裙飘然落地,锦衾上的彩翼鸳鸯交颈缠绵。

    鸾鸟衔莲五连枝银灯的莲盘中麻捻上的灯火忽明忽暗,似有一对飞蛾扑火,九死不悔。

    生命于一夕之间变得无比美丽,心弦和我的生命之花,自这一夕开始绚丽绽放。

    但是我很清楚,极端美丽的事物不会是永恒的,而且非常可能极其短暂。譬如那划破夜空的流星,在它凌空掠过的一刹那绚美璀璨无以伦比,可在瞬间的绝美之后,便是灰飞烟灭。越是极端的美丽或者幸福,逝去的速度可能越快。因为极端的美好太珍贵了,珍贵得令人无法天长地久地拥有。

    然而我并不后悔。多少人终其一生也没能得到无以伦比的爱情,我却得到了,我已经非常幸运。纵然心弦无数次地嘱咐我要平平安安地活在世上,我却觉得有朝一日苍天不容我们的爱情的时候,和他一同死去,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生也同衾,死也同穴,只要能和他相守,同赴生死便是美好。

    可是,事情永远不会像希望的那么简单。

    将近两个月后的一日午膳间,我突然一阵恶心,只觉得胃肠里的东西似要涌上喉间。站在一边的小怜看出异样,便向我问到:“姑娘可是不舒服?”我沉了沉,淡淡说到:“没什么不舒服,想是那道梅子炮牂太腻了些。”接着我便拣了清粥淡饭草草吃了几口了事。

    饭毕我坐在房中仔细思付,想来癸水已迟了半月未至,又兼略略恶心我手中的错金云纹茶盏瞬间滑落,小怜闻声跑来张罗着帮我更换衣裙。我却呆呆地愣坐在叠席上,莫非我这是有了身孕?!

    夜晚清凉如水,我向心弦娓娓道来。

    听说我有了身孕,心弦的漆黑的双眸如两潭清泉般闪烁荡漾。他一把将我揽在怀中,久久不能言语。

    我在他耳边呢喃:“咱们远走高飞好不好?”

    他紧紧扣住我,在我耳畔一字一句道:“惜玉,你以为以你的身份,能逃得出瑞都?若能如此,咱们早就离开了。或者,你哥哥也早把你送走了。”

    我茫然:“我以为大不了咱们同生共死,眼下看来却是不可。”

    心弦骤然将我搂得更紧,重重向我说道:“惜玉,你向我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娘儿俩个都平平安安地活着!”

    他低头向我,幽深如潭的双眸一眨不眨,不容商量地等着我的答复。

    我犹犹豫豫道:“我保证”

    可我又如何保证呢?

    我仰面向心弦坚定道来:“几日后扶鸾会携万金亲自到候府下聘,那时我便当面告诉他,我誓不能嫁!”

    心弦犹豫了一下,向我说道:“我随你去。”

    我望向他的眸子:“你也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也平平安安地活着!我们永生相伴!”

    他的臂膀微微颤抖,低下头来重重吻住我,好似要把我的血肉神智席卷入他的身体。只听见他轻声向我呢喃:“我爱你。”

    在我身边躺下时,他没有再和我云雨行情,只是紧紧将我揽在怀里。

    我在他的胸怀间轻问:“是怕打扰咱们的孩儿么?”

    他向我呢喃:“谁也不能打扰咱们的孩儿。”

    四、芙盏一诺今生来世缘

    在扶鸾下聘的前一天,我在储珍苑的院子里为心弦梳理毛发。将玉梳轻轻梳过心弦那玄色毛发的时候,忽有一双修长略带薄茧的手蒙住我的眼睛。

    我慌忙推开那一双手,站起转身向来人看去:他身上穿朱砂玄黄龙虎纹锦缎深衣,足下着饰金舄履,腰间璜佩琳琅,举止风雅,眉目俊俏,眼前人正是世子扶鸾。

    未等我开言,扶鸾先向我笑道:“你这宠兽总盯着我侍从的箭囊作什么?”

    我顺着心弦的目光看去,确有一名世子的贴身侍卫紧随扶鸾身后,他身背主人的青纹嵌宝鱼貍箭囊,囊中每支凤羽乌龙箭上的箭杆上都刻着一个“扶”字。

    我脸色一冷:“这里是我的闺阁。”

    扶鸾回头斥道:“出去!”那侍卫便疾步退出门去。

    其实我的意思是:这里是我的闺阁,外男不应入内,包括你扶鸾。

    大约看着我的面色没缓和过来,扶鸾浅笑道:“表妹可真是脾气见长,我就不能来这里么?每一次都只能与你在前厅相见,我想着明日就要携万金为你下聘了,再以后你便是我的世子妃,我竟还没见过你的闺房是什么样子,就过来看看。还有,这些日子都没见你,我都疑心你是想不起来我了,所以实在忍不住过来找你。”

    他软语温存,浓情蜜意,我却激灵打了一个冷颤:不必等到明日再与他摊牌了,在尚未下聘的今天与他说清岂不更好?

    我倒身跪在扶鸾身前,平了平心绪,向他清晰恳求到:“恳请世子切勿下聘,另娶她人为妻!”

    扶鸾惊声道:“惜玉,你这是怎么了?”

    我压了压怀中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对他哀声道:“惜玉微贱,不配与世子为妻。我本一介平凡女子,心有所属,且怀了他人的骨肉,万不能玷污了世子的清誉。恳请世子念及表兄妹之情,容我生下孩儿。更拜请世子另寻佳偶,择匹配佳人为妃!”

    我只觉得头顶上的人沉默不语,一团阴冷向我袭来。我跪在地上强止住哆嗦,紧咬牙关,等着他的下文。

    “惜玉,”却是扶鸾的声音在哆嗦:“你竟如此对我!”

    他又顿了顿,语音平静了些,却是字字掷地有声:“我知道你从来没喜欢过我,可十几年我对你低声下气,为了什么你应该知道!其实惜珥早就替你求过我,明里暗里想求我舍了你。可是,惜玉,我放不下你,我对你哥哥早就言明,于你,我活要娶人,死要娶尸!更兼早有高士提点你有定国兴邦之运,你死活都是世子妃的不二人选!惜玉,我总算计着婚后万事依你,天长日久你总能接受我,却不想你根本无意与我天长地久!”

    我再忍不住浑身颤抖,一把扯住他的衣襟,戚戚然向他呜咽到:“表哥,求你放过我!”

    扶鸾一声冷笑:“你那奸夫呢?”

    我已顾不得他的辱骂讥讽,斩钉截铁地答道:“他已远走高飞!”

    “哦?别让我找到他,若是寻着他我定把他碎尸万段!”扶鸾一声轻蔑的嘲讽之后却又话锋一转:“惜玉,我本想一个月后万事准备停当再与你成亲,看来我是等不了了。明日我如约下聘,三日后你我成亲!”

    他顿了一顿,语调倏然阴冷:“至于你那孽根,我若今日动手除了只恐你那哥哥心疼,更何况今天你只是我的表妹!这样吧,待三日后你我成了亲,我再帮你除了那孽种!”

    我早松开了扯着他衣襟的手,无力地向后坐去。

    “你若有半分动作,”扶鸾拖长了他的威胁语调:“你那哥哥嫂嫂只好到阴间去作候爷、夫人了!”

    仿佛有一声闷雷打在我头上,我睁大眼睛,再不能思索。

    似有一只手缓缓拂过我的面颊,同时扶鸾的声音再度响起:“惜玉,在这里等我娶你!”

    袍袖翻飞,扶鸾翩然而去。

    果然是君王之才,杀伐决断,斩草除根。

    我坐在地上一边颤抖一边无声呜咽,全没注意身畔的心弦如何反应。

    晚上我神情恍惚地坐在心弦面前,眼睛干涩,心里却在流泪。

    心弦却面容宁静,好似白天的事情不曾发生。他幽幽地向我说道:“三百年前,射在母亲和我身上的每一支箭上,都刻着一个‘扶’字。”

    我神思游离地答道:“扶鸾十八岁。”

    心弦将我轻轻地拥入怀中,开始细细密密地吻我。我欲开口说话,却被他用手捂住了唇齿。

    “你和孩儿不会有事的,”他向我婉转呢喃:“你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大惊,他却紧紧吻住我。他把我柔放在席榻上,又轻轻解开我的衣裙,小心翼翼地进入了我的身体,仿佛生怕惊到我腹中那小小的胎儿。

    之后我被他紧紧搂在怀里,无数次想对他言语却又无数次地被他止住。我心悸气短辗转难眠,转眼已到寅时却仍不能寐。

    辗转在他温暖的胸怀间,只听他沉声向我说到:“我岂能容那三百年前的弑母仇人再戕害我的孩儿?还有,他与你相伴我如何放心?”

    我大惊失色,他不容我分说,再一次吻住我的唇舌。

    突然一阵瞌睡向我袭来,凭我再不情愿,眼睑还是沉重地垂下。只觉额上眉心一阵温热,又听见有人对我说:“惜玉,我爱你。”

    我心乱如麻,却怎么也清醒不过来。

    昏昏沉沉中乱梦纷扰,忽儿是心弦紧拥着我对我说:“惜玉,能与你相伴,便是粉身碎骨,我也不后悔!你向我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娘儿俩个都平平安安地活着!”忽儿是扶鸾向我冷笑道:“惜玉,待三日后你我成了亲,我再帮你除了那孽种!你在这里等我娶你!”

    我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想喊却喊不出来,万般焦急无奈中,但见心弦的师傅灵乙真人落下云头,稳稳站在我面前。他见我失魂落魄得说不出话来,便叹了一口气,对我说道:“我那小徒弦儿,对你情根沉重,看来他是无缘成仙了。”

    我万分焦急,终于大喊出来:“求真人搭救!”

    灵乙真人无奈摇头,又长叹了一声:“唉!这是你与弦儿必经的一场劫难,你俩个命定是情深意切的夫妻,只是难逃情劫。今日弦儿为你和你们的骨肉赴汤蹈火在所难免,只是他对你情根深重,不能绝七情杜六欲,委实没有仙缘。”

    真人顿了顿,又说:“三百年前弦儿和他的母亲被一个叫扶鸢的猎户追杀,其母丧生于扶鸢的箭下,弦儿侥幸逃生遇到了本真人。那猎户扶鸢三百年后转世成你沈国世子扶鸾,昨日被弦儿认了出来。那猎户太子于弦儿,先有弑母之仇,后欲夺妻斩子,我那弦儿怎能容他。更兼扶鸾前世杀生过众,今生本难得全福全寿。只是弦儿伤人性命,眼下再无缘人世。”

    看着我一脸急迫,灵乙真人又是一声轻叹:“难得你对弦儿也是一片痴情,我已知会了冥界的转轮王,三百年后,定让你与弦儿同时投胎成人,作一世夫妻,结百年好和,琴瑟和谐,子孙满堂。”

    未等我多言,灵乙真人已转身离去,踪影皆无。

    我正在惊惶急迫中,忽觉小怜一面用力摇晃我的肩膀一面大叫:“姑娘,不好了,心弦把世子杀了!”

    我霎那间睁开眼睛,只觉窗外已是日上三竿,身畔的小怜仍就向我大喊:“姑娘,今日世子亲自来候府下聘,却不想被心弦杀了!”

    我跌跌撞撞站起身形,连绣鞋外裙都顾不得穿,一路披头散发向前厅跑去。

    前厅里扶鸾的尸身被侍卫们团团包围着,我从他们身边经过,真奔心弦而去。心弦早已倒在檀木地面上的血泊中,身中无数刀剑利刃,我几乎看不见他的玄色毛发,刀光剑影中他早已血肉模糊。

    我俯身向他,竟发现他还有一息尚存!仿佛他也一眼看到了我,他期盼的目光顿时柔软松弛下来,我甚至觉得,他轻出了一口气。

    我一把揽住他的脖颈向他且泣且言:“今生今世,我一定把咱们的骨肉抚养成人!灵乙真人刚才已经答应,三百年后来生来世咱们作百年夫妻,相亲相爱,子孙满堂!”

    只见心弦又舒了一口气,目光里满是欣慰。

    突然一阵仙气在心弦周围升腾,氤氲仙霭将心弦团团围住。我一惊,那仙气又倏然散去,只见心弦竟还了人形,身上的数柄利刃皆不知去向。真真是苍天垂怜,这一刻心弦竟现了人形还了全身。

    我望向他:眼下在我怀中命悬一线的男子,不是我今生来世的夫婿却又是谁?

    只见他一脸柔和温存,深邃漆黑的眼睛望向我,一片痴情。他集了最后一缕游丝之气向我轻问:“惜玉,来生来世,你愿意亲手为我蒸芙蓉盏么?”

    我已是一脸泪水潸潸,重重向他答到:“来生你我一世夫妻,我一定每天给你蒸芙蓉盏!”

    他一笑,风清云淡,却又满心欢喜,之后便侧下头,依在我怀中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