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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中的平京,依旧一片萧瑟。因延德帝年前刚刚薨逝,国丧未过之故,整个平京一片素净寂然。马车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一路悄然无声的进了平京城,缓缓驶向睿亲王府所在的玉狮胡同。这里,如今已成了当今皇帝的潜邸了。
马车并没从前门进去,而是绕到巷尾,停在了王府后门。后门口处,早有人候着,见马车过来,忙即开了门,迎了马车进去。那车才刚停了下来,文屏等一众丫鬟却早迎了上去。
车门缓缓打开,却一只欺霜赛雪、纤若春葱的玉手来,文屏见状,忙自上前一步,扶住了那只手:“小姐”她张了张口,最后却还是如此的低唤了一声,声音却早哽咽。
车内旋之探出一张略带疲惫,却仍显婉静沉凝的秀雅面容来:“傻丫头,怎么我回来,你却哭起来了?”语声中似带责备,唇边扬起的弧度却仿若春风。
惠儿早挤了上前,同文屏一左一右的搀了她下车:“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说话之间,眼泪却早落了下来。
见她二人都是这般模样,倒让远黛颇觉无奈,失笑的摇一摇头,她索性也不言语,只轻轻拍了一拍二人的手。文屏与惠儿早知失态,少不得忙忙的收了眼泪,喜孜孜的扶了远黛一路回返澄怀居。睿亲王府,如今虽已是皇帝潜邸,但府内一应景致等物,却仍照了原样。
远黛一路进屋,环视左右,不免一笑:“这里,倒还是老样子!”言下不无欣然之意。
惠儿嘴快,闻声之后,已脱口道:“这是自然的!小姐走后。王爷就再没进过这屋子!这里头的一切,可不都是老样子!”言下,却明明白白的带了几分不满。
远黛去了数月,百里肇一直不见踪影,这对忠心耿耿的惠儿来说,自然是颇多不满的。而更让她气恼的是,这睿亲王府内院的一切事宜虽仍由文屏掌管着,但百里肇的事,却并不是她们所能知道的。百里肇的想法,她们更是一无所知。只能不安于心。
这话一出,远黛尚不曾开言,那边文屏却已蹙眉瞪了惠儿一眼。在文屏看来。不管事实如何,远黛才刚回京,便忙着说起这个,无疑是不合适的。更何况百里肇如今的身份,比之先前却又不同。而况如今又是国丧期间:“小姐”她迟疑的叫了一声。
抬手阻住她的言语,远黛绽出一个笑容:“我累了!你们可备了水没有?”
文屏正巴不得能岔开这个话题,闻声后,忙自笑道:“早备下了!”当即朝惠儿使了个眼色。惠儿被她白了一眼,心中也自明白过来,当即老老实实的垂了头。不再吭声。
对于二人私下里的一些个小动作,远黛虽则看在眼中,却是只做不见。她这一路赶了回来。确也累了,沐浴过后,略用了些燕窝粥后,便自上床睡下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究竟睡了多久,只觉睡得极安稳。极沉。等到再睁开眼时,屋内却已烛光昏暗。床前。似乎有什么人正守着自己,她也懒怠睁眼,便闭了眼随便的叫了一声:“文屏,倒杯水来”床边那人倒也并不言语,便起身倒了水来。
远黛脑中虽还有些迷糊,但等那人靠得近了,她这才觉出气息不对,一怔之下,赶忙的睁开眼来,目中所见,却是百里肇笑吟吟的手捧茶盅站在那里。
烛光轻轻摇曳,他的面容便也摇曳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原就立体而鲜明的五官,也因着光线而显得愈发深刻,墨眉下的那双深邃的眸内却透出别样的温柔。
四目相对之下,无需言语,不必动作,远黛便觉自己的心若花绽放,静寂无声,却灿烂明璀。唇角,也不自觉的浮出一抹浅笑,盈盈淡淡,却发自于心:“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问着,那语气,似乎离去数月的那个人不是她,而是他一样。
百里肇微笑,并未回答,只弯下腰来,轻轻扶住她,将茶盅凑到她唇边。远黛倒也并不客气,觉出那水温度甚是合宜,便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了半杯下去。及见百里肇回手将茶盅搁在床头几上,她便自然的挪动了一下身躯,移开一个位置来。会意一笑,百里肇便自然的在床头靠了,转眸看她一眼,笑问道:“这一路赶回来,可累了吧?”
慵懒的半靠在他的身上,漫应一声后,远黛方悠悠然的笑道:“也还好了!”
自然而然的抬起手来,轻抚着远黛近乎完全散开、散逸着淡雅幽香的长发,长发如丝一般在他指尖滑落,触感柔滑细腻,令人不忍释手:“你回来了!真好!”百里肇低声的道。
并无太多言语,一句“真好”已然足够。
远黛抿唇一笑,心中惟觉熨贴,便也愈发的懒待言语。二人相偎良久,直到外头文屏在外轻叩,问二人可要用晚饭时,二人这才相视一笑,各自起身。
用过晚饭后,二人在榻上相对坐下,二人这才略略叙起别后情状。对远黛,百里肇倒也无意隐瞒,便将别后平京诸事简略的说了一回,说到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
觉出他怅惘,远黛心下也不觉微微刺痛,默默伸手,握住百里肇的手,半晌方笑了笑,言下似带怨怪的道:“你就不问问我在郢都的事儿?”郢都之事,百里肇借了柳儿的眼,该知道的想必都已知道了,她所以说起这个,不过是为岔开这个话题而已。
她的心思,百里肇又岂有不知之理,当下笑笑,果然问道:“你不说这个也还罢了,一说起来,我倒正想问一问你,你那八名侍卫,怎么却没同你一道回来?”
远黛闻声失笑,知他指的乃是那八条金线九环蛇,当下道:“金线九环蛇生长南方。性喜湿热,又是剧毒无比,一个不当,便是许多麻烦,倒不如仍旧留在郢都,看守坟茔!”
广逸王在世之时,便已在京郊买了十余顷田地作为义庄。这些年,这八条金线九环蛇,便都养在那里。看守义庄的,乃是广逸王当年的贴身近卫。这些近卫。大多是广逸王当年游历四方之时收服,其中颇有精熟蛊术之人。远黛才回郢都,他们便得了消息。忙自遣了灵鸟送信与远黛,告知一旦有事,可以驱蛇笛召唤求援。
说起那八条金线九环蛇,远黛面上也不免现出几分怅惘之色来,叹了口气后。她无甚情绪的道:“这次回去,其实颇多收获,等后日得了空儿,我再慢慢同你说吧!”
见她神色黯然,百里肇自也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当下颔首。而后却忽然问道:“杜若的事儿,你怕是还不知道吧?”远黛回来已有半日工夫,他也不能肯定文屏等人是否已同她说起这事。因此问了这么一句。及见远黛面现诧异之色,他才又接着说下去:“父皇病重之时,我想着兆头不好,便命人先将杜若送去北境与蒋琓成婚了!”
远黛听得黛眉微颦,到底也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杜若之事,已成定局。不过是早早晚晚而已,何况世上女子,多有宁为英雄妾,不为庸人妻者,自己又何必徒然为她人忧愁。一念及此,她却忽然心生无奈,只因回思起来,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走了这一条路。
“凌家遣去送亲的,是你的兄长凌远清!”百里肇神色如常的继续说了下去:“你知道的,他与萧氏兄妹向来莫逆,既去北境,自然免不了要与萧氏兄妹见上一面的!”
远黛启程前往郢都一事,除却百里肇等有限几人外,并无他人知道。凌远清与杜若启程往北境前,也曾登门求见远黛,却被百里肇淡淡婉拒。凌远清因担心远黛,几乎当堂便与百里肇争执起来,亏得文屏出来的快,方才拦住了。远黛当面,百里肇自也无心去说这些,只抬起手来,一指炕边搁着的一只青布包袱:“那个,是他从北境替萧呈娴捎带回来给你的!”
炕边的那只青布包袱,远黛先前便已见了,只是不曾在意而已,这会儿听说是萧呈娴送她的不觉既喜且惭,喜的是萧呈娴仍将自己记在心上,惭的却是这阵子自己事务缠身,却已有很久未曾与她联系,便连她在秋里写了来给自己的信也都忘记了回。
远黛起身,取过那只青布包袱,打了开来。包袱里头,装着的,是一只箱子,一只普普通通、全无一丝装饰的柳木箱子。一眼见了这箱子,远黛便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遥想当年萧呈娴在娘家时,是何等的金娇玉贵,日常用具,无不极尽工巧之能事,那时的她,怕是怎么想,也想不到,有一日,她竟会用上如此简陋的器物吧。
远黛默默想着,不觉微微出神起来,竟连箱子也都忘记了打开,好半晌,才叹了口气,将那箱子打了开来。箱子里头,整整齐齐的叠放着数张色泽银白,全无瑕疵的狐皮,狐皮上头,搁着一封封好的书信,封皮上,赫然是萧呈娴的笔迹。
远黛倒真是没料到箱子里,放得竟是毛皮,愣了一愣后,先自取出书信,拆开封皮,扫了一眼。百里肇在旁看着,便也自然的问了一句:“怎么?”
笑着摇了摇头,却没将萧呈娴的书信递给他,而是照着原样依旧叠好,放回封皮内:“萧姐姐说了,这狐皮乃罗起东去年秋里猎的,当时得了不少裘皮,但大多是灰鼠的,白狐皮却只得两张。因小了,也做不成什么,便一直留着没动。赶巧儿六哥去了,她想着我素来最是怕冷的,便托六哥捎来给我,还使我莫嫌礼薄,又说等今年得了好的,再托人送来给我呢!”
萧呈娴在信中,还问了她好些言语,诸如百里肇对她如何?怎么这许久却一直没有回信?凌远清临离平京之前,怎么上门却仍不曾见到她等等。关心之情溢于纸面,而对百里肇的不悦,却也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来。这些话,远黛自是不好说与百里肇听的。
百里肇笑笑,看一眼那两张纯白狐皮,毕竟点头道:“北地寒冷,所产皮毛也较别处更为丰美厚实。不过到了哪儿,银狐也都是稀罕物事,她也是有心了!”
一面说着,便又顺势的说起了罗起东。军中升迁,讲究的是军功,原就较文官要来的快得多。加之罗起东到北疆的时机也恰恰合宜。北狄部落,每年夏末秋初,将要秋收之前,总要率军来侵,他正赶上这个趟儿,数场大战下来,颇积了些功劳,如今已升迁至从三品的游击将军。蒋琓对他,也颇多赞誉,认定他是可造之才,年前更将他调到帐下听令。
听百里肇这么一说,远黛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笑了一笑后,道:“这也要多谢王皇上提拔”说话间,却已似笑非笑的斜乜了百里肇一眼,这却还是相见之后,她第一回说起皇上这两个字。
百里肇倒也并不居功,淡淡一笑之后,平缓道:“他所以升迁如此之快,一来是他确有能力;二来,却是因为萧家,与我其实并无多大干系!”军中固然一向赏罚分明,但胆大妄为、冒领军功者却也比比皆是。罗起东升迁所以如此之快,一则与他作战勇猛、心有韬略有关,二者也因他乃是萧家的女婿,只是这一层身份,又有谁敢去冒领他的功劳。
不在私底下送他些功劳,那些擅于钻营之人的心中怕都觉得惶恐。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远黛便一笑,也不再多言,只将那只箱子稍稍翻检了一回,狐皮底下,却另搁了些北地特产,也无非是些人参、山菌之类,远黛一一细心收藏了。这些物事于她,虽不值什么,但总是萧呈娴的一片心意,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她自也欢喜得很。
偏头看一眼百里肇,远黛忽而笑道:“听说皇上至今还不曾改元?”
忽然听她问起这个,不由得百里肇不心生诧异:“这事不急,只等明年再说吧!”通常先帝过世的第二年年初,新帝就会宣布改元,算是新朝新气象的一种表现,但因延德帝乃在年前过世,若急于改元,却不免予人迫不及待之感,因此百里肇虽则登基,却并未行改元之事。
状似不经意的一笑,远黛漫不经心道:“今年春上的选秀,不知皇上如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