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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不行,”伯里斯说,“导师叮嘱过,除那名术士和我之外,塔内不可留宿任何人,包括其他学徒。”
黑松不耐烦地驾着椅子飘来飘去:“你只是个新来的小法师,你根本不知道我和伯里斯导师之间复杂的关系。快去帮我整理房间!”
“真的不行。”伯里斯绷着脸。你小子和我有什么复杂的关系?不就是受委屈了找我哭,没钱了找我要吗?你活了两百多岁还不如二十多岁的艾丝缇成熟,这么一想你确实是够复杂的。
伯里斯边腹诽边走近小圆桌,端走了被黑松喝过的饮料。这时,黑松终于注意到了那枚红玉髓戒指——它总是戴在伯里斯手上,几乎代表着伯里斯本人,如果伯里斯把戒指交给另一个人,那么此人也会获得塔内魔像与半虚体仆从的支配权,这意味着他几乎是法师塔的第二个主人了。
黑松思索了一下,问:“小法师,你究竟……是伯里斯导师的什么人?”
“学徒而已。”
“你管理着这座塔,而且有权替导师处置很多事情?”
“导师确实允许我做一些不太重要的决定。”
黑松面露笑意:“那我就不等导师了,我先跟你说。这趟我回来,主要是……想对导师汇报一下我最近的成就,再针对将来的研究征询一下他的建议。奥术犹如深邃的天穹,知识是无止无尽的,但是凡俗生命的能力却受限于现实因素,有些事情看似容易做到,但当你全力以赴时,却总会因为一些意想不到原因而遇到阻碍……比如进行探索时的巨额耗费,比如获得成果之前所需要的大量投入……”
来了来了,终于开口要钱了。伯里斯立刻接话:“说到这个,导师确实留了点东西给你。我还没来得及呈上来。”
“是什么?”黑松激动得连口音都暂时变回了萨戈西北腔。
伯里斯把准备好的金币和魔法宝石交到了精灵手里。从表情看,黑松为“见不到导师也有钱拿”而喜出望外,但又对数额稍有些遗憾。
“替我谢谢导师,”精灵对“年轻法师”点头致意,揣起东西坐回了骨头椅上,“也谢谢你,小法师,十分感谢你的招待。没见到导师实在是很遗憾,但能认识你这么个朋友也算不虚此行。好了,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就留在塔内了。”
伯里斯也对精灵欠了欠身,为他打开门闩,目送他飘出塔外。
总觉得有点奇怪……伯里斯戴这戒指主要是为了震住黑松,让自己看起来是“大法师十分看重的人”,他的目的确实达到了,可黑松的态度却不太正常……
一般情况下,黑松要到钱之后总要再多留一会儿,如果有年轻学徒在场,他更是要山南海北自吹自擂很久才会走……而今天他却急着离开,眉梢眼角还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
就在伯里斯准备关上大门时,飘远的黑松忍不住回头:“小法师……你……你和导师长得真像。别担心,我会维护导师的名誉的。”
什么?伯里斯一愣的功夫,精灵的骨头椅子已经消失在了视野中。法师叹着气关上大门,一转身,洛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伯里斯,你完了。”洛特仗着自己的个头,居高临下地眯起眼睛盯着伯里斯,眼中带着十分刻意的怜悯。
“什么?”法师一脸茫然。
“你晚节不保了,”洛特说,“难道你没发现?你的演技有点过头了,以至于那个精灵对你产生了误解……”
“什么误解?他根本并没认出我。”
洛特摇摇头:“你没听出他最后那句话里的意思吗?连我都听懂了。他以为你是你儿子!”
这也太荒诞了!伯里斯说:“我没结过婚,也没有过女朋友,就算我曾经有一段露水姻缘……我儿子也不该刚二十岁左右啊!否则,难道是我六十多岁时才……”
“所以这才叫晚节不保啊。”
“不,我更像我孙子,”伯里斯自己也觉得这话透着诡异,“至少年龄比较合适……”
“但是,如果你是你孙子,你何必要用学徒身份遮遮掩掩呢?老法师带个孙子有什么可丢人的?不管这孙子是怎么来的,不管你儿子或女儿经历了什么,你身为爷爷也没什么可羞耻的。你又不是贵族,接纳儿女的私生子只能说明你善良慈爱,没人会笑话你。对于你这样有钱有地位的人来说,只有老来得一私生子才值得以‘学徒’来伪装,这样就没人会笑你老不正经了。”
伯里斯想了想,发现洛特说得有道理。“也许您说得对……我晚节不保了,”他扶额走向升降碟,“黑松肯定会告诉别人……而且据我所知,他的冒险小伙伴里还有两个半身人……”
洛特跟上去:“这样也挺好。反正你也得想办法解释这外貌,不如将计就计,你就当你儿子吧。”
“那原本的我干什么去了?”
“慢慢再想呗。你都八十多岁了,再过几年你就可以假装自己死了,然后以儿子的身份生活下去。”
浮碟缓缓上升,载着两人回到书房前。“洛特大人,我觉得很奇妙,”伯里斯说,“您一直被限制在异位面中,每一百年才能回来七天,为什么您对人情世故之类如此熟悉?”
听了这问题,洛特的脚步顿了顿。伯里斯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气氛,赶紧补充说:“抱歉,大人,也许我的疑问让您不愉快了。我随口就说了出来,实在是有些唐突……这并不是一个提问,您不用回答我。”
“没事没事,”洛特摆摆手,跟着他进了书房,“这个问题让我想起了很多遗憾的事,但是我愿意回答你。说真的,我一直在等你对我问这问那,可你就是不问,快憋死我了。”
既然这么想说,您就不能主动找我说吗?伯里斯忍住了这一句,坐到书桌前。
洛特坐进书桌前的单人沙发,接着说:“当人们摆脱了困境,身在安全幸福的环境之中,他们都会想倾诉一下的。倾诉的内容可能很简略,也可能添油加醋,这会随着人们的个性而改变……但总之大家都很需要倾诉。很多人都会一脸痛苦地表示‘不不不我不想谈’……你以为他是真的不想谈吗?那你就错了。他只是还没找到最舒适的倾诉机会。他内心深处觉得倾诉哀愁、挖掘过去是一种示弱,怪羞耻的,所以他不愿自己动手挖,最好是让别人主动来挖……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挖,必须是让他有好感的人,最好这个人对他充满关怀,循循善诱,然后他就可以顺着对方的思维开始谈论自己了。这么一来他就不会显得软弱了,他可以推说‘都是你问了我才说的,我没告诉过任何人’。谈完之后,谈话双方会的亲密感会大大提升,聆听者能得到一种救赎他人的快感,而倾诉者会很爽,他不仅释放了压力,还能通过稍加暴露弱点而获得聆听者的进一步信任……”
伯里斯目瞪口呆地看着洛特。他头一次看到有人这么毫不留情地自我揭穿,在没开始谈话前就把谈话的背后动机抖了个干净。
洛特仰着头盯了一会儿天花板,突然望向伯里斯:“所以,你刚才是已经开始问我了,对吧?”
“嗯,是的……”伯里斯简直开始替他尴尬了。
“你的疑问是,我每一百年才能自由七天,那我又怎么能了解这世界的方方面面?其实你仔细想想就明白了。你活了八十多年,最前面的十年还基本是蒙昧状态,而我经历过多少个一百年?多少个七天?我都没法计算。就算只把那些七天相加,我也经历了相当漫长的岁月。”
“确实如此,”伯里斯回应道,“刚才说完之后我就意识到这一点了。”
“其实我也并不是很了解所谓的‘人情世故’,”洛特继续说,“一次次的‘七天’,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场戏剧。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舞台,借那些‘戏剧’了解人世……有些东西我不用亲身经历也能略知一二,却只能知其皮毛。我能理解何谓仇恨,何谓爱情,何谓哀伤,何谓快乐,我能描摹出雪山与海岛的轮廓,也知道战争和阴谋的模样,我甚至能亲自编一个恩仇故事出来……但我没有真正经历过它们。关于这世界,我了解得很多,却经历得很少。可以说,它对我来说是既熟悉又陌生。”
伯里斯倒从这话里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您提到戏剧。这么说,您曾经观看过真正的舞台表演?”
“是的,很久之前的某个‘七天’里。”
“那是什么样的的戏剧?”
“内容我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演员都特别丑。其实我还看过不少书籍,都是在一次次的七天里找到并带回去的,只可惜它们在异界被腐化得太快,存个几十年就烂得一碰就碎,根本没法收藏。”
“您是怎么认字的?”
“这问题是不是有点侮辱我的智商?”
伯里斯抱歉地笑笑:“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当年第一次见到您之后,我一直在搜集整理各种提到过您的文献。据我所知,您对很多类型的奥术免疫,对神术则完全免疫,不仅如此,您还能够通晓世间所有语言……这是一种天然的通晓,您根本不需要刻意学习某类文字。”
洛特猛点头,伯里斯依稀从他的眼神里解读出了浓厚的满足感。“是的,”洛特故意换上精灵语说,“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世上到底存在多少种语言和文字,但只要我接触到某个文明,我就能直接通晓他们的语言。”
“您的精灵语很惊人。”伯里斯拿起羽毛笔,在面前摊开的笔记上记录着这次谈话的要点,“现代精灵语,辅以古语精灵腔,这是现在精灵们最推崇的口音。关于魔法免疫,您能再说得具体点吗?”
“魔法免疫?聊到你最感兴趣的部分了?”洛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