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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进了一趟宫,再出来,好心情顺水漂流了,夜里萧将军顶着一张乌云满罩的脸回到菊儿胡同,开门进家,见廖秋离还没回来,更加丧气,躺床上不肯起来,乌漆麻黑的,连灯都懒得点一盏,就这么在一片黑暗当中想事儿。
今日早朝,皇帝让太子监国了,他自己正式当了甩手掌柜,监国是面上的话,瞧那架势,那是恨不能明日就把位子交出去!
太子监了国,头一件事当然是给沈文昭加官进爵,瞧那架势,那是恨不能把庆朝所有官爵直接送到沈文昭手上让他挑拣!
这对父子也太不像话了吧?!都怎么想的?!
好在沈文昭还有分寸,当场就用几句淡化把这铺天盖地的“恩宠”推了出去。棘手的是太子那头不依不饶的,像是怕这些好处送不出去似的,散了朝还把沈文昭的大哥留下来私谈,一门心思地朝绑死沈文昭使劲呢!
再这么下去,沈文昭还有路可走么?
当然,沈文昭处在事情当中,不可能没有知觉,特别是打从崇阳府回来以后,太子殿下藤蔓一般的日缠夜缠,说着一嘴不像话的话,再是大而化之也明白味道不对了。他自己也想躲出去,早在一个多月前就上过折子给皇帝,说自己“才疏学浅,做不得太子洗马”,又说安阳近年来多灾荒,自请外放归乡做个县吏,能保一方太平也是好的。
皇帝收到折子,溜了一眼,转给了太子,太子见了那字眼,心尖仿佛被削去一块,疼得两眼发黑,然而在自己的爹面前又不好露出分毫,只能把折子攥在手上,攥得折子皮烂纸酥,攥得手上青筋暴绽,强定心神低声对皇帝说:“谢父皇!”
皇帝这是让他自己做主了——太子洗马,太子的侍卫官长,你的人你要留就留,愿意放走就放走,我不插手。
太子当真沉得住气,忍了一个多月,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当没这封折子,该如何还如何,对着沈文昭也还是那么样的闷头使劲。直到今日,太子监了国了,也是闷声不响的就动了手!沈文昭他哥从御史中丞升任右相,沈文昭还做他的太子洗马,还是近身护卫日夜相对,再腻烦也得忍着,只要他哥跑不掉,他也就别想跑掉!
萧煜一旁看着,有心想帮一把,也不知该朝哪头出力,该向着太子还是向着沈文昭?他私心里可怜太子,想是因为感同身受吧,当年他对廖秋离也是一般样的单恋着,不知明日如何的恋慕,不知可有将来的恋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恋慕,苦死了无人可诉的恋慕,他也曾亲历过。沈文昭呢,又和廖秋离不同,廖秋离有一颗烂好人的软烂心肠,旁人在他面前稍稍露出一点吃了大苦头的模样,他就不忍心了,沈文昭没有,苦肉计对他不管用,太子除了栓牢沈家之外,简直没有别的办法能够栓住他。到了这个份上,即便萧煜愿意冒天大的险把他弄到庆朝之外去,让他独自去海阔天空,他也走不了,他从小到大都在接受同一种教诲——家、国、天下,如果让他连家都不顾,自己跑路,他对付不了自己的良心。
萧煜躺在一团融融的黑暗当中,脑子转了十万八千个弯,可就是找不着出口,长叹一气,他决定先不想了,自己给自己倒杯水喝才是正经。
正喝着温白水,廖秋离回来了。他进了院子,见满院子的黑灯瞎火,以为萧煜还没回来,就先进灶房点了灯,再从灶房摸了火折子到堂屋来,打算擦着堂屋里的大蜡烛,一进屋,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盘在凳上,吓得惊叫一声!萧煜被他的惊叫吓一小跳,回过神来一看——原来是你呀!
“怎么回来了也不点个灯,就这么黑灯瞎火的坐着,我还以为家里进贼了呢!”廖秋离嘴里说着,手上擦着了火折子,点燃了大蜡烛,一时光明。借着灯光一瞧,就瞧见了萧煜那张乌云满罩的黑脸,“怎么了?做什么又摆脸色?”
萧煜站起来,迎面给他一个大搂抱,搂头盖脸的,遮天敝地的,闷得廖秋离受不住了,低低哼了一声,想要挣出来透个风,萧煜两只手臂铁硬,就是不放他自由,像是要把生米焖成熟饭一般,他搂得相当带劲,还问他:“庆之,当年你一定特别腻烦我,对么?”
当年那个我,没脸没皮的,死缠烂打的,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去,一门心思要把你弄到手,甚至连绑人、要挟、霸王这样不堪到了极点的行径都做出来了,事过境迁,如今回首,看到那个当年的自己,自己都看不过眼了的!
“你这几天究竟是怎么了?怎么老爱翻老案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了,人活着难不成还越活越回去了?!”廖秋离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声问他:“是不是沈文昭的事?”
“嗯”,萧煜稍稍松一松手,让他缓一缓,不过只是松一松手而已,身子还被圈着,头还是靠在自己胸膛上,“昨日和那位打过商量,可……那位不愿管。”
“那位”当然就是皇帝,皇帝神神叨叨地说了一篇话,归结起来就是个不愿管的意思,最该管又最管得着的人不愿管,萧煜觉得这事走进死胡同里了——好办法没有,馊主意倒有一堆,总之不是个能善始善终的模样。
“那……子虞可愿……”廖秋离比了比手势,意思是沈文昭可愿意偷偷跑路?
“换做是你,你能么?”
换做是你,一家人被太子人质一样挟着,今日封老大,明日封老二,净喂高官厚禄这样的软刀子,沈家多年清流,向来低调,无声无息地活了两三百年的一群人,一眨眼就成了整个朝堂的眼中钉,你跑得了?
“……不能。”当年萧煜挟了廖家二十多口人,在河西摆了一出逼婚宴,至今想起来,他心里还是有点儿膈应,他们之间还有十好几年的交情呢,太子与沈文昭之间谈得上什么交情?顶多是主子与奴才的关系,只不过这奴才谱摆得忒大,动不动就爱和主子掐,动不动就不给好脸,蹬鼻子上脸了这么些年,太子还纵着他,这是把他当奴才待么?不当奴才待,当眼珠子待,他能让眼珠子脱眶跑了才怪!
“庆之,我尽力了。”萧煜用力搂他一下,在他头顶心亲了一口,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真是心力交瘁。
“……我知道”,廖秋离回他一个搂抱,轻轻的,手从腰那儿环过去,在背上轻轻拍打,跟哄一个在外头受尽委屈的孩儿似的,他轻轻拍哄他,“尽人事,听天命,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不能强求。”
两人心里都不是滋味,都无奈而怅然——太子这份情,有如逝水,洪流滚滚,拦不住,毕竟要朝着沈文昭去。
沈文昭对太子殿下滚滚洪流般的恩宠,实在是招架不住,近来他只要一出宫,身边立马围上来一圈禁军,他走哪他们跟哪,跟进跟出,把他当人犯一样看得牢牢的!他说不用跟了,就是回趟家,丢不了!领头的恭而敬之地回他:“殿下差遣我等跟随,不敢有辱使命!”,意思是你跟我们说没用,要说你得找正主儿说去!
他脾气一上来,二话不说原路返回东宫找太子,太子殿下笑眯眯听着,情深似海地朝他使眼风,他不接,话也越说越生硬,到了最后话赶话,又提到了当年那个“等你登了大宝,我们沈家就撤走”的老调,说了多少回了,太子从不当真听到当真,从不在意听到在意,现如今再听,心窝子戳了千八百刀,忍痛忍不得,便要掐自己的手掌心,掐得手掌心发麻、破皮,血流滴嗒了,才挤出一张好脸来说些好听的话,什么“崇阳府的案子还没了断,怕有那心存不轨的匪徒对你不利,故而要派些人手跟着你”,他脸上是笑着的,然而眼里没笑,心里淌泪,手心淌血,不过,这些都只有他自己知道。
怨得了谁呢?谁让他巴心巴肝地恋慕这么一个人?谁叫他偏要唱独调?谁叫他这样谨小慎微,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
沈文昭的硬话碰在了一篇软绵绵的好话上,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硬话碰上好话,往往是说硬话的那个说不下去了,惹不起躲得起,走!
从此,两人见了面总是隔着一层似的,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除非十分必要,沈文昭通常一语不发,也不知是哪辈子造下的冤孽!
好在太子那头是初次监国,诸多细务还不熟识,大事小情多如牛毛,忙得不可开交,想着人在身边,能看一眼也就够了,这就没怎么纠缠沈文昭。沈文昭身为太子洗马,太子有多忙他就有多忙,两边忙忙碌碌,一转眼就到了年尾,忙了三四个月,总算是有了头绪,一切事情只要上了手,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的事,轻车熟路的,好做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