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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朝皇宫方向驶去,马车内的摘星终于按捺不住,问起坐在对面的遥姬:‘请问何谓诛震宴?’
遥姬嫣然一笑,‘每逢在外驻将回京述职,陛下便会办场诛震宴,宴请众人。’
‘陛下何以要我一块儿去准备此场宴席呢?’她感到疑惑。
遥姬笑意更深,‘郡主与渤王殿下相隔八年重逢,想必会好奇这八年来他是怎么过的,诛震宴是渤王殿下日常之一,可让郡主您更了解他,难道郡主不期待吗?’
‘原来如此,谢谢妳想得这么周到,我很期待。’摘星一听,瞬间开始期待起这场闻所未闻的‘诛震宴’了。
马车又行驶了一段时间,终于停下。
遥姬与摘星下车,进入宫内,遥姬在前领路,却是将摘星带到了她曾来过一次的天牢前,摘星不解,‘为何要带我来到此处?’
遥姬解释:‘每次举办诛震宴,陛下会准备十人份饭菜,送给天牢里的重犯,一块儿同庆。今日就由郡主挑些犯人、送上饭菜可好?’
摘星走入阴湿天牢内,她走过一间间牢笼,见到特别孱弱或被折磨至惨的犯人,心生怜悯,便命狱卒将饭菜递给这些囚犯,遥姬站在她身后,微笑地看着这一切。
一名老囚听见动静,缓缓睁开双眼,见到摘星,忽浑身一震,用尽最后力气朝她嘶哑喊道:‘摘星……郡主?马家小郡主……真是妳吗?’
摘星立即回头,这天牢里居然有人识得她!
待走近一看,她不由更加讶异,‘段叔叔!’
那出声喊她的老囚,全身已被折磨得几乎体无完肤,居然是曾与马瑛一同协力镇守边关的段言喻!摘星所知的段言喻,为人清廉,她幼时曾见过这位大人几次,对方的和善与亲切,让她留下极深印象。
‘段叔叔,您……您怎会被关在这里?被关多久了?’摘星连忙命狱卒将饭菜端给段言喻。
段言喻巍颤颤地朝摘星爬去,接过饭菜便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像是已饿了许久,摘星亲自端着盘子,眼眶泛泪,不明白当年那个老好人段叔叔,何以沦落至此?她又要来清水,递给段言喻,老人饥渴地喝了大半罐水,又吃了几口饭菜,总算有了些气力,老泪纵横道:‘马府发生灭门惨案不久,有大臣告发,说我接受了晋军的贿赂与劝降,恐牵连其中,陛下大怒,怀疑我有逆反之心,便将我降罪至此,受尽刑罚折磨……’
摘星哪里忍心见到一个老人受此折辱,激动朝遥姬道:‘我了解段叔叔的为人,他对陛下再忠心不过!他必是冤枉的!我愿替段叔叔求情,请陛下明察!’
遥姬却是冷笑,心头痛快,‘怕是已经来不及了,郡主!’
摘星愣住,面露疑惑。
遥姬主动解释:‘诛震宴,顾名思义,乃是“以杀诛心,威震将侯”,在外将领若回京述职,陛下会特别设宴,并在宴席上命渤王一一斩杀犯有逆反之罪的大臣将领,杀一儆百,藉此警告所有在外将领,休有任何谋逆之心!’
摘星一脸错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命渤王一一斩杀这些大臣将领?只为收杀鸡儆猴之效?
梁帝竟会如此暴虐无道?
而朱友文……竟是梁帝手下最得意的刽子手?
遥姬很满意摘星的反应与表情,走到她面前,轻声道:‘郡主可知,今日有哪些人被选上吗?’
哐啷一声。段言喻手上的盘子掉落在地。
摘星恍然大悟,自己送上的那些饭菜,竟是这些囚犯的最后一餐。
遥姬的笑容在她眼里忽异常刺眼,人命关天,她竟能如此轻描淡写?
她也终于察觉,遥姬对她的好,皆不过是表面工夫,自己恐怕是从头到尾都被这个女人玩弄于指掌间。
*
诛震宴于皇城兵校场上举行,虽美其名为‘宴席’,校场上却不见任何喜庆气氛,只见禁军驻守四方,长枪林立,气氛肃杀。
看台上,梁帝端坐上位,张锦与遥姬随侍在侧,摘星入坐其下方,只觉心中一片混乱。
段叔叔真的要被送上诛震宴处斩了吗?
张锦往前一步,朝校场内喊:‘午时已到,诛震宴起,主祭者,太卜遥姬!’
遥姬起身,手端一杯血酒,往前一洒!
张锦朗声道:‘宣,今日入京赴宴述职者,斯河节度者刘龙、教州统兵李泰行、敲雷军校尉王泰一、北进州副指挥史邢艾,入校场面圣!’
众位将领鱼贯带着随从入内,朝梁帝行跪拜大礼。
梁帝赐座后,宫女太监们便忙着上菜,众将领长年在外,哪有机会尝得如此美酒佳肴,个个吃得开心,气氛渐渐热络,但摘星看着眼前的山珍海味,满脑子想的却是方才天牢里段叔叔狼吞虎咽的那盘饭菜,完全食不下咽。
梁帝与众将领寒暄了几句,话锋一转,‘宴席上本不该扫兴,但朕还是想提醒一下,若有人领兵在外,对朕有了叛心,朕可是会毫不留情!’
众将领一愣,有些甚至缓缓放下正大快朵颐的肉食,猜测梁帝这番话是何用意?
张锦再次向校场内喊:‘宣,渤王殿下!’
摘星原本一直心不在焉,待耳里听见‘渤王’二字,忽像受惊的小兔子,全身颤抖了一下,接着她急切地望向校场入口,心里始终不愿相信,她的狼仔会是梁帝得意的刽子手。
但她失望了。
缓缓走入校场内的那个高大人影,身穿黑色明光铠,胸前一凶恶狼头,饰以金纹,狼嘴大张,上下两排利牙间镶着一面护心镜,镜面在艳阳下反射,摘星瞇起眼,一时见不到他的神情,却已能感觉到他浑身杀气腾腾,她甚至能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最恐怖的梦魇,一步步,一步步朝她走来。
这不是她的狼仔!
她焦急地想与朱友文目光接触,想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哪怕只有一丁点也好,但直到朱友文走得近了,她能看清他的脸庞了,他却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表情始终冷峻肃杀。
摘星深深被震撼,开始感到恐惧,但这一切都还只是开始。
梁帝朗声道:‘看清楚了!那些想背叛朕的人,会是如何下场!拉进来!’
第一个囚犯被拉进校场,张锦宣布:‘犯人,刺史陈有随,私藏军粮,暗藏兵器,图谋不轨,今日处刑!’
犯人被解开了手铐脚链,狱卒临去前朝地上扔了一把刀。
梁帝看着那浑身发抖的犯人,大感痛快,道:‘你若能伤得了渤王一根寒毛,朕便免你诛九族之罪!’
犯人先是呆呆发愣,然后上前捡起刀,大喊一声便朝朱友文杀了过去!
在看台上的摘星见到这一幕,尽管知道朱友文武艺高强,仍惊得倒吸一口冷气,说时迟那时快,她连眼都没眨一下,朱友文已出手,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刀,直刺入犯人颈子,顿时血流如注,犯人跪倒在地,喉咙灌满自己的血液,连痛苦哀号都办不到,朱友文杀红了眼,扔下短刀,单手掐住犯人颈子,竟将人高高举起,血不断沿着他的手臂往下滴落在他脸上,尝到血腥味的渤王如野兽般兴奋,手越掐越紧,犯人起初还有力气挣扎,很快便脸色发紫,断气了。
朱友文松手,尸体如铅般沉重落在地上,他舔舔自己手上仍温热的血液,杀戮本性躁动不已,但他随即察觉到摘星的视线,立即试图收敛。
在她面前杀人,是他最不愿做的事,尽管这并不是第一次,但那一次,她并不知道是他。
这一幕,让那些酒酣耳热的将领们感到一股股凉意由背脊窜起,摘星更是从头凉到脚,双手微微发抖,不敢相信刚刚在自己面前轻松杀人的,是她一心深爱的朱友文。
宴席间霎时安静下来。
梁帝与遥姬却都笑了,梁帝显得兴致不错,朝摘星道:‘马郡主,妳的未来夫君如此威震四方,朕真是替妳高兴啊。’
摘星完全说不出话,双唇颤抖。
梁帝见她这副惊吓模样,并未安慰,转头又喊:‘朕不过瘾,诸将也不过瘾,再来!’
狱卒再次拉进一名老态龙钟的犯人,摘星定睛一看,竟是段叔叔!
她激动打翻了一支酒杯,遥姬注意到了,只是笑着看她出糗。
只听张锦朗声道:‘犯人,戴南军统领段言喻,勾结敌晋,私收贿赂,谋逆叛国,处刑!’
段言喻被解开了手铐脚链,狱卒照例在地上扔下一把刀。
‘换个花样给朕瞧瞧。’梁帝吩咐朱友文。
摘星转头望向梁帝,一脸不可思议。换个花样?纵使这些犯人的确罪该至死,可到底是一条人命,梁帝口吻却像将他们视为宴席上的玩物,杀人不过是种娱乐?
只见段言喻抖着双手,缓缓从地上捡起刀子,摘星再也看不下去,冲到梁帝面前跪下,替段言喻求情:‘陛下,段大人与亡父曾一同镇守边关,摘星自幼即识得他,知他绝无可能有反逆之心,其中也许有冤屈,还望陛下明察!’
遥姬脸色一沈,上前道:‘陛下,段大人罪证确凿,马郡主仅以私交便想干预朝政,又破坏陛下宴席雅兴,理当问罪!’
‘马郡主,妳欲求情,必得有证据,否则岂不只是莽撞行事?马瑛是这样教妳的吗?’梁帝怫然不悦。
摘星跪在地上,额头冷汗直流,她何尝不知自己太过莽撞,但要她眼睁睁看着段叔叔惨死在朱友文手上,她办不到!
校场内的段言喻,双手紧握刀子,缓缓走近方才惨死的那名犯人,待他认出是自己旧识后,不由嘶哑着嗓子悲恸大喊:‘朱温!你这暴君!’
看台上原本被摘星吸引目光的众人立即转过头,看着浑身颤抖的老人站在校场内指控梁帝:‘杀啊!来杀我啊!我死有余辜!没错!我确实与敌晋私通,想造反了!因为我看不惯你朱家作风!’他更直指渤王,‘你,渤王,更是助纣为虐,竟甘愿当朱温的刽子手,你会有报应!报应!’
‘段叔叔——’摘星大为震惊。
‘段言喻,你放肆!’梁帝大怒,一拍椅子,竟站起身来,瞪了摘星一眼。
就算摘星再想替段言喻求情,此刻也只能噤声。段言喻都自己认了,她还能求什么情?谋反叛逆,唯有死罪,同时株连九族。摘星已想不出办法能救下段言喻,她不觉将求救眼神望向朱友文,只见他面无表情,一脸冷峻。
段言喻的生死,亦不是他所能掌控。
梁帝要他生,他就能活。梁帝要他死,他就只能死。
段言喻忽又哭又笑,歇斯底里道:‘哈哈哈哈——反正我段某烂命一条!’他将刀尖指向朱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暴君为何一定要杀我!随便安个与敌晋私通的罪名在我头上,只因为你怕我起了疑心,这几年来多少大梁忠良死得凄惨,背后都有隐情!’他像是这时才发现摘星也在场,忽脸露惊慌,大叫:‘小郡主!快离开大梁!妳可知妳父亲是——’
朱友文以快到让人看不清的速度冲上前,挥舞牙獠剑,手起剑落,段言喻最后一句话还未说完,人头已落地,嘴兀自大张着,满腹冤屈再也无处可说。
摘星只觉眼前一黑,接着浑身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脸上毫无血色。
段叔叔……被朱友文杀死了……
段叔叔临死前到底想说什么?要她快离开大梁?为何?
梁帝转头朝摘星怒道:‘妳可看见了?这叛臣不仅认罪,临死前还胡言乱语,试图怂恿人心以报复朕!岂能不杀之而后快!’
摘星低下头,强忍住眼中泪水,沉默不语。
遥姬上前安抚梁帝:‘囚犯临死,恐惧至极,常会如此丧失心神,口出狂言,陛下切勿放在心上。’
梁帝重重哼了声,兴致全失,拂袖离席。
遥姬微笑地看着这一切,马摘星,这下妳该觉悟了吧?这才是渤王朱友文的真正面貌,他从来就不是妳的狼仔!
她察觉到朱友文愤恨目光,微扬起下巴,毫不畏惧地迎上,怎么,以为玩玩投壶、换换花草,就能洗去满身血腥味吗?痴人说梦!
这五年来,在那座石牢里,她日日夜夜想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与朱友文再次交手,这个曾经打败过她的男人,是堂堂大梁渤王,夜煞之首,可不是一个在心爱女人面前多情软弱的废物!
*
连续好几日,她都无法从那日亲眼见到朱友文斩首段言喻的震惊与哀痛中恢复过来。
她甚至会作恶梦,梦里不断重演朱友文虐杀犯人的场景,她吓得不敢再闭上眼,怎么都不愿相信,那个令人胆寒的刽子手,是她的狼仔。
遥姬的声音更是时不时在她脑海里响起:
妳的狼仔讨厌花草吗?妳的狼仔会拿剑杀人吗?会拿刀砍蛇吗?或是在战场上大开杀戒,尸首血流成河吗?更甚者,一身嗜杀气息,只要站在朝堂之上,无人不畏惧吗?
他是朱友文,堂堂渤王,早已非昔日狼仔了。
房外传来敲门声,摘星懒懒道:‘我不饿。’
门还是打了开来,进房的却不是马婧,而是朱友文,这几日她没什么食欲,也不太出房,他自然知道原因,这日特地亲自端了早膳过来。
‘多少吃点吧。’他轻轻将早膳放在案上。
摘星看着他,忽觉得这个人好陌生。
若这人是她的狼仔,亲自端饭到她房里,她自然感动,但这人如今是大梁的渤王,梁帝手下令人闻之色变的刽子手……
‘你到底是谁?’她忽问。
朱友文微愣。
‘我都不知道自己认不认识你了?’她别过头,黯然道。‘段叔叔他……他是我爹的老朋友,他发妻早逝,膝下无子,之后终身未再娶,孤家寡人,是以小时候他极疼我,常常拿糖给我吃,还会拿铃鼓逗我……’越说越红了眼眶,她全家惨死,再无亲人,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从小亲近的父执长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惨死在朱友文剑下……她心中的无助、震撼与悲恸难以言喻,更开始对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人,感到莫名恐惧。
原来他竟能如此残暴虐杀一个人?只因梁帝下令要他这么做?
朦胧的预感在此刻袭来:若有朝一日,梁帝命他将剑指向她的话,他会怎么做?
若他还是狼仔,她知道他不会,可若他是渤王……她不禁暗暗打了一个冷颤。
朱友文见她脸色苍白,面露恐惧,自是心痛,但这已是他无法割舍的人生。
‘他不但当众辱骂父皇,更刻意大放厥词,意图煽动人心,其心可诛。’他听见自己冷硬的声音如此说道。
摘星默默望着他许久,道:‘你说过,你的剑,只杀危害大梁之人,我忽然不敢去想,那些死在你剑下的人,那些被认为危害大梁之人,有多少是我曾相识、甚至是旧亲?’
朱友文沉默回望着她。
‘我知道,这是你对陛下与朝廷的忠诚,我应该要谅解。你身为大梁渤王,注定身不由己,我无法要求你不再当三殿下,更无法逼你做回狼仔,我……我太傻了。’她终于看破了,也懂了。
朱友文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我们可以是狼仔与星儿,也可以是渤王与渤王妃。’
她却摇摇头,‘不,之前都是我太自私了,我如今明白了。’
她早该懂的,可她却不知道,他内心其实希望她永远不要明白,那么至少在她的心目中,他还能是那个不知杀戮为何物的善良狼仔,还能保有那早已成为幻影的单纯。
他神情黯然,却又听她道:‘但这点小事,打不倒我们的,是不?’她的眼神重新恢复了些明亮,不管再怎么说,他是爱她的,这一点她能真切感受得到。‘只是……只是我需要时间来调适。’
他胸口忽一阵澎湃,将她搂入怀里,紧紧拥抱。
他以为自己就要失去了她!
‘无论妳需要多少时间,我都等。但饭还是记得要吃,别坏了身子。’
她在他怀里听话地点点头。
‘我明日得暂离王府一段时日,处理军务。我不在的这段期间,好好照顾自己。’他抚摸她的秀发。
出兵攻晋,已是蓄势待发,军务日渐繁忙,他也不可能随身带着她,只能吩咐文衍等人在他不在时好好保护她,别又着了遥姬的道。
那个狡猾奸诈的女人,从以前就喜欢用各种诡毒计谋整他,如今背后有父皇作为靠山,更绝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弱点——他怀里的这个小女人。
他再次不放心地叮咛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去,摘星强颜欢笑,但在房门阖上那一瞬间,她的眼神再度黯淡下来。
说得容易,做起来却是很难。
段言喻死前的吶喊又在她脑海中响起:
小郡主!快离开大梁!妳可知妳父亲是——
她猛地闭上眼,用力摇了摇头,甚至用手摀住双耳,但老人临死前的悲喊仍不断重现……
为何段叔叔会提到爹爹?难道爹爹的死与梁帝有关?
不,她怎能如此胡乱猜测!若真是梁帝所为,又为何特地派朱友文前去搭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但难道段叔叔他真意图谋反?敌晋给了他什么好处?摘星自责为何没能早点发现他被囚禁于天牢内,更自责自己听信遥姬的建议,竟选上了段叔叔做为诛震宴的祭品。
遥姬……这个女人城府之深,让她不敢小觑。
朱友文虽离开摘星房间,却迟迟并未离去,而是站在房门前,凝视着那扇紧闭的门,一脸神伤,彷佛害怕她再也不会为他打开这扇门。
长廊另一端,莫霄默默现身,等了一会儿,朱友文才慢慢朝他走来。
‘主子。’
‘何事?’
‘他醒了。’
朱友文彷佛没听见,面无表情地继续迈步往前走。
莫霄跟了一段,才听他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是。’
*
隔日,摘星一早勉强用了点早膳,马婧见她终于恢复了些食欲,又冲去厨房要了一碗稀粥,央求摘星喝下。
她知道马婧这几日为她担忧,不忍拒绝,勉为其难喝下,肚子喝得撑了,不得不离开房间四处走走,消食一下。
她走到花园,见到下人们仍在忙活着,将一株又一株鲜艳花草种下,莫霄在旁忙着指挥,她却早已无任何欢欣之情,这些,其实都不是现在的朱友文所喜爱的,他不过是为了讨好她。
摘星唤来莫霄,轻声道:‘不用再种了,就恢复原样吧!’
莫霄却是一脸为难,‘郡主,可殿下吩咐过了,他回来时要见到府里全种上这些花草。’
摘星苦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责任由我来扛。还有那投壶也先收起来吧,如今回想,我一直在逼着他做回狼仔,要他当一个他根本不想当的人……’
莫霄替主子辩解:‘不,郡主,我想殿下是真心想改变的,只是——’摘星打断他,‘只是身不由己,对吧?你放心,这些我都懂。’
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马郡主可真是冰雪聪明、体贴人心哪。’
莫霄立即走到摘星面前,手按刀柄,‘大人不在太卜宫好好待着,何必三天两头跑来我们渤王府?’
来者正是遥姬,依旧一袭白衣,飘然出尘,嘴角噙笑,但摘星只觉她笑里藏刀,不怀好意。
遥姬欲上前一步,莫霄将刀略微拔出,全身警戒。
‘何必如此紧张?’遥姬一脸无辜,‘我是特地来找马郡主的。那日诛震宴后,怕郡主与渤王殿下感情失睦,特来邀请郡主与我前去一个地方,或可避免对渤王误会日深。’
‘遥姬大人如此好心,未免反常。’莫霄不屑,直觉又是遥姬不知在耍什么伎俩。
‘不过是个下人,嘴巴倒挺利的。’遥姬冷笑,‘不过你可别误会了,这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他终究顾及着马郡主,不希望她因此与渤王决裂。’
摘星本不欲随遥姬起舞,但听见是陛下的旨意,不觉犹豫了。
‘郡主可是怀疑我了?我遥姬纵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假传陛下旨意,郡主大可放心。’见摘星仍在迟疑,遥姬软硬兼施:‘郡主不去,难道是想抗旨吗?’
摘星只好道:‘好,我随妳去。’
‘郡主!我与您一块儿去!’莫霄忙道。
遥姬毫不在意,‘随你。’
莫霄自投罗网,正合她意。
*
遥姬将她带到京城角落一处老宅前,老宅显得十分破败,马车都已来到大门口,却迟迟无人迎接,等了半天,才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仆慢悠悠走过来开门,领着他们来到大厅。
一行人稍坐歇息,老仆端上茶后,扶着一位白发苍苍、身子局偻的老妇走入大厅。满脸皱纹的老妇一入座便咳起嗽来,老仆连忙替她拍背舒缓,又急急倒了杯茶,服侍老妇喝下。
摘星一脸纳闷,不知遥姬为何带她来到此处,只见那老妇双眼厚厚一层白翳,状似听不见声音,眼盲耳背,兼之一脸病容,且神智恍惚,即便难得贵客临门,也不见她起身招呼,只是一面咳嗽一面嘴里不知喃喃在念些什么。
遥姬总算开口:‘这位是段老夫人,是段大人的母亲,已经九十多岁了,人老了,也胡涂了。’
摘星吃了一惊,没料到段言喻居然还有亲人在世,而且还是年纪这么大把的老母亲,她心中更加难过,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至痛。
‘我都不知道段叔叔的娘亲还在世……’她怜悯地看着段老夫人。
‘郡主不知道的事,可多了。’遥姬厌恶地看了一眼茶垢未洗干净的茶杯。
摘星发现莫霄毫无惊讶之情,从头到尾更是不发一语,难道他早已知情?
‘莫霄,你也知段大人还有位老母亲?’她问莫霄。
莫霄看了遥姬一眼,点点头,‘段大人获罪后,朝中有大臣上奏陛下,段老夫人一身是病,再活也没几年,便留下她一命,守在这破败的段家大宅,与一名老仆相依为命。’
‘你何不说说,你家主子后来命你做了什么?’遥姬微笑。
莫霄对遥姬厌恶至极,极不愿听她吩咐,但见摘星眼神期盼,只好道:‘段大人被处刑后,我家殿下便暗中吩咐文衍,亲自备了些药物送来,顺便打点些日常生活所需,算是为郡主您做些补偿。此事若让陛下知道了,必会微词,所以殿下也就瞒着,谁都没说。’莫霄讲到此处忽生疑惑:既然主子刻意隐瞒,为何遥姬会知情?
摘星大为感动,遥姬却嗤之以鼻,‘这本不是渤王该有的矫情!他为了郡主如此,郡主您想必该满意了吧?纵然他不是妳心目中的狼仔,也非一文不值。’
摘星垂下头,细细思考遥姬这番话。
段老夫人咳嗽未止,遥姬状似不耐烦,言道既已完成陛下交付的任务,先行告退。
遥姬离去后,老仆端了碗汤药进来,摘星起身接过汤药,‘请让我来服侍段老夫人。’
老仆疑惑,‘请问姑娘是?’
‘家父马瑛,与段大人乃是故友。’
‘原来、原来您就是老爷提过的摘星小郡主吗?’老仆颤抖着声音道。
‘就让我替段叔叔尽一点孝心吧。’摘星在段老夫人面前坐下,一口一口,先将滚烫汤药稍微吹凉了,再缓缓喂入段老夫人嘴里。
莫霄在旁看了一会儿,大着胆子问:‘郡主您,不怪咱们殿下了吧?’
摘星叹气,‘我本来就没有怪他,是我不该眼里只有狼仔,我应该更要看见他的好,还有他努力为我而做的改变。’
莫霄大感欣慰,主子的心意总算没有白费!没想到这遥姬居然还做了件好事,不晓得明日的太阳是否会从西边升起?
那老仆忽朝莫霄道:‘这位大人,老奴不知是否能请您帮个忙?’
莫霄望了摘星一眼,她点点头。
那老仆道:‘这宅里今日米菜不足,老奴还有帖药正在熬着,一时不方便离开,是否请大人替老奴去市集一趟?’
摘星替莫霄回复:‘这有何难?’随即转头吩咐莫霄快去快回。
莫霄离去后,摘星喂完汤药,正要将碗递给老仆,他却忽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摘星吓了一跳,连忙扶起老人,‘你这是做什么?快请起!’
老人却坚决不起,泪眼道:‘老奴叩谢郡主对段家有情有义,自我家大人入狱后,众人如鸟兽散,许多与大人曾经友好的高官大臣亦不再往来,甚至避之唯恐不及,唯有郡主您肯前来探望。’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本就是不变的道理,摘星也只能安慰老仆莫再怨叹。
那老仆道:‘老奴只是欣慰我家大人没看错人。’
摘星不解其意,只见老仆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摘星,‘我家大人入狱前,已知自身凶多吉少,因此将这封信交与老奴,说是有机会,务必要转交给马府郡主,马府唯一的幸存者……’
摘星心内一惊,老仆最后一句话,是暗指段叔叔知情马府惨案真相?所以老人才特地支开莫霄?
她接过那封信,打开,读着读着,脸上神情从纳闷疑惑,渐渐转为震惊与不敢置信!
居然真有此事?马府灭门的真凶,居然就在朝堂之上?
事关枉死亲人,她根本无法冷静思考,只觉揭露此事刻不容缓,竟连莫霄也不等了,手里抓着那封信,匆匆告辞后,迅速离去。
待莫霄提着大包小包回到段宅,不见摘星人影,疑惑道:‘马郡主呢?’
那老仆回道:‘说是有急事,便独自匆忙离去了。’
‘没说原因?’莫霄不死心问。
老人摇摇头。
这不像马郡主的作风,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莫霄将身上物品交与老仆后,也跟着匆匆离去。
过了一会儿,一名身着白衣、唇红齿白的美貌男子由内堂走出,满面笑容,朝老仆道:‘做得很好!’
老仆殷切道:‘信给了,话也都照您教的说了,您真能帮我家大人平反名声?’
那美貌男子更是笑如春风,缓缓上前,‘你老糊涂啦?骗骗你也信?’
老人还来不及出声,美貌男子已一刀刺入他心窝,当场就没了气!
一旁的段老夫人,依旧眼盲耳背,神智不清,浑然不知发生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