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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沉,华灯初上。
京城到底繁华,即便夜色.降临,也有许多出摊的小贩和在街头玩耍的孩童。常卿摇着折扇,优哉游哉地走过漫漫长街,明明暗暗的光影从他脸上滑过,摇曳的竹笼中透出的烛火落入那琥珀色的琉璃晶瞳中,浅浅笑意便浮上眼角眉梢,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
但凡有姑娘小姐走过,都免不了多瞧上常卿几眼,而后娇羞地以帕掩口,巧笑嫣然,顾盼之间,多有流恋。
饶是常卿心中并无波动,也难免心生感慨。正是这人间的繁华似锦,正是这人间的妄自多情,徒令许多修道者迷失道心,前功尽弃。
还了情,当速速离去才是。
长街走到尽头右转,不远便是将军府。常卿在街角悠然转身。
可是转过拐角再望去,尽管夜色苍茫,然则那一抹亮眼的白色,却哪里也寻不到了。
隐去身形的常卿熟门熟路来到别院,法事早已散场,只是重兵依旧,符咒依旧,阁楼的门窗,也紧闭依旧。
诸人皆已散去,没了那么多干扰,法印清晰地告诉常卿,他要找的人,就在阁楼里。
事已至此,常卿不得不承认内心的猜测——看来,故事的主人公,那位流年不利的小云将军云飞扬,便是他要找的人。
常卿隐匿身形翘着腿端坐在院落的墙头,等了片刻,背后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常卿回头,瞧见是早前见到的那个站在云将军身侧以帕抹泪的美妇人,在一群小丫鬟的簇拥下,穿过亭廊,款款前来。
守在院落入口的将士立刻让开,恭敬道,“夫人。”
将军夫人点点头,接过身后丫鬟手中的食盒自己小心拿着,吩咐道,“你们都候在这儿吧。”
将士中的一人擎着灯笼,引着夫人进去了。常卿立刻跳下墙头跟上。
白天的时候未曾瞧见,到了夜里,却是看得清楚——这将军夫人身上,散发着极为稀薄的莹莹白光。常卿暗忖道,原来传说中那些大富大贵之人都有灵气护体,想来是真的。
那就奇怪了,大将军之子,怎么会毫无缘由地身染重疴?
常卿的疑团在阁楼之门打开的一瞬间,解开了。
有妖气!
眼见着将军夫人的身影要消失在重新关闭的阁楼门后,常卿一个箭步,赶紧跟了进去。
阁楼内的妖气并不浓烈,甚至可以说是稀薄。应当是那妖来过,又走了。但仅凭这残存的妖气,仍旧可以分辨出,对方是一只很强的妖。常卿绷紧了全身神经,寸步不离地小心翼翼跟在将军夫人身后上了二层。
阁楼里贴满了符咒,却未能阻止妖物来袭,也未曾在妖气的吞噬下烧毁,不知是那群道士太没用,还是那妖太强。
来到二层,夫人轻轻推开雕花木门,常卿便一眼看到了那安静睡在床上的墨发男子。
和他周身散发出的淡淡金光。
以及,那张将他困在中心的巨大蛛网。
常卿跟着夫人进了房间,趁着夫人在桌边摆弄食盒取出药碗,匆匆先行赶到床边查看情况。
在常卿的召唤下,法印的两相彼此呼应,而后消失。常卿叹口气,要寻之人,果然是他。
病榻之人不过弱冠之年,既能看出其父的英俊硬朗,也能看出其母的清秀标致,只是本应神采飞扬的面容,此刻却煞白如鬼,暗青如魔。怎么看,也是个行将就木之人。
而一切始作俑者,便是这噬人生命的蛛丝。
常卿能够看见,云飞扬周身散发出的金色之气正一点点被蛛丝吸收。想必,金色之气彻底消失之时,便是云飞扬身亡之日。
“子竹,起来喝药了。”夫人端着药碗走过来,说话间,已是有了哽咽。子竹,是小云将军的字。
狐嗅觉敏锐,那碗中黑汤的气味着实不敢恭维,况且常卿能够隐身并不意味着能被他人穿透身体,若是还在病床边守着,难免会碰上夫人。所以常卿迅速闪到一边,专心观察那蛛网。
答案已经很明显,那妖物的本体,应当是一只蜘蛛精。想必它也是知道留在重兵把守祥瑞笼罩的将军府十分危险,遂织下一张网留在这里吸人精气,自己则藏身在别处。若当真如此,定能寻到蛛丝马迹才是。
然则蛛网易察,蛛丝难觅。常卿双目聚灵看得眼睛发痛,也未能找到那根连接蜘蛛精本体的细丝。
倒是夫人给云飞扬喂了药,又拉着儿子形如枯柴的手声泪俱下地哭诉了许久,令常卿十分纠结要不要现身告诉她此地有妖气,凡人不宜久留。
好在夫人并未让常卿纠结许久,片刻后便对着云飞扬说道,“子竹,不是你父亲和为娘的狠心……只是道长说,这里妖气甚重,凡人不可久留……为娘此前在这里待得久了,曾病得不能下榻你也知道……所以为娘,不能不听道长的……为娘要照顾好自己,才能等到你醒来……子竹,你千万不能再有事……为娘,就只剩下你一个儿子了……”
夫人又哭了几声,这才收拾好药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含着泪将雕花木门轻轻掩上了。
常卿坐在床边,静默地瞧了一会俨然一副死人脸的云飞扬,不知怎的,几百年前,满脸泥巴的小孩露着豁了一颗门牙的笑脸突然浮现在脑海里。然后那些他以为早已淹没在记忆深处的过往突然就像决堤的洪水般涌了出来。
常卿叹了口气,放眼瞧了瞧这间屋子,可以说除了家具和符咒,什么都没有。也就更不会有常卿想要的刀。
常卿再叹口气,抬起右手凑在唇边,自己咬破了手腕处的筋脉。鲜红的血液炸然涌出,常卿急忙将手腕凑到云飞扬的唇边。
蛛网他不能拆,以免打草惊蛇。不把那藏在暗处的蜘蛛精灭掉,云飞扬这条命,他救不回来。为今之计,只能先以血吊命。
毕竟是仙人之血,相对那气味浓郁、还浮着符咒灰烬的黑汤而言,堪称灵丹妙药。
只是此前将军夫人小心翼翼地喂药之时,这垂死的云飞扬便是咽下的少,吐出来的多。此时喂血,仍旧如此。常卿催动法力使伤口凝聚了一些,减小血流,半压着身子,一边喂一边捏着袖口擦拭不断从云飞扬嘴角溢出的血迹。雪白的衣料上没多久便晕染了一片嫣红。
一直维持这个姿势的常卿觉得自己的腰快断了,正准备收回手腕坐直身体缓缓,一直昏迷不醒的人却突然轻蹙眉头,沾染了血迹的双唇也轻轻动了动。常卿甚是欣慰,见效还挺快。
手腕的伤口在法力的催动下自动愈合,常卿站起来举高手臂,左右晃晃舒缓一下僵硬的身体。因为背对着床榻,所以他并未看到云飞扬一直双唇微动,似是念着什么,左臂也探出棉被,无力地举高,似是想要抓住什么。
直到常卿听到一声“狐仙……”
正在向右侧压腰的常卿动作一僵,刷地转回身去看那病榻之人。云飞扬仍旧双目紧闭,口中吐出的话语也模糊不清,探出的左臂无力地举起又无力地落下,那种徒然追逐着什么的模样,令常卿莫名有些心疼。
常卿也说不上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就是木然地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
看了许久,他终于反应过来云飞扬断断续续说的是什么。
他说,狐仙大人,您去哪了?我就那么……让您讨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