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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皇陵坐落在潜山南麓,左右两江环抱,山脉迤逦千里,形成龙盘虎踞、阴阳汇合之势。朝廷在这里设官置卫,以此保护皇陵山水风脉不被破坏。而这些守陵人不论官阶、男女,日日夜夜都被封闭在皇陵之中,非期满不得外出。
陵墓周围除了行宫庙宇之外,只有百余里外还有一座小山村。村子里的人多是那些期满不愿回乡的守陵者,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偶尔也和皇陵里的官兵做些小生意,补贴家用。
曹清就是这个村庄里的一员。建昭年间,她曾经在东宫侍奉太子。然而好景不长,靖祈太子失势后,她也和大多数东宫的宫人们一样,被流放到此处为皇家守陵十五载。期满之后,曹清孑然一身,便选择独自在这座村庄安置了下来,靠酿酒为生。
这日曹清一人挑了两坛子高粱酒上山,她因相貌丑陋,习惯了用一块头巾将自己的脸团团裹住。
远远地有人看见,便大喊:“无盐女又来送酒啦。”
守在西妃陵处的几个侍卫一听,一下起了兴致,心想着晚上又有好酒喝了。这曹氏容貌虽丑,酿酒的技术却非一般,即便放在京城,那也算得上是顶好的。
带头的侍卫示意她进去,把酒放到下处的厨房里,一边道:“明天你就不用来了,皇上要来谒陵行祭,百里之内都不许放人进来。”
曹清淡淡地“哦”了一声,她向来寡言少语,也不大在意那些男人嘲弄的目光。她进屋放下了酒,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绕到了屋后,那里还有一人在等着她。
“曹姑姑,东西都买到了么?”
曹清从怀里取出一个青花瓷盒子,用袖子又擦拭了一番,递给她道:“这地方偏僻,县城里只能买到这样的胭脂了,阿沅姑娘别嫌弃。”
阿沅接过那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桃红色的脂膏,闻上去香气不浓,却颇有几分清雅。她笑道:“怎么会嫌弃,劳烦曹姑姑跑了这么远,阿沅感激不尽。”
曹清道:“恕我多问一句,姑娘天生丽质,又守在这样的鬼地方,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阿沅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有两年多不曾照过镜子了,真的还是从前那副模样吗?她不自信地摇摇头,同时褪下自己的银镯子塞给曹清:“姑姑说笑了。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个你就收下吧。这次的胭脂,还有上次的布料,花了不少银子吧?”
曹清忙推辞道:“花不了几个钱,姑娘可千万别跟我客气。上回要不是姑娘拦着,我连酒坛子都被他们砸烂了,哪里还要的回酒钱?”
阿沅道:“姑姑言重了,要谢也是谢恪亲王,那些侍卫又怎会听我的话?”
“那也是看姑娘的面子。”曹清咧嘴笑开:“我瞧着这两年,那个王爷好几次来看你,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阿沅心中一叹,靖屿得知她自请守陵三年后,便时常来潜山探望她,奈何每次都吃了个闭门羹才回去。她要怎么回答曹清呢?不管她和靖屿从前是什么关系,今后也不会再是了……普天之下,能够助她完成复仇大计的男人,只有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除此之外,她是不能指望任何人的。
她随口道:“我从前就是个寻常宫女,哪能和王爷攀上关系。”
寻常宫女?曹清冷眼瞧着,似是不信。自从听说皇帝要来后,阿沅便像换了一个人,三番五次让自己从山下捎些穿衣打扮的东西,每次见面时也总是魂不守舍的。她本不是寻常村妇,以前也是在皇家见过些世面的,自然就看出了一些端倪,于是低声问道:“恪亲王那样的人姑娘都看不上,该不会是想着皇上吧?”
她问得直接,阿沅也是一惊:“姑姑,你……”
曹清沉声道:“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在这里守陵的人,谁不是皇家斗争的牺牲品?又有几个心里服气的?”她拉开自己缠在脸上的头巾,露出数道三寸多长交错的伤疤,又道:“你看我脸上的这些伤,那都是太子失势后,当时的皇后一党干的。为绝后患,她命人将东宫所有的宫眷毁容,男子阉割,然后以守陵的名义将这些人全数赶出京城,远离先帝的视线。”
“太后……”阿沅喃喃道,她素知太后处事手腕强硬,却不知到了如此残忍的地步。
“除此之外,潜陵里还有一些是争宠落败的嫔妃。我那会儿还在的时候,就有一个王婕妤,自恃美貌,后来趁着先帝谒陵的时候,又重新爬上了龙床。可谁知道,还没回宫呢,路上就给人毒死了。”曹清说到此处,意味深长地看了阿沅一眼,“宫里都是些吃人的家伙,姑娘想走这条路,可要想好啊。”
阿沅极力克制住心里的惊惶,只是摇了摇头。当初来时,她只为暂求自保,以待来日之计;而今却不能再等,谁知道下一次遇到皇帝,又是几年呢?命运起起落落,她曾在宫中差点丧了性命,如今却要想方设法回到那个吃人的地方,不禁感慨万分。
“姑姑说的我都懂。可有些事,命定如此,我不得不去做。”
曹清见她神色坚定,自知难以劝回,遂道:“姑娘要是都想好了,那便去做吧。明日我就不能来了,以后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姑娘可千万保重。”
阿沅恳切道:“姑姑也多保重。”
次日元封帝携皇后驾临潜山行宫,一日内分别祭祀了东西两座帝陵。到了傍晚时分才结束祭祀,准备返回行宫之时,皇帝提出要去一趟西陵妃园寝,便让皇后先回去了。
园寝内建有享殿一座,东西配殿各两间,环以青砖石墙。由于当时太后坚决反对将杨氏葬入帝陵地宫,皇帝便只能选择在西陵,建造这样一座妃园寝将其安葬。
没有仪仗护卫,这是两年间,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园寝。四周松柏苍郁,却是寂寥如斯,宏达的陵寝内只有她一人长眠此处。靖祯就站在享殿里,看着杨慕芝的灵牌,迟迟不肯离去。
直到一阵寒凉袭来,总管太监祖成才低声道:“皇上,入夜了。”
靖祯像是入定了一般,浑然不觉有人在唤他。心中所想,不过是昔年杨慕芝之死,颇多疑点,他却无从入手去查。就像卫瀚在惠安门被射杀一事,他明明知道是太后所为,又能如何?只要大权一日不在他手中,他连自己身边的内侍都无法掌控,遑论制裁后宫中交错纵横的朝中势力了。这样名不副实的皇权,他曾经竟然天真地以为,至少可以用来保护心爱之人。
祖成稍稍提高了声线:“皇上,陵寝这种地方阴寒得很,不能在夜里呆着啊。您再不回去,皇后娘娘该问起了。”
靖祯缓缓回身,却见殿外站着一人——
她素衣长发,云鬓微松,宛如多年前他曾见过的那朵山涧玉兰。
他脚下一滞,脱口而出:“慕芝……”
这样的装扮,还有他这样的反应,早在她计划之中。阿沅微微一福,轻声道:“皇上。”那尾音极淡极远,像是在杳杳夜空里飘荡,不似人间之音。
靖祯如梦初醒:“是你。”
“是我。”阿沅敛容垂眸,眼中隐有泪光闪动,“两年了,姐姐终于等到了皇上。”
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她,相貌虽与杨慕芝有七八分相似,却极易分辨二人不同。还记得她说话时总爱扬起下颌,清秀中隐见傲然之姿,性情也是爽朗通透。如今再度相见,这样低柔的声音,微垂的眼角,每一处都像极了那人,竟然令他也一时恍惚,以为佳人未亡……
靖祯问:“你一直住在这里?”
“是,姐姐有我陪着,不会孤单。”阿沅面色沉静,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心跳。
靖祯定定审视着她,目光黑沉:“难为你了,那时朕不能帮你。”
阿沅摇头:“皇上只要还惦记着姐姐,便是帮我了。”
靖祯不解:“此话何意?”
阿沅瞥了一眼祖成,声音极轻:“我没有害姐姐,如霜也没有,害姐姐的那些人,一个个都好好地活在宫里。皇上难道就忍心看姐姐枉死?”
靖祯瞳孔骤然收紧,似有寒星一闪而过:“你知道那人是谁?”
阿沅仰首,只见他面容清癯,眉目却愈见坚毅。她知道,这样的坚毅,与她此时的神情并无二致。他们都在经历着风刀霜剑后重生,而这种重生,只能用一颗更加坚如磐石的心去面对。
“我也不知道,况且知道又如何,我无权无势,什么都做不了。”她眼神灼热,不觉忘了自己想要保持的姿态,“皇上又何尝不是如此?从前被太后掣肘,事事不能如愿而行。可是只要皇上愿意帮我,终有一日,我们一定可以为姐姐报仇!”
靖祯喉结滚动,沉吟了良久,问道:“你需要朕做什么?”
阿沅扬眸一笑,声音里只有冷冽的决意:“我要回宫,以妃嫔的身份,风风光光地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