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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一怔,问道:“哪个娘娘?”
“皇后娘娘!”
“这是接见外臣的地方,到这里做什么?”
“回回皇上,奴才不敢问。”
“你跟她说,朕正在用早膳,膳罢还要见人办事。”乾隆说道,脸上已没了笑容“有什么事,晚间朕到坤宁宫说话。”
王廉哭丧着脸瘪着嘴,呵腰用手指窗外道:“迟了那不是娘娘已经进来了!”乾隆转脸看看,窗玻璃外头果见那拉氏带着七八名女官进来,已经绕过琉璃照壁,似乎吩咐了句什么,女官们便垂手站定,满院宫女太监几十名,连守护石殿门口的几个三等待卫都齐齐跪了相迎。他无奈地放下箸,要了毛巾揩着手脸,见皇后己经进内殿,便坐直了身子,勉强笑道:“你用膳了么?想是刚从老佛爷处下来,汪氏的好粥,随便用一点吧?”又觑了觑“怎么气色不好?”
皇后果然是气色不好,苍白的面孔上挂着泪痕,显然是正在盛怒之时,极端正的五官都有点狞歪,半苍的鬓边还垂着一丝乱发。她也不看乾隆脸色,悻悻地就坐了炕边椅上,说道:“有人欺负我,皇上你得给我做主!”
“谁?哪个?”
“刘墉——刘罗锅子!”
“刘墉?”
“他带刑部的人到内务府,点名拿我身边的人,说要问话,把章氏奶妈子传去了。我叫人去问他,他说是关乎于敏中的案子,查明了再给我回话!章氏跟了我几十年,我还不知道是好人歹人?有什么话不能我来问?于敏中犯什么王法我不管,内务府就是我管着,也没个圣旨,大天白日的就拿我的人,这不是欺侮人么?”
乾隆也似乎意外,一时想不明白,皱眉问道:“章氏是于敏中的什么人?”“看看,你也不知道不是?”那拉氏泪眼模糊,拍膝打掌说道“查案子有查案子的规矩,宫里拿问人是多大的事,就是个拴驴撅子还要钉根桩呢!他这么着,别说我这皇后,祖宗家法也绕不过去。这撒野的刘罗锅子,我怎样待他来着?直就是个曹操,白脸儿奸臣!”乾隆刚还说于敏中是曹操,不料转眼间皇后便原封奉还了刘墉,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这么着不好,殿里殿外多少人瞧着的不像,体面尊荣要紧。刘墉确实是我让他查问于敏中的事,你不高兴只合和我说。刘墉是忠臣,他爷们跟我也几十年了,你别犯浑。”
“我犯浑!”那拉氏见乾隆也不肯给自己做主,气得浑身发抖,口角也有点歪扭,大声道“我忍了多少日子了!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六宫之主,其实我这皇后连前头皇后一根汗毛也不值!南巡时候你要杀卜义,又饶卜义,后来又拿王八耻、卜信、王礼、卜廉,也不说个原由,也不知会我!这不知哪个叭儿狗溜勾子舔屁股的角儿撺一把野火,索性叫外官进来拿人——章氏碍了谁什么好事了?就于敏中我看也不是坏人!”
她这一番发作,早已激得乾隆怒火万丈“咣”地一捶饭桌,霍然站起,残盘剩菜,碟儿碗儿饭箸都跳起老高,暖阁外殿侍候的太监宫女也有几十个,早已被突然变得泼妇似的皇后闹得目瞪口呆,见乾隆暴怒突然发作,像骤然被雷电吓傻了的孩子,瘫在地下浑身瑟缩颤抖,不知哪个太监有心疾,眼一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昏晕过去。
“你懂规矩?你懂祖宗家法?”乾隆眼中闪着可怕的光“打太祖皇帝算起五代,后妃一百余人,有你这样的?这就是你的母仪天下风范?”他恶狠狠地说着“市井跳脚骂街泼妇”就要脱口,乾隆毕竟不是马上皇帝,尊贵的血统身份优良的宫廷家教,已经融进他的肌肤血肉心智神魂之中,尽自暴怒,心神中自有的这点灵光仍旧不泯,只是口气变得刁狠犀利,句句出口如刀似剑:“宫里规矩乱得一塌糊涂,太监宫女奸宿秽乱,有些宫嫔也不干净,先皇后富察氏就为这个惊吓致死,连叶天士这样的神医都束手无策。你都放任了!我把顶尖儿的都处置出去,不事张扬,是瞧着老佛爷的脸,成全一些人的体面。我倒想知道,这么做碍了什么人的好事!于敏中是好人,你在深宫怎么知道的?可见刘埔这么办,触了你什么疼处?前头处分纪昀李侍尧,你怎么不说话?”
他连连质问,逼视着那拉氏。不料那拉氏却毫不惊惶,偏脸儿一晒说道:“我懒得说!他们与我不相干,我心里没病,也不晓得给你贡献几个烂女人玩儿。不得你的意儿,我知道,有什么罪我都领着,这里空房子冷宫多着呢!”
“你妒忌!”
“我不妒忌!我是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册封的,不是偷汉子老婆,也不是别人献的战俘!”
“你干政!”
“我不干政!是刘墉拿我的人,我才来问你的。”
“刘墉没有进大内,他是内大臣,到内务府按名查人,奉的我的旨意。”
“就为你宠纵,他才敢这门大胆!”
她一递一句与乾隆斗口“偷汉子”指了棠儿“战俘”又直斥了和珅刘墉,这是几十年的陈年老账,老醋新醋坛子齐翻,句句都像刀子直扎乾隆心窝儿。乾隆浑身乱颤,看着不依不饶的那拉氏,向前抢了一步,却被饭桌挡了一下,顺势一脚踢翻了桌子,好好一个养心殿暖阁里顿时狼藉不堪,盘碗杯匙菜饼馒头满地都是,几个食盒子也都碰翻了打滚儿,稀粥黏糊糊溅得四处不能插脚指定了那拉氏道:“好你顶得好你还记得你是‘册封’的我既然能册封你,大约撤掉这册封也不难!”那拉氏立即反唇相讥道:“那是,你本来金口玉言,我本来就是一棵草罢了。”
“叫刘墉进来,叫阿桂和珅进来,叫礼部的人进来!”乾隆怒吼着,嘶哑的声音震动殿宇“叫大理寺的人来撞景阳钟召集百官到太和殿候命!”他已气得神智有些昏乱,立在当地攘臂咆哮。脸色涨得绯红,项间青筋绷得老高,瞠目一道一道下着旨意,王廉几个太监吓得魂不附体,不敢接旨又不敢不应,面面相觑着唯唯答应。王廉是这里为首的,早已着人飞报太后知道,只好磨蹭着嗫嚅道:“刘墉来了一会子了,就在院里跪着”说着,便见刘墉俯伏爬跪而入,也顾不得满地肮脏,至乾隆面前,双手抱定他的双膝,啜泣哀恳道:“皇上皇上暂息雷霆之怒,听臣一言父母不和子侄难过。皇上是天娘娘是地天地不和天下不乐。事由臣起臣当其罪,千罪万罪罪臣一人。是臣不懂规矩,是臣有罪当杀,臣万死不能塞责愿皇上娘娘敦睦和好如初,是天下人之大福”说到后来已全然难抑激越心情,号陶大哭着泥首叩头,又向那拉氏叩头,颤栗哭泣道:“万岁已经年逾耳顺,娘娘也望五十的人了臣不过芥微书生一个,何必为臣生分,只管处分罪臣就是了”
那拉氏起身拧项扭身的仰脸不睬,倒被刘墉一哭哭醒了,眼见养心殿中沸反盈天人人慌张,乾隆怒不可遏一手扶着窗台喘息不定,此刻才意识到闯了大祸,委屈愤懑恐惧慌乱一齐袭上心头,一溜身软坐了地下放声大哭:“老佛爷菩萨我这是作了什么孽这般命苦的两胎儿子都养不住到了这个身份还要受小人的气我那早走的皇姐姐呀!你在天有灵,知道我的心,只有吃斋念佛小心敬上的份儿,几曾敢越发非礼来着?如今混到了这份儿上,说起来是皇后,没人理没人疼,三天两头还给我脸色瞧姐姐呀就有多少苦水我向谁去诉?啊”她哭得幽咽惨恸悲妻哀绝,呐喃陈诉,多少难言之隐却在痛啼中挥泄,已没了愤怒,只是哀怨不止。乾隆也从极度的亢奋激怒中渐渐醒过来,想想这个人十三岁就跟了自己,弘时三哥千里追杀自己,逾月不通音信,她竟许了“禁口斋”绝食祈福。年轻美貌时自己也并不嫌她拈酸吃醋,原觉她另有一份妩媚可爱的。再看现在这光景,貌老色衰之后压根没有房中之幸,三胎儿子死了两个,只有一个颙璂也是病秧儿,眼见骨肉支离命如悬丝。她本来就是暴性子,宠惯了的掌上珠忘忧草,立她当皇后,其实是失宠之后乾隆自己心里不安,给她的安慰“名号”此时反躬自省,乾隆也良知愧恧,追思富察氏在时夫妇敦睦,慈俭恭和六宫熙然,她若尚在人间,哪用自己为后宫的事这般烦恼?思及富察皇后种种好处,又想到那拉氏受自己冷落且是孤立无援膝下荒凉,哪禁得那拉氏一口一声“皇姐姐”哀哀恸哭?转念自己古稀不远,国事家事日见不宁,一阵悲酸涌上心头,乾隆闷声深长叹息,已是热泪双流一腔拉杂邪火都被这泪浇熄。这里头只难为了刘墉——知道皇后来见皇帝已知撞了霉头,赶来解说,又正遇夫妇大动肝火,不能像太监那样缄默,又无法据理深劝解释,见他们二人火气消了,心下这才放宽,想及皇后方才盛气、皇帝盛怒皆由自己而起,痛定思惊反觉恐惧,抚一抚碰得青紫的额头,正要再加慰劝,听外头秦媚媚高喊一声:“太后老佛爷驾到!”心头又是一悸。便见两个太监夹抚着太后颤巍巍进来。乾隆忙拭泪赔笑,叫了声“母亲”便双膝跪下。那拉氏也就跪了,手帕子捂着脸只是啜泣。
“都起来吧!”太后看了看乱七八糟的暖阁,无声叹一口气,没有进来,王廉忙搬了椅子放在正殿御座旁边请她坐了,见乾隆那拉氏皱眉出来,刘墉跪在一边尴尬,太后又道:“给皇帝皇后设个座儿。刘墉爷们跟老了我们的,跟自己家人一样的,就坐那边杌子上。”此时刘墉已知自己陷进了皇帝家务之中,硬要辞出反而更见形迹,忍着疼痛又磕头道:“太后老佛爷,今个的祸是臣惹起来的。方才在暖阁里臣就想,毕竟外臣不宜插手官务太深。若是事前请旨,由皇上交皇后娘娘拘核章氏盘问案由,哪来这场风波?若是不动声色,直截着刑部户部核查苏松粮道,待案子有了眉目,牵连有据时再奏皇上,也不至有这场事。左思右想这是好大的误会,就从宫中提人到内务府问,臣虽然没有越权,但章月娥如果硬着不肯认承,既不能用刑,又不好羁押逼问,皇后疑臣擅权也不是事出无因。事情是从臣那里起,还该从臣这里息。皇上英明娘娘贤德淑懋,只求查臣之心,不求谅臣之过,臣就万死而无憾的了。”乾隆却道:“老刘统勋是累死在轿里的,刘墉原也是体貌周正,办差熬夜几十年累成了驼背。他一门良实朝野都知道,奸臣太监最怕的就是他,你怎么好一口一个‘刘罗锅子’,又说是‘白脸奸臣’?”刘墉一个劲地谢罪,说道:“刘罗锅子是实话,茶馆里说书的也都这么叫,娘娘叫得不差。不过臣是个黑麻子脸,因为脸黑,麻子都看不清了,哪来的‘白脸’呢?”这么一个解颐调侃,太后乾隆便都笑了,正在垂泣的那拉氏也是一个破涕。
这一来把话题从宫掖家务上拉到了案子上。乾隆便问:“事情牵到了章攀桂,他在苏松粮道上,和于敏中什么于连?”刘墉这才定住了凉魂,说道:“是高云从送来了当日建造于府山子野1监工名单,里头花园一节注有‘章攀桂营造’几个字。章攀桂是章月娥的弟弟,章月娥曾是己故阿哥颙琪的奶妈子,已经退休了。臣也不知道她尚在娘娘宫里当差。于敏中在宫中和外府宗室里耳目极广,恐有串供通消息的事,所以匆匆忙忙就传来问话了。”太后问道:“于敏中是状元啊!你总说他学问好,在上书房有些政务他也管的,后来进军机,也说他能干,怎么一下子就拿了?”——
1子野,擅长建筑园亭的大工匠,有类于今日所云“工程师”
“于敏中没有拿,是待罪勘察。”乾隆看那拉氏哭得形容憔悴,可怜楚楚望着自己,也觉灰心的,不该发那么大火,赔笑对母亲道“他买了太监偷听儿子的壁脚,钻刺打探儿子读什么书,外头臣子和他私相交通避开军机处的也不少。并没有人告讦他,是儿子每读一本书,说话说出来他就能对上来,引了儿子疑心:他的学问比纪昀还大?今儿临时送他两张字,难倒了他,也就露了马脚。”太后点头叹道:“君子少小人多,先帝爷在世也常叹息的。究竟他信任的田文镜我也看不过眼,后来查出来也说假话糊弄。皇后这些日子身上有病、性子躁,打当丫头算起,是从小跟着你的,你还不知道她?人急了说话没遮拦,她是个女人,你不能认真计较。你若计较,连你也就见小了不是?今儿这事我说话抹回牌儿了。天也就向晚,刘墉该办办你的事去。我拿你当自己人,你断不至出去张扬的。晚膳到慈宁宫我那儿用去,我给你们好生和息解释。”
刘墉听了松一口气,心里已是宽亮,行了礼长跪道:“这就好比父母小有不合,子侄辈岂有张扬的理?不但臣自己,臣还要召集太监,谁敢借端妄传谣言,立刻大棍打死勿论!”
“刘墉这比方有意思,这么处置也是。”太后笑着起身来,乾隆和皇后忙过来一边一个搀了去了。刘墉目送他们出了养心殿天井才站起身,一口气松下来,身上腿膝一软,几乎瘫倒下去,忙挣扎着提劲迈着方步出了养心殿
紫禁城里勾心斗角,人们还在议论纪昀,纪昀对这些事却一毫也不知道。他是谪戍到新疆的,虽然也带着兵部勘合,上头却写的是“奉旨遣流犯官纪昀一名,允带四名家人至乌鲁木齐大营效力,沿途各守官卡哨不得留难,等因奉此”这样的话头。这样的身份,沿途驿站是例不接待的。途经直隶、河南、陕西还好,中原他的门生故吏多,这些官员们信息儿也灵通,知道内情的,料想他还有起复的日子,那份热情直比他在任监视还要来得,有的不明内幕不晓事理的,看他年过半百远戍万里,看准了“壮士一去不复还”谁肯顾念昔日师生恩谊僚属情份蹭霉气沾黑包?称病不见的,打发二两银子“送瘟神”的,装两口子生气杜门拒客的,当着家人面发作“恨棒打人”的种种世情百态丑样翻新。纪昀是读饱书的人,也见过些世态炎凉,但实地阅历却是头一遭。有时强颜欢笑,有时知趣规避,逢场作戏逐一应付,心中那份叹息却感受异样真切,就这样,忽然遇“热浪”相迎,倏尔遭“冷风”突袭,百味不一。主仆带着那条叫“四儿”的狗逶迤西行,时而住华堂官廨,时而又趁鸡毛小店打尖。跟来的四个家人为首的叫玉保,是他外书房侍候的小厮,其余云安、马四、宋保柱都是家生奴才秧子,原都是分户另居在外生意的,因年轻力壮挑选了跟他远行的。既没经过事,也没有吃过苦。此时纪昀失势,既不能狐假虎威,也没了外快可捞,都是满心的不情愿,好时节还有一副笑脸,待遇见凄凉难堪,住村店宿破庙,自己摊草造铺,捡柴打火,汲井造炊种种行路琐碎烦难,先就不情愿,叽叽哝哝嘟嘟囔囔怨天恨地,怪脸拧劲的百不顺当。纪昀素来不理家,在朝也没有管领统辖过人,也不会威吓呵斥下人,只是一味容让求安,心里想的同舟共济渡越时艰,但各人一把铁算盘忍苦勉从,谁肯与他“共济”?他心里不畅时抚狗读书,月夜晓风吟诗自慰而已,四人看破他“不过如此而已”越发放肆,装聋作哑的更不成体统。纪昀心中只索自认晦气,能不使唤他们就不张口,一路走来主仆五人日渐生分,已是个同途不同心的格局。
纪昀离京时已是季春天气,关内沿途豆麦连陌绿浪摇漾,春花凋落纷坠如雪,中原风不鸣条雨不破块是一派盎然生机。待至陕北,地高气寥,便觉与平原大异其趣,广袤无垠的黄土高原上草树寂寥,反转又复荒寒,极目所尽处沟坎坡恼千丘万壑,或白杨丛林孤树峭拔而立,或荆棘荒草连岗起伏,绵绵无际遥接地平处都极少见村落房舍,只一片片的草滩、春小麦等,燕麦新绿带黄,疤痢头似的横亘在原野上。罡风掠原而过,卷起干燥的沙土,去年的枯草败叶打起旋儿溜地盘旋追逐嬉戏,扑在身上仍旧带着早春寒意,放牛放羊的老汉村童打着赤膊,却披着老羊皮袄子,吆天呼地地唱着信天游,更显着野旷辽阔天寥气清。沿河西走廊再行,过甘肃入青海,愈走愈是荒凉。
沿祁连山北麓越蒙古大漠,在苍苍之天茫茫之野中过疏勒河,入哈密、进吐鲁番再向西北五百里便至乌鲁木齐。看尽了穹宇高远雁阵北飞白云碧草,时而羌笛胡前苍山连亘,转又风沙漫野石走沙飞,灼热时焦闷欲死,寒冷时又彻心透髓。此种西域风情的体味中原绝无,倘不西出阳关,就读一万首“春风不度玉门关”也领略不得。在中原时,因纪昀久在相位,尽自有炎凉之态,官员们和尚不亲帽儿亲,多少还有几分人间烟火气。待由延安再过榆林,宁夏一带剿过回民起事,官兵不分良秀大刀阔斧平排砍去,杀得路断人稀,百姓生业凋蔽不堪,西路此刻正在用兵,所过城池满都是运粮运饱的丘八爷。这些“爷”们谁知道他“纪某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住店争柴争灶争水争锅,一说话就想翻脸,动不动就红着眼要“揍狗日的贪官”有时睡到半夜敲门打户的冲进来叫“你他妈的当官的也有今个?给爷腾腾地方——马圈里睡去!”纪昀戴罪的人,又秀才遇兵,哪里还能为仆人做主分争,人在矮檐下只索忍了任人敲诈。待到乌鲁木齐,那匹“日走六百”的健骡送了大爷“军事征用”四头毛驴也只留了一头又瘦又小的给他驮行李,纪昀黑大个子也瘦了一圈儿,好歹总算平安抵达。
“乌鲁木齐”按维吾尔语原是“美好的草场”的意思,只有一处清真寺,几间破房子,集镇贸易时也倒好生热闹的,平时与寻常草原甸子并无二致。自康熙年间用兵准噶尔,这里又是运兵运粮草集转地,渐渐建起石屋砖房,其实住的都是兵,算是一座城,却名不符实的只能算个“兵城”随赫德的“天山大营”行辕就设在此地,纪昀就近在行辕衙门寻了一家小店住下,便命玉保到行辕呈献文凭勘合,他自己胡乱喝一碗奶酪,萝卜干熟羊肉菜,又吃一块馍也就饱了,便踱出店散步遣怀。
城里没有什么看头,一色都是营房库房,都用石砌基础干打垒墙,也有用草节和泥糊起来的,都是三合土封的平顶儿;近看粗陋不堪,远观去像列队兵士齐整站立,也还不算难看。沿着土巷往西约有两箭之地就是城墙,也是土筑,城墙城垛上都用草皮贴护,满墙都是青草萋萋,像一条绿龙婉蜒曲屈矗在草甸子上,有点“城春草木深”的味道。其时刚过午牌,城里的兵在换班吃饭,守城的兵也有点懒散,说了几句好话也就许他登城眺望。
城外景致果然是大有异趣,站在草城环顾,大色湛青一碧纤埃绝尘,一丝云也没有的穹窿上斜阳炎炎洒落下来,东边一望,平展草地如毡接着巍巍的博格达山,云横山峦岚气接峰,千年雪峰直插青天,南边乌肯山、西南额哈布特山和西边的婆罗可奴山也都是千年白头,像三个骄傲的苍首老人据坐,在争执一个永恒的神秘话题,高高在上脾视着脚下的乌鲁木齐。斜落的阳光从他们头顶肩膊间透下来,笼着一团团一圈明艳瑰奇的圣光彩晕。冰雪、育松、草树、绵绵而下直接大草地,淌下的雪水汇成无数条小河纵横屈画,平摊在城北无垠的大草原上,或成渠或聚塘或连缀成片、成沼泽,蓝莹莹光闪闪镶嵌在毡绒样的草原上。大约受这雪山水源的滋润,这一带草原也格外丰盈旺盛,高的可掩马腰,低的也有尺多高,春风漫漫一荡,绿浪摇曳中,黄的花红的花紫的花还有许多看不清颜色的花若隐若现绽露芳姿,青草气息里透着这般许多郁菠幽淡的花香,舒臂一为呼吸,清沁入腹,但觉神归魂与心倾色授,人间许多俗务烦恼,世情沉浮荣辱宠侮都可一风吹至乌何有乡。一路上艰难跋涉扰攘烦恶心绪,都在一声深长叹息中消弥无形。此刻转思京师得罪一日三惊,冠盖炎凉如影随行,念及潞河长亭一别,刘保琪曹锡宝等寥寥十数门生洒泪郊送,都恍在昨日,而已睽隔关河千重,云山万里,不觉情因中发感怀难已,曼口吟道:
迢递隔山川,音书盼时眷。
感此金石心,不逐升沉变。
深情何所酬?赠以勤无倦。
鼎彝登庙廊,追溯工师炼。
他年因子传,己荷荣施万。
努力副所期,何必时相见。
还欲再寻章觅句,听见身后城下有人喊:“纪老爷老爷!”转身一看却是玉保从街上小跑着过来,想来是已经从将军行辕回来,便沿城内土梯阶款步下来,问道:“见着随军门了么?”
“随军门奉旨调了奉天提督,新来的将军叫济度,海兰察军门咨文请他去了昌吉。”玉保一脸苦笑,显得有些沮丧,两手一摊说道“军流处的人说,昌吉城墙炸坍了,所有军流过来效力的人都要过去修城墙。说这是兆惠军门的令,乌鲁木齐原驻防人马都开过去了。咱爷们咋的就这门晦气!”又道“他们来了个书办,正在店里头等您呢。”说着前走,带纪昀回店。
纪昀蓦地觉得心里一阵空落。随赫德他认识,而且带着一封阿桂写给他的信,此人威武有力,是个粗豪人,往昔相处也还融洽,但济度却是陌生人,听说是个“儒将”自己是个“儒”——与人打一辈子交往,最怕的就是文官心机——和这个高高在上的儒将怎么打交道?兆惠在黑水河、海兰察在金鸡堡——这样落魄,还逢上了“投亲不着”!想到又要遣送昌吉去修城,抬上扛包当苦力,这把子年纪由人呵斥形同奴隶,心里又一阵悲苦,但看玉保阴沉个脸,梗脖子拧筋的冲冲而行,仿佛一张口就想拌嘴吵架的付横劲,他无声抽动一下鼻息,什么也没说。
将军行辕的军流处书办等在店里。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干汉子,拐孤脸又白又净,留着两络修饰得蝌蚪样的八字髭须,耷着单泡眼跷足坐石桌旁嗑瓜子儿,盘子里放的灵宝红枣,碗里泡的是龙井茶——一路没舍得用的物件,都被奴才们拿出来孝敬了这位管事爷——见纪昀步履蹇迟进来,这书办只抬眼看了看,屁股也没动,便问:“你是纪昀?”
“是,”纪昀微一呵腰,说道“犯官纪昀。”那书办麻利地左右腿交换了,仍旧是二郎腿,吐着瓜子皮一笑道:“有缘分呐!我十二岁进学,也吃过几回冷猪头肉的。不合和人争风水地儿出人命,配到这儿个远恶军州。你呢?人家也说,是十二岁进学,连登黄甲官运腾达占尽桂枝风流,不合一个蹭蹬,也流到这块从军效力。这可真是天上地下都来迪化1——这可不是缘分么?”纪昀这才知道他也是犯罪发落过来的囚徒,大约识几个字,就在军中调剂出来个未入流。听着语带讥讽满口得志小人腔,心里上火,却知管大于官命悬此人之手,只好忍气笑道:“天上地下都来迪化不差,我流你配缘分爽昧有罪——承先生赐教。敢问贵姓台甫,也好上下称呼。”——
1乌鲁木齐时地宫称“迪化府”
那书办“嗬”的一声,一拍大腿手指纪昀笑道:“真还有你的!说话都是对子,满合辙押韵的——喂,你天天跟皇上,也就这么着?怪不得的,巴结得不错嘛!我姓罗,行二的,你就叫我罗二爷得毬了吧!”这家伙中午喝了酒,也是乘兴出来寻开心,因离得近,满口酒屁臭味,死葱烂蒜夹着羊肉骚膻直冲入鼻,纪昀见他拍胸搭肩上头上脸地往上凑,心里厌恶,也耐不得那股味儿,闪着身子往后退了退,双手扶膝端坐了凳子上,嚼了口茶,问道:“罗二爷,我已经投献报到,就请军流处长官禀知济度军门,我还想请见一下兆军门海军门,这都是我的朋友,京里还有书信带给他们。”
所有无赖小人无不厌弃端庄,纪昀一旦肃然正容,罗二爷便觉无趣,却觉得纪昀还端着官架子跟自己充大头,因板了脸,茶碗敦放了桌上,说道:“济度大军门去了昌吉,本城要运过去十万石粮食支应兆军门军用。纪大人,你既犯罪到了这一亩三分地上,少不得把你的官气收敛收敛。什么兆军门海军门?来的犯官多了,都是拿这一套吓唬人,罗二爷不认这壶酒钱——连关内各地戍来的囚犯,单是乌鲁木齐就有六千,粮食要运,城要修,都和济军门海军门这些人是亲戚,我们的差使怎么办?”他站起身向北指指“——城北清真寺西是关帝庙,庙北是新修的城隍庙。你们立地准备,挪进城隍庙去住,那里编的二百人一队,明天天不亮就背粮食到昌吉,每人五十斤军粮,许带十斤干粮,运到昌吉领条子回来再运。就这么个差使,收拾行李去吧,我在城隍庙等你!”说罢哼了一声抬脚便走了。
他意带不善悻悻而去,四个长随不禁面面相觑:刚踏进“一亩三分地”就把地头蛇得罪了。云安就抱怨:“老爷也真是的!他上头上脸的,是在这里管犯人多了,都是求他的,没有他求人的。咱爷们落到这地步,还和这种人充的哪门子大蜡呢?”宋保柱说道:“眼见是来要钱的,我们就是抱着葫芦不开瓢!这可倒好,四百里路到昌吉,五十斤粮扛上还要自带干粮。”马四道:“这都怪玉保,报到的时候孝敬银子一递,又方便又好看。看这闹的什么事儿呢?”玉保一腔的没好气,冷笑道:“就你能!敢情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过了西安,哪一路山神土地跟前不烧香?只剩了二百多两,都送出去,我们喝西北风儿?我给他封了五两的包儿,他打量我们老爷是做大官的,嫌少,是勒脖子讹我们来了!”
“我早说在西安把银子兑成银票的,”马四说道“咣里咣啷的两千多,跟抬着个钱庄子走道儿似的,谁见了不剥剋我们?”
“兑成银票?这里没有钱庄,一堆废纸好揩屁股么?”玉保瞪着眼道。
“嗐!真他娘的命里八字不照还不知哪一天才能回去。”马四瞎声叹气说道。
“回去?放到这儿的十个有八个回不去。”宋保柱咧着嘴像笑又像哭“别瞧那些老爷们送行说的天花乱坠石头转,逢场作戏卖人缘儿。老爷给他们腾出了个军机大臣位儿,已不得咱们这把骨头撂到沙漠瀚海里头呢!”
“也许皇上有一天想着我们老爷好处呢”
“皇上?皇上要真心疼老爷,怎么发到这鬼不生蛋的地方儿?”
“这话是!还不是小人撺弄得皇上不待见了?有那个日鬼精和珅在皇上跟前没个好儿。”
“还有臭鱼(于敏中)烂虾。”
七嘴八舌连议论带争执夹着怨天恨他说个不了。纪昀被他们闹得心烦意乱,有些话也觉不无道理,发遣出去的官员皇帝“忘了”的也有的是,蒙赦放归的除非他亲自想起来或有人举荐“提醒”他自己的情势自己有数,恩赦回京是十有八九的事,但也实在担心和珅弄鬼,对于敏中更是有几分恐惧——趁着这时机再查出几件自己的“事”磨道里找驴蹄印儿再容易不过了。以曾子之贤、母子相知之深,三言“杀人”其母逾墙而逃,自己比得曾子?乾隆爱重比得曾母?而且更深一层的隐忧他不敢想,乾隆已是六十六岁的耳顺老人,曾祖顺治二十四岁晏驾,祖父康熙六十九岁殡天,父亲雍正五十八岁大行一时有个失闪两短三长出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万一出了那种事,也许真就把自己断送这里了。几个奴才不愿侍候自己陪殉,也自有他们的苦衷。他不善理俗事家务,也不会训斥人,虽然听出怨尤自己,反倒替下人着想,思量着皱眉说道:“说这些有什么用处?我是奉旨谪遣到这里的,他敢怎样我?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等着济度回来,看他是如何发落?”
“爷犯书呆子脾气了不是?”玉保笑道“得想办法——一是再赶着去送点银子,二是我看这里马多,五五二百五十斤,一匹马就驮了,再买头小毛驴儿您骑,我们四个空手跟您走,到了昌吉无论见着哪位军门,好歹一个炉里烧过香的,总会有点照应的”纪昀心中气苦,愤声说道:“买马!我发遣到这儿也是给皇上效力,没钱送这无赖!”
玉保和保柱买马去了,纪昀讨水洗了洗脚,和衣倒在毡铺上,一手曲肱枕着,一手把一本楚辞默读。他原本是豪爽书生,能吃能睡能熬打的,自经丧乱少睡眠,已有了失眠症候,眼皮困得滞涩,却只朦朦胧胧睡不着,一时在养心殿和乾隆说诗词,一时又和刘墉一同去禄庆堂看戏,一时又见于敏中带着文卷不言声从自己面前过去,一转脸却是和珅那付永远笑眯眯的神情在看自己,恍恍惚惚胡梦颠倒间又见那个“罗二爷”提着马鞭子气势汹汹走来,一脸凶相,马鞭子杆“砰砰”挝得桌面山响,拧歪着脸喝叫:
“起来起来!什么老爷?到这里都是罪囚!”
纪昀浑身一个惊乍醒过来,居然真的是罗二爷来了,还带了十几个囚徒,都是满脸污垢衣裳褴楼站在门外,罗二爷手里倒没有拿马鞭子,是两枚乌黑发亮的铁胆,敲砸在门框上,还在喊:“叫他起来!”他见纪昀揉着惺松的眼起来,一扠腰仰脸道:“纪昀,谁让你睡觉的?”纪昀一怔,说道:“我出过房钱。”
“我让你到城隍庙,你没听见?”
“我没留神。”
“你聋啦?”
纪昀身上的血一下子涌上来,一旦凤凰落架,真的连鸡不如!这个“什么也不是”的刀笔小吏,一辈子下场不得第的坐红板凳扔货,囚笼里巴结出来的末等无赖,要尝尝“奴役军机大臣”的滋味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眼中幽幽闪射着怒火,一眼看见玉保牵着马进了天井,手一摆,愤怒地喝道:“把马牵到厩里。我是奉旨要见兆惠海兰察的,不见着他们,我哪里也不去!”他这一发怒,玉保几个人也顿时硬气起来,马四便道:“姓罗的,你鸦张什么?别说你,就是天山将军见我们老爷,他也不敢挺腰子!”保柱接口便道:“两个山字叠起,你给我出去!”云安也道:“和他说什么?见他们管带去——见他们管带去!”四儿卧着,也狺地一声龇牙咧嘴站起身来。
“哟嗬?”罗二爷起初被众人突然发作惊了一跳,倒退一步,警觉地看看主仆五个,移时,咧嘴一笑,流里流气说道“我还以为来了什么硬撑腰子的呢!原来充大人吃瓜,跟我闹虚头!你说你奉旨的要见兆军门,好哇,旨意拿出来给爷们瞧瞧。”纪昀硬硬地顶了一句,说道:“那是面谕,有旨意也轮不到你来接。”“这里只有羊骨头牛肉干糠萝卜糙米,没有麺(面)没有鱼(谕)。”罗二爷嘿嘿嘻笑,一摆下颏命那十几个囚徒:“绑起来押送城隍庙——马牵上,驴牵上,书箱里头有银子,小心侍候着了!”
一众囚犯听见“有银子”兴奋得嗷嗷大叫,一窝蜂排门而入,却顾不得捆人,先奔炕上去,有的拽行李被褥,有的就砸锁开箱子“吮啷”一声连底儿翻转过来,二十几锭大银,几十两小银角子小银裸子,笔墨纸砚连同书籍顿时散落得满炕都是。众人高兴得欢呼大叫,揣着银子,拣着能吃的就往嘴里塞,呜噜不清喊:“这他娘的很够爷们打牙祭的了!”有的叫:“大银子给二爷,大银子给二爷!”还有的嚷嚷:“老子要那方砚,那是端砚!”玉保四个人也都扑上去撕扯着保那银子,也趁机往自己腰里塞。小小的炕上十七八个人来回挤压撕打,有的几个人同时滚成一团摔在地下。纪昀气得浑身发抖站在一旁,咬着牙不言声,罗二爷手托下巴只是阴笑。四儿是只哈巴儿,见主人受欺,只呜呜哀伤着吠叫,无助地满地打转儿焦急,却不会咬人,不防被人踩了一脚,又胆怯地伏到纪昀脚下缩头狺叫。屋里一时乱哄哄乌烟瘴气呼喝喊骂搅成一团,早惊动了店中人,那住客都是外地出差来的军官,站在天井剔牙说闲话看热闹。店主是本地人,满面赔笑拉着罗二爷,呜里哇啦不知是蒙古语还是回族语,劝说的什么也不知道。纪昀已气怔了。
正乱着,店门外有人老声老气说道:“这店里起反了么?这么这么搅闹?”接着一个老者脚步橐橐有声进来。众人看时,是个七十岁上下的胖老头,四开气灰府绸夹袍上套团万字黑绸褂子,脚下蹬着起明检千层底鞋,一头雪白的皓发压着六合一统瓜皮帽,浓重的扫帚眉也已全白,却是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说话声音洪钟也似,问道:“这里谁是店主?嗯?”他这身行头打扮,怎么看都像个贩茶老掌柜的。又一身风尘灰土,都料他是赶宿头的。店老板要出来应候,又担心这群人偷店里东西。罗二爷见众人发愣,喝道:“卖什么呆?别理这老货——赶紧带上人走!”外头看热闹的军官似乎有人认出这老人,嘀咕着窃窃私语几步便退到了远处瞧热闹。
“我说,怎么没人答话?”老人见没人理自己,有些发怒,一手指定了罗二爷“你——我说你呢,你看什么?是你带囚犯来抢这店的?这乌鲁木齐是个没王法地儿么?”
罗二爷相了相他,终于出来了,他却担心是哪个大营里的文案师爷,赔着小心问道:“老人家,乌鲁木齐就这么大块地方儿,眼生得很。您是哪个营的,还是内地来做茶马生意?”老人道:“我是卖茶砖来的。你们这是干什么?半条街都轰动了,又是抢又是夺的,是土匪还是兵?”听是茶商,罗二爷又抖起了精神,回身说道:“别理他,捆人!是个卖茶砖的糟老头子。”
“你说什么?”老人有点重听的样子,偏手捂着耳朵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营里的?”罗二爷道:“我就是天山大营军流处的罗二爷,我这是办差,叫你别管闲事。”老人也就不重听了,放下手笑道:“我也是给天山大营办差的,这闹成一路人了。你叫罗二爷,一生下来就叫这名儿?你爹,你爷爷也都喊你‘二爷’?”
罗二爷怪怪地看着老人,一笑骂道:“这老不死的敢情装耳朵背!敢砢碜我!”老人道:“子曰老而不死乃为贼——少陵有语‘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军流处的堂官怎么收留你这王八羔子,这城里就敢横行霸道!”罗二爷咬牙笑听他“子日诗云”冷不防一个扑身上前就来一手黑虎掏心,口里叫着:“揍你个老秀才爬灯台——来这里卖文!”
“妈拉个巴子的!你敢动手打我老人家?”老人突然放了粗,眼盯着他到身前,不等拳头挨身,只一掌劈揍过去,身子一闪顺手一带,兜屁股又是一脚,打得极是麻利。罗二爷压根收不住脚,一个马趴摔出去六七尺远,头撞在店门口门枢石头上,碰了个发昏。他揉着鼓起的大包发愣,老人犹自在说:“君子可欺以方,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他一时粗鲁得像个杀猪的,一时文绘绘像个教书的,逗得远处一群军校都笑。纪昀从没见过这色人物,老而劲健又文又浑,说滑稽又一本正经,要笑又觉他可爱,又担心他吃亏,枯着眉头出来正要说话,罗二爷一跳老高指着老人道:“这老家伙是白莲教,会邪术,给我拿了请赏啊!”屋里一群犯人原见罗二爷吃亏,老人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塌了他,正愣着看,听他下令,捋胳膊挽袖子便都踊了出去。那老人见他们围上来,双脚跨出丁字步盯着他们走近。未及动手,外头一个青年军官气喘吁吁跑进来,双手一拦喝道:“这是天山将军济大军门,你们谁敢!济军门,您瞧您,各军管带都在辕门外头等着您呢!我问跟您的人,说您撤尿去了,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就是天山将军济度。满院囚徒,连罗二爷都吓傻了,木雕泥塑般站着发呆。
“妈拉个巴子,扫老子的兴!”济度拍拍手,又弹弹袍子角上的灰土,板起脸来训斥那青年军官,意兴阑珊地回身,指着众人道:“孺子不可教也——统统给我拿下,他娘的——投界豺虎!”
“扎!”
那青年一个叩千答应,起身一个手势,店门外三十多个戈什哈夺门而入,马刺佩剑碰得叮当山响。济度既说“统统拿下”这群人也就不分好歹见人就捉,纪昀眼见两个校尉扑向自己也要动手,真的急了,大叫一声:“济度,我是纪昀!”
“纪——昀?”济度一脚前一脚后站住了。
“纪晓岚——你没有让勒三爷要过我的字?”
“噢——噢噢!”济度恍然间醒悟过来,一个转身挥退戈什哈,已堆得满脸是笑,快步过来,一头走一头笑道:“我说今早‘柴门鸟雀噪’呢!原来纪师傅千里昭昭(迢迢)来了三天头海大坏还说,你估约就到了,随赫德交印时候也说过,你怎么就不告诉中军一声呢?”
纪昀倒不料他这般热情礼遇的,悬着一颗心登时放下,见他还要深揖行礼,忙一把扶住了,笑道:“论年纪你也是老前辈,这断断使不得!大约他们只记得我的字叫晓岚,本名儿没人知道,就闹了误会——这正在寻我的事呢!”罗二爷一群人见这阵仗,早已唬得面无人色,爬在地下觳觫颤栗,见纪昀说到自己,忙磕头道:“纪大人、纪老爷超生小人们在这过得苦寒,穷极无聊穷昏了头,涮着爷们玩儿讹几个酒钱”
“娘的个屄的,穷极元聊就敢涮纪老爷?穷昏了头就敢抢劫?”济度瞪着眼道“你这会子不过是小人畏刑,后悔也迟了——把他们拖到辕门外头正法!”眼见戈什哈们上去拖人,一众人捣蒜价磕头乞命,纪昀是君子不近庖厨畏闻牛羊哀鸣的人,不禁软了心,倒为他们乞情道:“纪昀刚到,也是有罪之身,是我命中该有此劫,天假小人之手,所以祸君子而福君子。不然,我也不得与军门这里邂逅相逢。前方战事方弥,多少大事需将军料理,军门不必过份计较他们吧。叫他们把我的书籍盘缠还出来就是了。”济度笑道:“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与中人可以语上,老兄太仁慈了。既这么说,死罪饶了,每人四十军棍,在辕门外枷号三日,罚到昌吉修城拉毬倒吧!”说着将手一让“到我中军去,兆惠海大坏今晚都来会议,你也凑上一份,有新鲜蔬菜呢!——把我的马牵来给晓岚公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