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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晖,别跑了,到母后这里来。”
殿内明珠高照,淳于皇后斜倚在贵妃榻上,面如秋月,笑语嫣然。一旁的玉蓉姑姑替她捏着肩膀,笑道:“大皇子难得今儿个有精神,让他多顽一会儿,没什么大碍的。”
崇晖今年已经两岁半了,长得乖巧玲珑,甚是惹人喜爱。只可惜他自出母胎起便身体孱弱,一年四季病痛不断。作为元封帝唯一的子嗣,同时也是大周的嫡长子,崇晖的一举一动,必然会得到阖宫上下最谨慎的看顾。
皇后温柔地看着自家儿子,眉心浅浅拧成一条线:“一会儿跑出了汗,回头又得受凉了,叫乳母带他下去先换身衣服吧。”
待乳母抱走了崇晖,玉蓉小声道:“娘娘,听说皇上昨日又宠幸了一个乐府的舞姬,封了采女……”
皇后静默了片刻,方道:“你也知道,如今敏贵妃有孕,宫里高位妃嫔中,只有梅妃还能稍稍入皇上的眼。况且皇上膝下子嗣稀薄,他有心瞻顾年轻美貌的女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玉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皇后问:“你想说什么?”
玉蓉用极低的声音道:“娘娘瞧皇上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像极了先帝那会儿,恭定皇贵妃和皇太子去世之后的状况……”
皇后倏然厉声道:“休得胡言!”
玉蓉忙俯首称是,皇后才又缓了神色,闭目陷入沉思。
倘若只观后宫形势,玉蓉所言不无道理。恭定皇贵妃和靖祈太子走后,先帝荒废政务数十载,醉心于声色犬马,任由章氏和穆氏外戚把持朝中内外大权。当今皇帝亦不外如是,兰贵妃的离世,让原本无心美色的他也开始频繁踏足后宫。
可凭着她和皇帝多年夫妻的直觉,淳于乐仪知道,这父子二人却大是不同。两年前,太后强行以“逆贼”名义在皇城射杀卫瀚,皇帝不仅痛失爱将,也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章氏家族的一介傀儡。在此之后,皇帝开始暗中扶植自己的人马,提拔寒门士族,其朝中势力竟渐渐能与太后母族分庭抗礼。
对于后宫一众妃嫔,皇帝也不像从前那般仅仅钟情一人。他给予太后提拔的章氏和梅氏无上的宠爱和地位,同时采选了不少寒门士族出身的女子进入后宫。这些年轻的女子位分虽低,却是恩宠殊荣不断。只用了大约一年不到的时间,亦逐渐在后宫形成一股势力,纷纷显露头角。
皇后轻轻叹了口气,不管前朝势力怎样瞬息万变,后宫格局如何盘根错节,她至少还有个嫡长子可以傍身。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做好皇后的本分,看着崇晖长大,至于其他事情,她确实不想多问。
玉蓉见她秀眉蹙起,似有心事烦忧,悄声问道:“娘娘又想起那件事了?”
因她猝然一问,皇后的眼中霎时闪过一丝恐惧。她心知玉蓉所指之事:两年前,那个叫卫瀚的年轻人浑身是血,敲响了承庆宫的宫门。濒死绝望之际,他别无选择,只能信任这个皇帝的枕边之人,并向她道出一个惊天之秘。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曾以为皇宫里终将杀伐四起,血流成河。她不能说,她绝不能说。不管怎样,她所希望的不过天下太平,她不希望因为那些过去的事情,扰乱现在安稳的生活。
玉蓉手上揉捏得更轻了一些,唏嘘不已:“那人死就死了,没得连累了娘娘。”
皇后幽幽地道:“你难道不知,他原本要见的人,是皇上。”
玉蓉叹道:“幸好没让他活着见到皇上,若叫皇上知道了这件事,还不知要生出多大的乱子,就连……”后半句却是不敢往下再说,她原本欲言,就连淳于氏的皇后宝座恐怕也是岌岌可危了。
皇后黯然垂眸,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太后所赐,却又倚仗皇帝所持。如今夹在明争暗斗的两人中间,实在是两相为难,步步皆耗尽心力。
殿中气氛尴尬,玉蓉极力想岔开这个话题,遂言:“明日就要出行,奴婢去看看东西可都备好了。新来的几个小宫女,总是毛手毛脚的,叫人不大放心。”
皇后颔首:“你去吧。”
此次出行,乃因圣昭仁皇帝的忌辰,靖祯决定去潜山皇陵谒陵行祭。来回不过三两日,因此只打算带随行少许,并两列铁骑随銮护驾。
临行前一日,梅雪沉还是照常往羲和殿里送她亲手做的滋补炖品。这两年她恩宠最盛,各种保养的汤药也没少喝,奈何却始终不见好消息。现如今,就连不得圣心的章菁菁都有了身孕,还循例晋为贵妃。梅雪沉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不禁忧从中来。
“梅妃娘娘又给皇上做了什么好吃的?”羲和殿里的小太监见了她,满脸堆笑,躬身相迎。
梅雪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今儿又是你当值,怎么不在里面伺候,你师父呢?”
那小太监正是昔日祖成收的徒弟,石泉。前两年因卫瀚之死,皇帝一怒之下彻查身边内侍宫女,将各方安插在他身边的可疑之人一并撤职,才换上了这一批看上去年岁不大的新鲜面孔。
石泉道:“师父去办事了,皇上还在午歇呢。”
梅雪沉略等了片刻,放下那朱漆食盒,道:“也罢,本宫就不等了。皇上近来胃口不佳,这里面盛的是酸笋肉羹汤。待他醒了,你再端进去就是。”
她刚要走,却见暖阁里走出一个小宫女,怯怯弱弱地道:“皇上请梅妃娘娘进去。”
梅雪沉欣然入内,盈盈行了请安礼,只见靖祯刚刚午休起身,身旁两个宫女正在服侍他更衣。她接过宫女手中的玉束带,亲自替他系在腰间,随后又左右看了看,迎上他清癯的面容:“皇上瘦了。”
早春午后的阳光透过纱窗,洒落一室的旖旎。靖祯笑着执了她的手,道:“天天喝着你做的羹汤,居然还见瘦了,朕还是少喝些吧。”
梅雪沉斜斜看她一眼,微嗔道:“哪怕皇上不喝了,臣妾也要天天炖了送过来。”
靖祯笑道:“那朕得考虑考虑,别搁在外面,便宜了那些宫人。”
不知何时开始,皇帝在她面前不再是从前那副清冷的神态。偶尔调笑几句,偶尔柔情万分,却反而让梅雪沉更觉得他莫测如深,承恩如蜜时又平添了几分担忧。细细想来,这番转变,大约是在兰贵妃死后半年发生的。难道皇帝真的已经忘了那个女人?她自然不信,否则以他和先帝的父子关系,为何执意要亲自赴潜陵祭奠?
靖祯见她思绪百转,手指抚上她皱起的眉心,问道:“爱妃在想什么?”
梅雪沉忙回敛心神,浅浅一笑,如春花初绽:“臣妾在想,皇上此去谒陵,路途遥远。听说随驾人数不多,而那潜山行宫经久失修,荒凉得很。只怕那边宫人奉驾不周,叫皇上受罪了。”
靖祯道:“左不过两三日便回来了,你勿需牵挂。”
梅雪沉低低嗯了一声,转身去打开食盒,盛了一小碗酸笋肉羹汤送至他面前,又去取了几味极清淡的糕点一一布上。
靖祯勉强吃了几口芸豆卷,又喝了点汤。见她总是一副魂不守舍、欲言又止的样子,也再没了兴致,便叫她退下了。
梅雪沉神色悒悒地走出羲和殿,三月的春风吹在身上,让她忍不住地有些发冷。潜山皇陵……两年前,那个叫阿沅的宫女自请赴潜山守陵,难道仅仅是为自己求得一条生路而已吗?她本想问问皇帝关于这个宫女的情况,又怕他多疑,无端牵累了自己。这些年皇帝绝口不谈兰贵妃之死,自然也没人敢去重提旧事,以免又掀起什么新的风浪。
她想起阿沅那张酷似杨氏的脸,和那对充满了仇恨的眸子,不禁又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