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碾压

故纸出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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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

    王夫人薛姨妈直接傻眼。

    薛宝钗还算镇定,当即便道:“不可能!我哥哥的案子才下来,怎么这么快就上了邸报?”

    “去年老圣人禅位,当今圣上起复旧员,各地候缺的候补官吏、被罢职的官员纷纷寻找门路。这位新任应天知府亦是如此。我记得他是见过舅父之后,赶在小年封印之前补了应天知府,然后快马日夜兼程,于新年之始上任。想必宝姐姐家的这桩案子,是他上任之后的头一件公务。各地衙门初一开印,料理完了,立马向刑部输送公文。应天府毕竟是陪都,优先级不输顺天府。灯节之前就了结的案子,公文六百里加急送到京师,上了二月的邸报,有何稀奇。”

    “可是,可是他明明告知舅舅和姨娘,说案子已了,让我们不必忧虑。”

    “案子已了,不等于,一定会让宝姐姐称心如意。”

    林诗音的眼神让薛宝钗如坐针毡。

    ——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吗?

    薛宝钗当时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王夫人道:“大姑娘,我记得这位新任应天知府是你的蒙师?”

    林诗音道:“算不得蒙师,只是寻常的西席先生。我四岁启蒙,而这位贾雨村家先生只在扬州教了我一年,之前他是金陵甄家公子的老师。”

    林如海是前年出任扬州巡盐御史的,结果就任一年,贾敏一病呜呼,这才有了林家姐弟入京一事。

    王夫人道:“那你对这个贾雨村知道多少。”

    包揽诉讼原是王夫人做惯了的事情,哪里想到竟然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连累了亲外甥不说,还在亲妹妹跟前丢了这么大的脸,王夫人生吃了这个贾化贾雨村的心都有。

    林诗音道:“劳舅母动问,外甥女以为这里面至少包含了三个问题:一,贾知府当年因何而罢官;二,贾知府为何会由县令补了应天知府,除了府上的推荐之外,是否有其他因素;三,这桩案子拖了多久,为何悬而未决,最终落到贾雨村贾知府的手上。”

    薛姨妈和薛宝钗巴巴地望着王夫人,希望能得到答案。

    王夫人道:“那么,答案呢?”

    “第一个问题,我知道答案;第二个问题,我只能推测,第三个问题,我需要先跟薛姨奶奶并宝姐姐确认一些事。”

    “我只要答案。”

    ——唧唧歪歪做什么?还是说有什么是我不应该知道的?

    王夫人也不爽。

    贾母道:“政儿媳妇,你听着便是,都这样子了,急有何用?”又对林诗音道:“好孩子,你且慢慢说来。”

    “是,外祖母。”林诗音道,“第一个答案很简单,几年前的邸报上有写。他出任姑苏某县知县的时候,虽才干优长却有恃才侮上之事,故而同僚侧目。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参了一本,说他貌似有才,性实狡猾,又题了一两件徇庇蠹役、交结乡绅之事,惹得老圣人龙颜大怒,革了他的职。”

    王夫人道:“这跟这桩案子有什么关系?”

    薛姨妈大急。

    林诗音道:“所以是第二个问题,别人最多是官复原职,为何他能由知县补了应天知府,天下仅有了两个正三品的知府之一。”

    “难到不是你舅舅的推荐之故吗?”

    “舅母,舅舅只能向朝廷举荐官员,却不能决定官员的最终任命。更别说应天府这么要紧的地方,能最终决定顺天府知府和应天府知府这两个职位的人,除了太上皇,就只有当今圣人。”

    薛姨妈这才明白:“将他革职的是老圣人,那决定起复他为应天知府的人,乃是当今圣上!”

    “没错。有趣的是,他之前的那位上司原苏州知府已经平调汉阳府知府。”

    薛姨妈还糊里糊涂,贾母却已经听明白了。

    这天底下论富庶,自然要数江南。这也是为什么天下官员打破了脑袋都养往江南挤的原因。无他,只因为江南地界上的官儿来钱多罢了。

    对比之下,汉阳府虽然也是一等一的州府,可去这个地方做官,每年的进项就要少一大半。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显而易见,除了当今皇帝,也没别人了。

    贾母道:“原来如此,他既然得当今万岁之恩宠,出任应天府知府,必想着要做出一番成绩出来。让他徇私枉法,他自然是不肯的。”

    薛姨妈急道:“那,那这案子,可有回旋的余地?”

    “若想回旋,就要弄清楚,就必须先弄清楚我方才提到的第三个问题,这桩案子,为何会悬而未决,拖延至今。所以,薛姨奶奶,我能否请教您几个问题。”

    “好,你问罢。”

    至此,薛姨妈的气焰早就无影无踪。

    “第一问,这件人命案子,是什么时候犯下的。”

    “去,去年的时候。”

    “什么时候?是老圣人禅让之前,还是之后?”

    薛姨妈忙道:“自然是老圣人禅位之后。因为老圣人乃是禅位,故而没有国丧,我们揣度着,当今万岁今年必是要聘选嫔妃充盈后宫,几位长公主、郡主身边也要添置些才人赞善等女官,故而早早地进京预备着。”

    早早出发,一路游山玩水,在元月前后抵达京师,是她们早就决定了的。

    “所以,你们明知道犯了人命案子,依旧不管不顾,一路上大摇大摆,生怕别人不知道薛家大爷亲自护送这母亲妹妹进京参加才人赞善选拔?”

    薛宝钗的脸上火辣辣的,粉面紫胀,低头不语。

    别说宫廷,就是他们这样的人家采买丫头,也要问明来历,生怕买到家中有个赌鬼老爹的,然后开门揖盗生生地买了一个贼回去。

    薛家既然有意送她入宫参选,就应该知道宫中选人头一条就是身家清白。薛蟠惹下人命官司,他们一家全然不放在心上,还大摇大摆地说要送女参选,说轻了是蠢,说重了是藐视宫规藐视君王!

    就是迎春探春也听出来了。薛宝钗要参加公主郡主的陪侍选拔,这件事她们早就听说过,她们也没少听下面的人以此夸赞薛宝钗说难怪薛宝钗如此出挑云云。

    现在,薛宝钗何止是被扫了脸面。她分明是被硬生生地扒下脸皮,丢在地上,然后被当众踩了无数脚。

    有那么一瞬,迎春都要可怜她了。

    至于探春,则看了林诗音一眼,就往后缩了缩。

    薛宝钗是王夫人的亲外甥女,得罪不起;林姐姐是老太太嫡嫡亲的外孙女、心肝肉,她也得罪不起;这个林大姐姐就好似绝世名剑,她更得罪不起。

    薛姨妈道:“那,那这案子可有翻案的可能?”

    她现在只关心一件事情,那就是,她儿子还有没有救。

    旁的,她已经顾不得了。

    林诗音道:“姨奶奶问的,可是这件案子翻案的难度?”

    “不错。”薛姨妈不顾忌讳,上前拉住林诗音的手,道:“好孩子,你快告诉我要怎么做。就是倾家荡产,我也在所不惜。”

    林诗音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小退了半步,这才望着薛姨妈,道:“既然姨奶奶这么问了,那我只能跟姨奶奶说,要想为令郎翻案,必须满足两个条件。”

    “哪两个。”

    “一个是,必须让官员,尤其是刑部的官员觉得,令郎犯下人命,实在是处于无奈,其情可悯。另外一个则是,需要薛家不怕得罪人才行。”

    “我才不怕得罪人呢。”薛姨妈说得是斩钉截铁。

    背靠着贾家和王家,薛姨妈不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是她得罪不起的。

    “即便那个人,乃是当今万岁?”

    薛姨妈和薛宝钗直接傻眼。

    “这也是我之前特意问及贾雨村起复内情的原因。”那一刻,在薛姨妈和薛宝钗的眼里,林诗音的笑容,就跟恶鬼一般无二:“贾雨村是当今万岁提拔上来的人,说贾雨村德不配位,其实与当众扫了当今万岁的颜面无异。所以,要想翻案,先要过万岁这一关,需要有人在万岁面前说些好话,免得让人觉得薛姨奶奶家里是有意冒犯万岁。”

    王夫人道:“都怪我,是我行事不周,害了外甥。”说着举帕拭泪。

    林诗音道:“要我说,这贾知府本是湖州人,与府上素无往来。舅母以常理度之,哪知他竟然是个不按常理行事的。二则,薛姨奶奶亦有错。怎能怪到舅母头上。”

    王夫人道:“薛家亦有错?”

    “有道是惯子如杀子。试想,若是薛大哥哥投胎到舅母膝下,舅母会容得他如此胡闹?就是舅母舍不得弹一根手指头,他身边那些混账,舅母必然是容不得的。第一次纵着哥儿犯错,那就当众打板子,第二次还如此,直接全家发卖出去。那些人知道厉害,哪里敢再勾着哥儿胡闹?若是薛家哥哥投胎到舅母膝下,我敢说他连犯错儿的机会都没有。哪里会让舅母这般心烦?”

    几句话,说得贾宝玉噤若寒蝉。

    几句话,却直直地砸在王夫人的心坎儿上。

    惹得王夫人拉了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道:“我的儿!可不是这话!我当年何尝不是教导你珠大哥哥的!”又问薛姨妈:“妹妹,蟠哥儿身边的人,你可处置了?”

    薛姨妈犹豫再三,道:“姐姐,蟠儿身边,不少是店铺上的伙计。”

    王夫人道:“你糊涂!到底铺子上的伙计要紧!还是外甥要紧!”

    薛宝钗只得起身,道:“姨娘,现在追究这些,已然无用。还请姨娘示下,事到如今,要如何补救。”

    王夫人就看林诗音。

    林诗音道:“要让官员觉得连杀人都情有可原,无非是两种情况,一种是杀父之仇,一种是夺妻之恨。”

    话音才落,薛姨妈就是倒吸一口气。

    杀父之仇绝对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是夺妻之恨。但是,让薛蟠娶一个丫头为正妻,无论是薛姨妈还是薛宝钗都接受不了。

    王夫人却问:“要如何操作。”

    “首先,要明确那丫头的来历。而且必须是真实可靠、经得起御史台复查的。”

    王夫人立刻皱眉,道:“这怎么可能?”

    “舅母难道不知?很多私牙私底下也做拐卖的行当,专门对大户人家的孩子下手,因为大户人家的孩子更加玉雪可爱,也更卖得起价钱。这一点,每年灯节,各地府衙都会接到小儿失踪的案子就是明证。少则十几起,多则上百起,端看州府的大小。朝廷也对此事深恶痛绝。只要跟略卖扯上关系,薛姨奶奶家就赢了一半。”

    王夫人深深地点头,却不无忧虑地道:“只是要寻访起来,并不容易。”

    林诗音道:“舅母又忘了一件事,打前朝起,朝廷对人口、户籍管理严格,没有路引,或者路引上没有注明原因,根本走不远。更何况小孩子娇嫩,若是走得远了,水土不服,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故而这种拐子大多都是周边几个州府流窜。既然这拐子是在金陵卖了那丫头,我估摸着,这丫头恐怕不是扬州府的就是苏州府,总之,就是左右那块地儿上的。若是脸上没有什么印记,那倒罢了,若是脸上有个什么印记,只怕寻访起来更加容易。”

    薛姨妈忙道:“对对对,那孩子的眉心,有一点米粒大的胭脂痣。”

    王夫人道:“那你还迟疑什么?!眉心有个米粒大的胭脂痣的好人家的孩子。这么明显的特征,派个妥当人往扬州和苏州走一圈不就完了?找到这孩子的父母,我们再请哥哥上一道折子,有什么案子不能翻过来?!”

    又拉了林诗音的手,道:“好孩子,今儿个若不是你,只怕我今生就要添一桩憾事了。”

    林诗音道:“舅母言重了。我们这样的人家的姑娘,将来都是要做大家主母的,对这些事儿不可不知,不知则容易落入他人陷阱。就是知道了却轻易不得出手,情非得已必须出手的时候,必须做到万无一失,不能留下把柄。舅母是好意帮忙,谁会想到,那个贾先生出任应天知府之前拢共才做了一年的官,经验严重不足完全不是这块料子?审案讲究的人证物证俱全,他倒好,扶乩请仙,断了个厉鬼索命的糊涂案!即便是他曾经给我做过一年先生,到了父亲面前,我也有话说!”

    贾宝玉原本听林诗音议论案件,心中正不爽着呢。

    他心想着:林姐姐这么玲珑剔透的一个人,竟然也如此糟污起来。

    结果听到糊涂案,连忙出列,对林诗音长揖到底:“原来是我误会姐姐了。我代薛大哥哥谢姐姐提点。”

    林诗音当即笑道:“薛大哥哥亲娘、亲妹子都在这里,宝兄弟,你是以何身份代他谢我?”

    贾宝玉答不上来。

    众姐妹却也吃不住,跟着笑了。

    就在此时,忽然听得门口有人咳嗽两声,众人连忙望去,却见贾政正站在门边,显然已经听了好一会儿了,慌忙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