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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就是这样神奇,总是会对高高在上的人过多责难,对于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落难者表示同情。
是啊,他也只不过二十多岁,却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从云端落到现在这样子,实在让人唏嘘不已。难道这些年,他真的变了许多?他真的成了天下名士才子敬仰的与世无争的闲散王爷?
常建觉得心里有些发酸,但又不由鄙视自己,他又不是你家娃,你这是心酸个哪门子啊?
他是奸的!
常建心中百转千回,终于鸭霸地朝那个人影喊了声:“喂,常二,你这个窝囊废,哪有王爷要下地干活的!”
那人的背景听了这一声,明显地愣了一下,急急地转头来瞧那声音的主人,只见常建正站在窄长的田梗上,一袭白衣,也不打伞,负手而立,如只骄傲的孔雀。
那朦胧的视线,大约是被春分时节的烟雨打湿了眼睛……
好多年不见,他还是这样年青。自己却再不是那个恣意妄为的十八岁青年。
常建瞧见百里葺鳞正在看他,满额都是汗水,这样春寒料峭的初春,他居然只穿了件短衫,袖子拉到肩头,裤子卷到大腿,那白皙而有力的长臂长腿就这样如藕一样插在秧田里,回眸一笑的脸比那莲花还要优雅无辜。
就在这一刻,常建几乎都快要原谅他了,几乎都快要颠覆“他是奸的”这个观点了。
不过他还是霸道地跑过去,继续骄傲地道:“常二,你不去接我,居然就是在这里插秧?”看样子有点小生气。
百里葺鳞一笑,直把常建震住了。常建觉得自己就像百里葺鳞这妖孽正站着的这池秧田浅水,被这一笑荡出了层层涟漪,再也收不住了。
死妖孽,没事笑笑笑你妹啊!青天白日的目送什么秋波?常爷我不吃这一套!
百里葺鳞手里的活依然没停,却开始和常建攀谈。
他低着头道:“常先生,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是什么?”
常建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以现在的生活水平,大约是百姓的温饱问题。”
他又道:“那农业对于一个国家重不重要?”
常建耸耸眉,道:“当然重要了。无农不稳,无商不富。现在还是农业社会一个国家的确是首重农业了。”
百里葺鳞微笑着又道:“一年之计在于春,现在这时节就该抢着把秧苗插好,这样一年才可以有个好收成,这便是口粮的大问题,所以你说,我现在做的事重不重要?”
常建简直无语了,敢情他扯了半天,都是在设圈套……
“那你也不用自己亲自来做啊!”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秧不插,何以知黎民百姓劳作之苦?”百里葺鳞微微直起身子,他身边的一捆秧苗已经插完了。旁边又扔过来一把,他牢牢地当空接住,跨到另一块梯田里开始插起来,手脚越发得麻利了,不输给任何老农人。他又道:“我现在是百水城的主人,整个百水城的人都是我的子民。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他们可以不用再饿肚子、衣不蔽体。于是就要身先士卒,重视农耕,这次我来秧田里,有一些想讨好我的贵族和士兵们也一同过来,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老师,我近来有许多政策,例如与山争地、减免赋税、兵余务劳,我一一说给你听,希望老师可以给我意见,可以吗?”
当一个统治者愿意体会民生疾苦,又有哪个人不觉得欣慰呢?常建当然也对他刮目相看了。他兴致勃勃地点点头,开始倾听这个青年的胸中丘壑、了解他的宏伟蓝图……
他早忘了春雨已打湿了他的衣衫,也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是来兴师问罪、刑讯逼供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还手
百里葺鳞问常建:“什么样的国家才算得上真正的强大?”
常建想了很久,告诉他:“一个国家的强大并不在于修了多么豪华的宫殿、池城,也不在于国库里敛了多少金银,更不是集市有多繁华,酒肆茶楼有多少。临到关键时刻,这些都做不得数。真的强国,在国内会有囤积如山、一眼望不到边的粮仓,有遍山奔跑、数不胜数的牲畜,有比宫殿还宽大的书院学堂……仓禀实,知礼节,这些才是真正强国的表现。强国才会有真正的外交,而这种外交并不是用武力霸征,而是只需要吼一吼,四方也噤若寒蝉。毕竟真的高手对招,无招胜有招,你的实力放在这里,自然被别国敬畏。”
百里葺鳞的眼睛如星辰般烁烁,俯首道:“你的见解,果然与别不同。与你片刻倾谈,已胜闭屋苦读十载矣!”
那个下午,百里葺鳞和常建就治国之道做了不少交流,常建觉得他是个无比聪慧的人,比轩辕设那个木鱼脑袋上道多了。他只是稍做点拨,百里葺鳞便知晓他的意思,可以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如果他们以前不是有了这许多千万重的误解和旧怨,也许常建会觉得他是个治国良主,甚至会像对待常三他们一样对待他……
但是逝去的早已经追不回了……
常建觉得再次见着百里葺鳞,是对他的一场重读。
时间是把雕刻刀,可以把一个人细细地雕琢。
只需要几年,便又是另外的模样。
百里葺鳞又何尝不是?
百里葺鳞再次单独和常建呆在一起,无关原始冲动,只是在露天席地的田野里轻松地对话,也觉得是对他的重新认识。他的脑袋里总有这许多与众不同的东西,掏之不尽,层出不穷。
以前他想霸占常建,多半是出于抢掠弟弟们心爱之物的惯性,现在他却真的觉得那股疯狂的占有欲还含了对他的欣赏、仰慕。就如浊世中终逢了一位知己,恰能解他的语、听他的心。
黄昏时分,所有的田野里都是插得整整齐齐的秧苗,倒映在如镜的水面,如一个个骄傲的小兵丁。
再过不久,它们就会慢慢地长高、开枝散叶。等待着被春日的暖阳照拂、被百夏风霸道地爱抚、曝晒过秋日的艳阳,便会娇羞地低下头来,珠压腰衱稳称身,既如一位珠光宝气的丽人,又如一位谦逊的优雅骚人。接着便可以收获、捶打、兑粒,最后堆到粮仓里。
百里葺鳞直起腰来,朝田梗上方的常建伸出手掌道:“终于干完了,老师你拉我上来。”样子再自然不过,好像一点也没撒娇、更没有卖萌。
常建也不好驳他,否则觉得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小家子气,于是伸了手去拉他起来。
常建一拉一带,不免紧捏了他的手。他的手掌现在宽厚而粗糙,一点也不像养尊处优的王爷,温热地烘烤着常建一年四季都冰冻的手,一热一冷,对比鲜明。
百里葺鳞借力上了田梗上,就再也不打算把交握的手分开,脸上洋溢着甜蜜的愉悦。
常建尴尬地甩开他的手,不自在地向前冲了两步,来遮盖心中的焦虑,不由腹排着:“这货不会也是个想吃肉的罢?”
常建根本不记得自己和他早有过奸情,潜意识还以为他是直男。毕竟他娶了好几个美女老婆,而且夜御美女的花边消息在各国不径而走,早已经不是啥新闻。
被常建甩开手,百里葺鳞的眼睛变得更幽黑,落寞地道:“老师,你是赚我的手脏吗?”说着摊开自己的手掌,翻来覆去地打量着。常建回过头瞥了一眼,他的手上满是泥污,指甲缝里也黑漆漆的,如粗鲁的农人。现在,他的手不是文人雅客的手,而是一双躬耕劳作者的手。
常建忙摆手道:“我没有……我不是……”
他怎么会嫌他的手脏?
一个地方的统治者可以躬耕劳作,手上沾满泥尘,这是一种伟大,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嫌弃他。
常建自然不会。想当年他黑黑的指甲还是顾济舟帮他修剪的……
顾济舟啊,隔了这算不明白的岁月与流光,颇有点儿再回首已百年身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