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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不经心的翻看着手中的一卷书册,才刚沐浴完毕的远黛斜绾半湿乌发、神色慵倦的倚在榻上,心思却早飘得远了。云燕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正是柳儿。
此刻的柳儿已换了一身新衣,红衣青裙,头梳双丫,虽则依旧有些面黄肌瘦,但看着却仍精神了不少。才一走到远黛跟前,她便忙学着云燕的模样,朝着远黛深深施礼:“夫人”许是身份有所变化的缘故,她那双黑而亮的眸中里隐隐的带着几分慌乱与无措。
抬眸看她一眼,远黛微微摆手,也并不多说什么,便示意她可以退下去了。对柳儿,她无意多说什么,柳儿乃是石传钰买下,算不上是她的人,她自问在南越的短短时日内,也不能照顾她什么,既如此,倒不如一开始就不亲近,免得日后徒生烦忧。
云燕带着柳儿离去不久,晴宁便捧了新沏的茶来。远黛正觉得渴,便坐起身来,将手中书卷搁在一边,接了那茶,啜了一口。放下茶盏,远黛才要拣起那卷书册时,耳中却忽然听到一缕丝竹之声。不期然的微微挑眉,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侧耳听去。
窗外,天穹如碧,月弯似钩,繁星泼洒,天色却早黑得透了。宁谧的夜色中,南方徐缓微寒的冬风带来了丝丝箫声,婉转清幽,绵长深情,却又如泣如诉,仿佛正对谁倾吐着什么。
静静立在窗边,许久许久,远黛方摇了摇头。阖上窗户时候,她转过身去,吩咐晴宁道:“晴宁,你去找件斗篷来!”晴宁一直侍立在她身边,自也听到那缕箫声声。神色微动之下,却又不敢多言一个字,这会儿听得远黛吩咐,忙自答应着转身,不多时已取了件斗篷来。
示意晴宁为自己披上那件月色弹墨绫薄棉披风后,远黛淡淡向晴宁道:“我出去略走几步,你就不必跟着了!”言毕也不等晴宁言语,便自举步往屋外行去。
晴宁早已估到远黛这是要去哪儿,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不无欣羡的看了远黛一眼。
已是十月将尽。虽是南方,夜晚的风中,也仍带了丝丝的寒意。才刚出了房门。走不几步,远黛便不由的蹙了眉头,抬手轻拢了一下自己身上所着的披风,足下却是不曾稍停,一步一步。平平稳稳的向着箫音的来处行去。这曲箫声,于她,是极为熟悉的,虽然这几年,她从未听人吹过,而自己也从未再吹过哪怕一个音符。
这首曲子。名曰沧海水,乃是她义父广逸王石广逸昔年所作。顾名思义,石广逸所以作此曲。也正是为了抒发自己“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的一段心境。
也正因如此,石广逸所作的这首曲子,外人几乎都不得而知。而今世上,唯一能够将之完整吹奏出来的。只怕也惟有远黛与石传钰二人了。
远黛一路慢慢走着,箫声便也随着她的靠近而愈加的清晰低迴。漫漫长途。披荆而行,沿途美景胜地,不可胜数,然而我心坚执,不肯稍停。往前、往前、再往前,忽一日,蓦然回首,身后风光,未必最好、也许平平,却是我心所向,只是欲待回头,却已不及
默然凝眸望去,远黛可以清晰的看到离着自己不过二十步远的地方,有人静静临水而立,长箫在手,箫声幽幽,箫声之中满是怅惘、失落与痛悔之情。
月色,漫然的洒在他的身上,他的身后,林立连绵的假山,将他孤寂的身影衬得愈发清冷削瘦,面前水中,一轮弯月,一道孤影,那份无由的凄清让远黛在这一刻,莫名的便觉心中酸痛。有两个字几欲冲口而出,然而话到口边,却又像是被堵在喉中一般。
只是哽咽难言,心酸难当。
深吸一口气,远黛微阖双目的半靠在身畔的一株石榴树上,良久良久,她才勉力的睁开双眼,双眸却已变得重又清冷安宁,没有丝毫波澜。缓步的走了上前,她语调淡淡的开口:“四哥好雅兴!”她宁淡的语声响起在这寂静的静夜之中,恍如珠玉铮铮,清脆悦耳。
箫音陡地一断,吹箫之人也似乎惊了一下,却是过了好半晌,方始传来石传钰的苦笑之声:“青螺,你来了!”心中却自一阵恍惚,一阵凄凉。事实上,这首曲子,非止远黛,便是他自己,也已有好些年不曾吹奏过了。今日若不是为了远黛,也许终他一生,也不会再吹。
缓步的走了过来,远黛的面色沉静如不波古井:“四哥,这是在缅怀父王吗?”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石广逸,她的义父,教给她一切的那个男人。
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了石传钰的身上,秀逸入鬓的眉,狭长而流光溢彩的黑瞳,挺直的鼻,微薄的唇这一切,竟让她无由的涩涩一笑:“四哥,其实你与父王真是很像”
只是这平平的一句陈述,其中却隐藏着这几十年来,南越皇室最大的一桩秘辛。
握住竹箫的修长手指陡地颤了一下,石传钰竟未能握住手中那箫,竹箫缓缓从他掌中滑落,跌入那一池清水之中,水花因之四溅开来,打湿了他的衣衫前襟。“你说这话,却是什么意思?”许久,石传钰方冷冷问道,清俊至浓丽的眉眼,透出的尽是冷戾与肃杀之气。
远黛与他自幼一道长大,又同经变故,自然不会将他的怒气放在眼中,漠然一笑,她冷冷道:“四哥难道从不照镜子的吗?”言下竟是全无妥协退让的意思。
“石青螺”近乎暴怒的低喝骤然响起,一抹冰寒刺骨的光芒冷厉的扫向远黛,石传钰一字一字的道:“你再要胡言乱语,就莫要怪朕不念旧情!”相见至今,他在远黛面前,从未露过怒色,行事言语更一直小心翼翼,生怕惹了远黛不快。而这专属于帝王的自称,也是从没有自他口中吐出。在她面前,他惟愿自己仍是从前的自己,期望也能找回当年的她。
然而这一刻,远黛的言辞,却无疑是触动了他心底最深处的逆鳞,以至于他再不能平静。
微微摇头,远黛道:“四哥既不愿说,那我不说就是!只是四哥自己在此以箫曲缅怀故人,却又不许别人提及一个字,难道不是如‘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般的可笑吗?”这一番话,从她口中徐徐道来,不急不躁的,偏偏每一个字,却都刺痛可石传钰的心。
月色下,石传钰那张俊逸出尘的面容隐约的便有些扭曲,一双冷邃黑眸更是忽明忽暗,若有凶光,又似有压抑,许久许久,他也还是一言不发。
反倒是远黛,在静默了片刻之后,终于又开了口:“四哥,我知你心中不愿人多提这个,既如此,你又何必让我回来!你该知道,我们之间,早是相见争如不见之局了!”
他们二人,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一道长大,彼此之间,都再熟悉不过,也有着太多的过往牵绊。这种熟悉、这种牵绊,绝不是后来的任何一个人所能够取代。
只因他们彼此,代表着的,是对方的一段过往、甚至一段生命,也或许,这一段时光,会是他们这一生中,最美好、最纯净的一段岁月。只是可惜,这最美好、最纯净的一段岁月之中,有的不单单只是他们二人。当最美好、最纯净一朝毁灭的时候,留下的残垣断壁,便也愈加的触目惊心,令人永不愿回想。所以远黛才会说“相见争如不见”
近乎尖锐的冷笑了一声,石传钰冷冰冰的道:“既如此,你为何还要主动回来?”
微微仰头,看向夜空之中高悬的那一轮弯月,远黛答道:“我回来,原本抱的是随缘之想!我无意刻意与你相见,若避不过,也只希望仅是一面。从此之后,桥归桥,路归路!”
笑声愈冷,石传钰寒声道:“那现在呢?你觉得可能吗?”言下满是讥嘲。
“自然是可以的!”远黛的语声依旧平静如深潭静水,无波无澜:“在这个世上,如今最了解我的人,便只剩下四哥了!我想四哥一定知道,我既然敢来,自然就有我的把握!”
这话才一入耳,石传钰面上神色便不由的一滞:“你究竟想说什么?”不经意间,他的言辞竟已和缓了许多,甚而至于的,有些微微的闪烁与不安。
“大哥死了,父王也不在了”远黛的语声是一径的沉静:“若你当真觉得,只有我也不在这个世上,你才能安心,我倒也并不介意成全你!”她慢慢的,一字一字的说着:“四哥,我还记得,我极小的时候,你曾教我读书——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石传钰失神的重复着这句话,再看向远黛的目光,却已带了惘然之色:“这句话,就是你这次回来想要对我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