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行中

白采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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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万宁到儋州,除却从琼中县区到乌石不过几公里的略微宽敞些的水泥路外,几乎都是狭窄的黄泥路了,而一路上这种颠来倒去的情形——外加上阴沉沉的天时不时又下起雨来——倒也叫我徒生了许多感慨。

    其实这是我环岛游历的最末一站。我本打算在万宁多待些时日的,奈何一直都这般断断续续地下着雨——湿漉漉的天空、湿漉漉的地面、湿漉漉的整整一个城市——有时甚至连门也出不得,自然不适合于游玩了,也就落得个兴致索然,况且似乎饮不惯那边的水,遂只好作罢。待窥得雨声乍歇,我便登上回儋州的车了。

    旅途中碰上这种扫兴的事情,的确是很叫人难为的。尽管骤雨暂时打住了,可淤泥的路面已经烂熟了,车几乎是滑翔而过,尤其是每途径一个水洼,势必溅起大串的浑浊的水花。路边的杂草与野花,还有往来的路人就有得生受了——先前我还突发奇想,不惜花更多些时日,竟然渴欲步行走遍整个岛屿呢,如今想来,那岂非不明智得很?原来行路也并非易事呢!古人倒有许多诗句为证的,如唐朝的李欣、李白、杜甫等都有相干的千古妙文留下。这也就让我想起好些有关于“路”的掌故来了。比如在狭小的路上,酸味十足的秀才郎遇上口齿伶俐的牵着驴子的村女,谁给谁让路?或者说,是秀才给驴子让路,还是驴子给秀才让路?好事者往往造得出这般叫人忍俊不禁却也无伤大雅的笑料来。而至于那些有钱人、或者是恶霸、再或者是官老爷,碰上所谓“让路不及”的穷人、或者是身份卑微之人,就有热闹看了——打翻摊子与坛子的、打翻担子与罐子的,撕烂衣服与长裤的、撕烂脸面与脖颈的,打破头颅与额头的、流出血来的,简直怎么的都有。再说到最有名气的,该是历史上的那位亡国的周王了:不但不允许路人相互间交谈,连个问候也不成,甚至不能做出任何表情;倘若你也是其间的路人之一,如此要一次次地苦苦压抑自己,你的尴尬样就可想而知了。不过历史终究会有一个说法的——国人在沉默中的愤怒是无法遏制的,其毁灭性的爆发只是迟早而已。

    想到这些,阴霾一扫而光,渐渐地我又焕发我的愉悦而兴趣盎然了。环顾四周的景象,细细思量,方才发觉异乡居然也有相似于故乡的风味来了。这在其他地方是不曾有过的,无论是从海口到文昌,还是从文昌到琼海,甚至是从琼海到万宁——沿途的风景都没有此刻的亲切。说来极是啊,不消说狭长的泥泞路,曲直有定数而逶迤起伏;不消说两边稀疏的榆树、桉树、松树和苦楝树,以及偶尔闪过眼帘的茅屋;也不消说放牛的小牧童,和农事耕作的弯着腰的农夫们,以及绿油油的水稻田——同故乡大体上都是一致的。当然异乡自然也保留有其独到之处,如这边还不时显现有棕榈科植物,如椰子树和大王棕等,和橡胶树林,这些在故乡是不曾有过的;还有故乡的耕牛,不同于这边,是不能够骑的,大抵是性子烈罢或者是地域的差异的缘故,我是吃过强上牛背的苦头的。

    我也方才想起,在故乡,也到了农事繁忙的时节了——刚收割完稻谷罢,开始播种下一季的作物——同这边是大致是相仿的。是了,每年都是这般的,记得七月份的前半个月,是收割稻谷的时候,而下半个月则要负责插完秧苗——如今已经是七月份的下旬啦!这些是农业上与自然界的秘密了,尽管并不是隐藏着的;没有从事过耕作的人,只要稍稍念过书都是知道的,植物都有其恰当的物候期的,如若错过了则难以取得大的收成。我幼时,尽管亲人们都宠溺着我,我还是得下田的,不过也就是过过场而已。然而我却总是很高兴,我不但可以拥有一些父辈们用稻束帮我做的口哨,我还能捉到一些后来学过昆虫学才知道的昆虫,如拖着长尾巴的蝎蝽、如通体都是鲜绿色的背上还有小点的虎甲、如墨黑色的有坚硬的壳的水龟子等等。只是我不知道,这边的孩童们,是否也能得到父辈们亲手用稻束做成的口哨,是否也能捉到很好玩的昆虫——但愿他们也能够,能够在童年留下永难磨灭的记忆。

    思悠悠、我心也悠悠呵,悠悠然神往了。我忽而凑成了下面几句字行:

    噫,雨后天青

    啊!浮云被洗白了

    远处的群山一片幽蓝

    而姑娘的脸呵

    爬满了红色的晕圈

    这些自然是称不得诗句的,然而透过玻璃,看见青天、白云和远山,又收回视线,看到身边女子脸上的红晕——即便只是一组不甚连贯的意象,也还算是有感而发了。

    待过了乌石,路面变宽敞些了,然而大概是一段陡峭的山路、一段又是低矮的凹地的缘故,况且低洼地上汇聚了大量的积水,随山势的起伏周转,路却更显得崎岖与凹凸不平。更要命的是,天又飘起了雨花。天气的变幻无定是人无法预测与控制的——上苍总不愿随了世人的心意的,而更情愿肆意地予以播弄。不过话又说回来,正如晴天有晴天的好处,雨天也有雨天的独到的地方。是啊,在晴天,至少可以不用担忧着被雨淋湿,而雨天,则可领略一番雨中的朦胧的世界。顺着视线望去罢,路两侧或橡胶园、或灌木林都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烟雾,乍一看,还甚是有着几分情趣的。说起来我们的世界、我们平日里所过的生活也就这么简单的,很多东西是不必穷究的,看得太分明反倒不好——就这样半明半昧的陈列着,不也很好?当然,这大体上缘于我惯于这般模糊地看待问题了,然而对于人生中的大问题也好、对于生活中的琐事也好,各人都有其看法——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着一根用于作平衡、判断与取舍的,这也就足够了,不是吗?人家一生忙碌而行色匆匆也好,人家过得轻巧而不惜放纵狂欢也好,都有其道理——外人是不宜随意指责的。

    在这个意义上——对我而言——雨丝儿这些精灵们还真可人。然而前些日子我刚听说过几起因暴雨而引发的洪涝之灾,后果还顶严重的。其实这样的事儿,是时常有之的,从古往今都是一般的。你说,暴雨叫林莽坍塌、叫江河决堤,大量的泥沙流、泥石流席卷而过,后果还能不严重吗?大自然是有它的运转规律的,这些半点也由不得人。

    我忽而又变得沉重了起来。雨这般滴打着玻璃,雨声又是这般地淅淅沥沥着,竟然没有了往常的闲情。像天空、云朵、远山,以及周遭的一切景致,都还是一般的,惟有的就是颜色有所变改,这又叫我想起方才凑得的几句字行了。我是知晓的,现今天空是灰蒙蒙的,云朵不再洁白,群山则略见黯淡,而姑娘的脸上似乎有了愁容——这些断然是入不得诗章的,倘若还像方才那样凑几句字行,自然是无趣的很的事情了。不过却也再度告诉我,一些自然界所不会变动的规律——“各有各的定数罢”我这样对自己说诉。

    车渐行渐远,也就越发靠近目的地了,而天边也渐渐有了暝色。很快就是迟暮时分了,向晚天还是能够觉察到一小片的宁谧的。尤其是车过光明村庄时,陆陆续续可见赶着耕牛回家的农人,身上的蓑衣还滴漏着水珠呢;晚炊也燃起来了罢,纵然在风雨中,炊烟终究是难以被雨打风吹去的,依旧在屋顶上盘亘着;依稀还可闻家畜的叫唤声,应该是饿了罢,正唤着主人前来喂食呢。这些又让我想到故乡了,想到我的年幼时的景象。记得那时我贪玩,并且不肯吃饭,总是要等到母亲唤了多次,方才极不情愿地回到家、胡乱地吃一点。我念起了这样的诗句:

    绿树两边开

    青山相对斜。

    迟暮炊烟远

    慈母唤儿切。

    有些东西是注定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而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分明又听到农妇们唤儿的声音,不是吗?待得我略略抬起头来,拭去眼角的泪痕,车已经到了儋州市的市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