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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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曾一头大汗地冲进庙里,叫了两声,仍不见回答,又转身疾步奔出。刚往西走了两步,突然一怔——小靳从一簇灌木丛里钻出来,歪着嘴,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那少女的螓首依在他肩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晚风吹过,千丝万缕地缠绕在小靳胸前。“和和尚,我背她透口气。”

    道曾凝视他半晌,整肃衣裳,双手合十,躬身道:“阿弥陀佛,施主能自省其行,幡然而悟,回头是岸,实乃真智者也。”小靳强自笑道:“你说什么幡然而悟?呵呵,不明白我只是让她透口气”

    道曾不待他说完,长袖一卷,将那少女掳了过去,喝道:“若是半个时辰之内不挑十担水来,她就算你害死的!”话音未落,已掠进墙内。小靳被那一扯带得向前几步,摔个跟头,痛骂和尚两声,却是抑制不住地兴奋,在地下喘了两口气,跳起来拿着水桶就往山脚跑去。

    待担到最后一挑水时,他几乎是手足并用爬进山门的。道曾背着少女,已经在院子里飞奔了数十圈了,满脑袋的汗被他体内奔腾汹涌的真气蒸腾,好似一个正在冒烟的大白馒头到处乱旋。小靳虽累得几欲抽筋,仍是忍不住道:“和和尚,你这把戏好好练练,以后出去化缘,不愁没人行善。”

    道曾毫不理会,边跑边问:“水担完了?去把厨房里那口大缸架起来烧水,快!”小靳惊讶于自己的体力,竟然还能站起来,而且在把几担水倒进缸里,火烧起来后,居然还傻傻地跑到道曾跟前问:“还要做什么?”道曾狐疑地看他两眼,道:“把我刚采的草药拿去,洗干净了,到厨房等我。”

    “哦。”小靳一溜小跑着拿来草药,边洗边理,都是些寻常去火解毒的药材。他大是失望:“原来臭和尚真的什么都不懂,看来是白跑回来了。”便拿了药跑到厨房,叫道“和尚原来你根本哇!”

    道曾袖子一挥,小靳飞起老高,直直摔出门去。草药漫天飞散,道曾头也不回,长袖如有眼睛,左拉右扯,将药草收得干干净净,尽数倒进缸内。

    “哇!”小靳不顾背上摔得剧痛,跳起来就往里奔。“呼啦”一声,道曾的袖子又飞过来,小靳身在空中,仍拼命歪着脑袋,往那少女赤裸的背上看去,叫道:“哇!”

    等他再次奋不顾“痛”地爬起来时,道曾已将少女完全浸入水中。那缸又大又高,比他还高出半个头。小靳跑到缸边,踮起脚往里看,叫道:“哇”

    “哇什么哇,全是药浮在面上,你还看得见什么?”道曾弯腰添柴,自言自语道“还需要柴火,这些只够烧到半夜。”小靳仍只死抱着缸不放“哇”

    道曾道:“别闹了,等她治好了出来时,自然见得到。你来看火,我还得去采些药来。”起身欲走。小靳慌忙扯住他衣角道:“等等,这么烧不是要煮人么?”道曾道:“所以叫你看住火啊。这火不能大了,可也不能小了,一定要保持现在这种热度。柴火不够,记得要再去砍。”小靳围着缸转圈,道:“这、这就是你治病的法子?有用吗?”

    道曾沉吟道:“常人或许没用,因为如果没有练过龟息法或是阴遁功之类的内功,在这样的热水药缸内根本呆不了。这女孩儿呼吸之道却颇为讲究,或许在水里对她更好反正死马当活马医,治得好当然行,治不好,也是命数使然,争辩不得的。记住了,别忘了观火。”说完大步出门去了。

    小靳只好蹲在一旁劈柴烧水。水里的药渐渐煮出呛鼻的味道,小靳拿了扇子使劲摇,一面踮起脚不甘心地往缸里瞧。谁知过了一个多时辰,胡小娘皮硬是没冒个泡。小靳心中有些惶然,想:“莫不是已经闷死了吧。小娘皮身体那么弱了,和尚还穷折腾,谁受得了啊?”

    “不对啊。”小靳抹了一把冷汗,转念又想“人若是淹死了,不是会浮上来的吗?再说就算要死,至少也得蹬蹬脚,挣扎一下吧。”他左右看看,搬来一堆木头,搭个台子,忍着烟熏火燎站上去,将一根长竹竿慢慢伸入水中,使劲一搅。竹竿总算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小靳大着胆子用竹竿上下探了探,原来那少女不知何时蜷作一团,双手抱着膝,在缸中时沉时浮。

    小靳心想:“若是死了定不会还这么蜷着。”顿时长长松了口气,对和尚所说的又多信了几分。他站在木堆上,不一会儿看见那少女的长发浮出水面,慢慢地旋转,隐约有白色的影子在水中一闪即逝。想起刚才见到她白皙的裸背,小靳不觉神游万里,胡思乱想起来。

    突然水中那团白影飞快地游动起来,绕着缸边转圈。那白影越转越快,水亦越转越快,草药叶子纷纷打着旋集到水中央,这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少女优雅的划水姿势。小靳屏气凝神,生怕自己出的气稍大一点儿都会惊扰她。

    再转一会儿“哗啦”一声,水波涌动,那少女双臂往后一收,头就势探出水面。由于热水的浸润,她的脸已变得红润起来,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更显得娇柔润泽。她仍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上挂满水珠,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鼻子微微颤动,似在深深吸气。

    水汽蒸腾,烟雾缭绕,小靳眼前一花。待他用扇子排开雾气,只见到那少女的头一埋,刹那重又没入水里。水也迅速停止了旋转,逐渐沉静下来,草药再度乱纷纷散开,铺满水面,什么也看不分明了。

    “妈的,”良久,小靳才自言自语地道:“她以为自己是水蛇吗?”

    到第二日早上的时候,小靳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三个,每个都有五六斤重。他本来还想强撑下去,可听道曾说还要这么熬上一天,立马跑回去睡觉。谁知才刚过中午,半梦半醒的小靳似乎听到水声,挣扎着爬起来跑到厨房一看,呜呼,早已人去缸空!

    小靳这一下羞怒交集,飞也似地冲到道曾房中,那少女已裹着被子安详地睡着了。小靳也不多言,在道曾背上擂鼓也似地打,无奈道曾皮厚肉粗,任他把手擂肿了也不伤半分。

    道曾坐在床边,握着少女的手腕运了一会儿真气,点头道:“果然是九转馔魔大法里的阴遁功。”见小靳一脸死相,笑道“这女孩儿功夫挺好啊,超出我想象,昨夜你也看到了吧?”

    “看到?开玩笑吧,我可还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在水中游的时候,多久才探出头吸气?”道曾问,一面小心地给那少女拉好被子,连散在脸上的碎发都细心地一一理顺,眼中有一种不可琢磨的光,仿佛透过眼前这少女温润的脸,望向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喂,你看什么,捡到宝了,和尚?这可是我小靳捡回来的!”小靳拼命想挤过去,却被道曾一只手牢牢挡住。他侧耳聆听那少女的呼吸,好一会儿,方点头道:“很好,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小靳,去打一盆水来。”小靳正挣扎得满脸通红,闻言怒道:“你又想支开我,没这么便宜!”

    道曾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快去,这女孩儿烧得厉害,需要凉水降温。”小靳只得到院子里端了盆水进来,又拿布巾沾湿了,搭在那少女的额头上。他凑近了仔细看,皱眉道:“和尚不是在骗我吧?待我检查看她身上还有没有伤哎哟!”被道曾揪住耳朵扯到院里。

    小靳使劲挣脱了,道:“这小娘皮什么来头啊,昨晚在水里呆那么久,屁事没有,反倒活过来了?”

    道曾郑重地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事。这女孩儿身怀奇技,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应该是昆仑山须鸿老人所创的‘九转馔魔大法’。”他说到“须鸿”时一顿,很勉强地拖出后面“老人”两字,双手合十,念了声佛,接着道:“此功至阴至柔,招数以狠辣绵软著称,据说修炼此功须得在水里,而且练到后来,越是在水里呆得久,其功力就越厉害。当年须鸿老人曾凭此功打遍天山南北,无一败绩。后来只身入关,第一场比试,就将那时位列关中首席的‘薛十三枪’薛老爷子毙于掌下,天下武林顿时大哗。其后更连战连捷,从赣南到藏北,从北域到南蛮,一百零三场比试,竟无一人在其掌下走出五十招。嘿,说起来此人真是位不世出的武学天才,那一套‘穿云腿’跟‘流澜双斩’掌法,别开门路,确实已至阴柔一派武学巅峰。只可惜,此人的狠毒亦是前所未有,与之交手的这一百多人,当场毙命的就有七十六人,其余侥幸逃生的,多半也武功尽失,或是肢体不全。”

    小靳听得怦然心跳,道:“这么搞,不是要惹众怒么?”道曾叹道:“是啊。如此一来,天下武林恨其毒辣,都叫她‘红发鬼女’。”小靳“啊”的一声,道:“鬼女?这人是”

    道曾道:“怎么,我没有说她是女子么?她不仅是女子,而且风采卓越,艳若仙人。她乃是西域人,天生碧眼红发,又爱穿红衫,就如一团红云般,不知道的人见了她的相貌,还以为真是仙女下凡呢。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也不知道她有多大年纪,我师父说说当时大概二十七八的样子。”小靳朝屋子里看了几眼,道:“碧眼倒是有,可不是红毛啊。”

    道曾笑道:“你当人人都有红发么?就算胡人,也大致与我汉人差不多。听说西方才有红发之人,因地处偏远,极少涉足中原。但那须鸿不仅一口地道的江南软语,武功又如此卓绝,所以武林中许多人都说她是汉人武功高手与西域红毛人的后代。她的武功怪异独特至极,而且变幻无常。本来以指为剑,戳人天灵的,突然化而为掌,切向咽喉;本来跃在空中,连环飞踢的,突然腰身一扭,身形倒立,以双脚袭人胸颈要害,好像这些统统都是她随心所欲现想出来的一般,当真令人防不胜防。”小靳道:“身形倒立,以双脚袭人胸颈要害那不是前天踢你和尚那一脚么?这人真是须鸿的弟子?等这小娘皮一觉醒来,瞧我们不顺眼,来个什么连环鸳鸯踢的,我小靳岂非身首异处?哎呀惨!”

    道曾道:“这倒不一定,你别把人人都想得如此蛮横凶残。而且我只是从她怪异的武功与内力上作揣测而已,或者我根本猜错了呢。”小靳毕竟做贼心虚,拉着道曾又走远一点儿,问道:“那须鸿后来怎样,咱中土武林同道们,就任她如此嚣张?”他心中隐隐巴望这什么红毛鬼女被人一剑咔嚓,自然也就没后人了。

    道曾道:“中土武林当然对她恨之入骨,说她嗜血成狂,无恶不作。其实须鸿除了喜欢找人比武,下手狠毒外,也未曾听闻她做过什么坏事,算起来倒还为武林除了几个祸害。那时候赵王石勒还未建国,胡人对汉人来说根本就是奴隶,一向统领武林的汉人自然心怀愤恨,必除之而后快。其实不论胡汉,俱是虚幻,又何苦如此呢?世人太执著表象,又怎能看透这背后的因缘呢”说到“因缘”两个字,道曾眼中有一丝并不分明的哀伤,迟疑了一下,合十念佛。小靳忙扯他衣袖道:“喂,和尚,慢念你的佛经,快说说后来怎样了。”

    道曾仍旧慢条斯理地念完一段金刚经,抬起头来时已神色自若,道:“后来么,须鸿在行到建康附近时,终于中了埋伏。具体的情形到现在仍无人知晓,只知道伏击的中土武林人士死了三十四人,重伤十六人。恐怕算是江湖一百多年来最惨烈的一战了。”小靳抓抓脑门,喃喃地道:“挂了三十四个,才重伤十来个这个胡老娘皮下手可真他妈不得了哎哟!”脑袋上已重重挨了道曾一下。

    道曾沉着脸道:“不可胡乱称呼!此人与我师门很有些渊源,是我的长辈!你再胡说,小心罚你面壁一月。”小靳捂着头,苦着脸,连声称是,心里将胡老娘皮痛骂自不必说。道曾接着道:“据说在那之前,有好几位江湖人士都曾偷偷带信给须鸿,告之有人密谋害她,叫她不要到江南来。但须鸿却全然置于脑后,仍执意前往,性子刚烈可见一斑。在这样天罗地网般的圈套里,仍能突围而遁,武功也可算得惊世骇俗了。不过她似乎也受了极重的伤,从此再未在江湖出现了。”

    小靳诧异地道:“为什么?这世上最他妈憋气的事就是被人阴了,换了是我,不一个个找这些孙子出来黑掉才怪。”道曾道:“当时那些伏击之人也是这么想的,只道她会大肆报复,是以纷纷出门避祸,远走他乡。我师父说,那段时间里,江湖七大派、十三帮、三十多个门的人统统人去楼空。如此大规模的逃难,也算得百年难遇了。但是过了一年多,仍未听说有一人被杀,或是再听到须鸿老人的消息。人们私下里猜测,是不是那日她受伤过重,已经身死了。”

    小靳开始还巴不得这女魔头死去,但听了她被人暗算,又是如此神勇,不觉起了仰慕之心,忙道:“死了么?她她不会就这么死了吧?”道曾道:“过了五六年,须鸿老人仍未现身。就在人们几乎就快要将她忘记的时候,白马寺里却出了一件大事。那一年的中秋,有人在白马寺正殿内的墙上,写了一个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小靳一拍脑袋道:“咦,这四句我好像听和尚你念过的。”道曾瞥他一眼,道:“这是金刚经里最后一个四句偈,我日日诵经,你是段木头也该听熟了。这个偈言本身非常普通,每个和尚都会念,只不过这一次却是有人用血写在上面的。”

    小靳吓一跳,道:“血?谁的?”道曾望着远方云雾笼罩的山头,慢慢地道:“四句偈下有题字:武功佛学,不取于相,如如不动。将逝之须鸿。”

    “将将什么须鸿?”

    “将逝之。须鸿写下这句偈以后,真如鸿飞冥冥,再无人见到了。江湖上所有人都关注此事,纷纷要白马寺给个交代,而白马寺这个时候却遇上了一场天灾,僧众死伤惨重,方丈林晋大师也重病卧床,不得已托一位老友出面说明。原来那场伏击之战后,须鸿果然身受重伤,险些不治。幸好我佛慈悲,让她遇上了林晋大师。林晋大师以无上精纯的内力相助,才从不归路上将其拉了回来。还还让这样一位心高气傲的人在白马后山山洞内面壁五年。五年啊五年”

    道曾喉头一哽,怔了怔,转身往佛堂里走去。小靳似乎对这么一个人物就此销声匿迹有些不能接受,忙道:“喂,还没说完你走什么啊?她写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道曾头也不回地道:“不知道。这四句偈本来领悟之人就极少,林晋大师也一直未有只言片语的解释。”一顿又道“我说这些是要你明白,此女子身世不明,须鸿虽然隐退了,却难保没有弟子。你自己小心一些,有些平日里说惯的话做惯的事该收敛的要收敛,不要仍是这么毛躁。若她真是须鸿的弟子,我是一定要救助的。”

    啪,一根圆木飞起老高,在墙头一蹦,翻到院外去了。小靳恼火地将斧头甩开,一屁股坐在木桩上,抹一把汗。道曾刚进院门,见状笑道:“心乱了呀,小靳。”小靳看他笑得阴阳怪气,怒道:“我心乱?是你乱了吧。好好的和尚庙里如今把个胡小娘皮供起来,还不够乱七八糟?”道曾往里头瞧了几眼,压低声音道:“今天还是老样子?”

    小靳恼火地乱抓头发,道:“你说这蛮子吧,真是化外之民茹毛饮血,跟我们汉人真是大不同。这胡小娘皮前两天还差点儿拆了房子,躺床上烧了两天,醒过来却又成木头人了。任喊任叫她都不理,整日价裹着那破烂黑布跟乌鸦似的蹲在屋顶直勾勾地望天发呆,雷打不动。嘿,饿了渴了,她可知道找东西吃,不论我是藏在窖里、梁上,还是大殿菩萨后面,她像开了天眼般一抓就得,管它生的熟的就往嘴里塞——她以为自己是狼么?”

    道曾走到院子一角,果然见到一团黑漆漆的东西蹲在屋顶上。风猎猎地吹着,黑布下偶尔露出一双赤足。道曾看了一会儿,摇头叹气,向小靳招手,示意他到外面说话。小靳边走边继续抱怨:“我拿碗盛水盛饭给她,她倒好,完了顺手一丢,从那么高的屋顶给你扔下来。和尚你脑袋好比茅房里的石头,又硬又臭不怕砸,我小靳是什么嫩头,砸我头上不是要出人命吗?”

    道曾不动声色地听他唠叨,半晌,瓮声瓮气地道:“今日我到前面村里,听说冉闵的部队再过几日就要来了。”小靳立时住口,一蹦三尺高,伸手在额上敲了一记,叫道:“冉闵大人?好!好啊!”自从八王之乱后,胡人入关,匈奴与氐人先后建立王朝,晋人被迫退守长江以南。随后羯人天纵之才石勒起于畎亩之间,建立大赵,号高祖明皇帝。惜乎羯人内乱不断,石虎篡位后,更引狼入室,认汉人冉闵为义子。石虎驾崩不久,冉闵随即背叛,更展开血腥杀戮,大有将羯人赶尽杀绝之势。

    道曾点点头,眼望西方血红的夕阳,道:“好吗?仅仅三个月,他的部队扫遍中原。在河南道、河东道,白奴族为他击败。在山西,两次大战,击溃羯族数十万人。这个人号称战神,确实有些本事。羌族十七个部落联合起来的十五万人,被他的四万部队从上党一直追至西河郡,若非冉闵部队一时缺乏船只渡河,几乎就被全歼了。我在村子里听说原先聚集在东平城外的羯人已经全部撤走了。这一次他们伤亡惨重。东平将军孙镜投降冉闵,斩杀羯人七万余。镇上的青年们现在也组织了清胡队,遵杀胡令,说是要在冉闵到来之前肃清胡人,好加入军队,跟他打天下去。”

    小靳道:“什么杀胡令?”道曾道:“凡是汉人进献一个羯人首级者,文官升三级,武将拜牙门将军。这道号令一出,羯人更是水深火热了。这场人祸持续下去,会比任何天灾还要残酷。”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小靳喃喃道:“一个羯人脑袋就可以文升三级,武拜将军,妈的,不是比老子的无本买卖更厉害?哎呀!”突然想起和尚叫他每捡一具尸体就要把人埋了,到现在只怕已埋了几千个脑袋,不是亏到家了吗?道曾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靳,我告诉你,虽然身体只是臭皮囊,死即灭为尘土,但若是你羞辱死者,一样是大罪孽,会入无边地狱的。”

    小靳被他道破心思,忙道:“和尚你说什么话,我怎么会啊,完了完了,我是在想庙里那个瘟神别说大军到来,就是村子里的人知道了,只怕也会立即拆了这破庙,架起柴火烧了她不可。我们俩呢?九成九跟着一起烧。和尚你脑袋光光的,烧前多半还会被泼一身狗血。你过来!”他拉着道曾往外又跑了老远,查明方圆一、两里之内确无人影,方低声道:“咋办?有没有人知道?和尚你没有乱说话露出什么马脚吧?”

    道曾拍他脑袋道:“要露马脚的也只会是你这张油嘴。”他站直了身,望着不远处一个小山丘下遍地的骨灰坛,长叹一口气,道“高祖明皇帝好不容易缔造出一个四海升平的国家,他一去,战事就又来了。难道天下间除了他老人家,就再无一位英雄了么?哎,小靳,你好好看着庙,我要到东平城上去一趟,探探风声。”说着转身往山下走去。

    小靳这个时候才留意到他身上的包袱,手里还拿着平日里化缘的饭钵,顿时吓了一跳,却又知道自己绝对无法阻止道曾,呆了一呆,叫道:“和尚,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道曾头也不回地道:“半个月吧。有人来庙里寻我,就说出外积缘去了,总之别让人进庙里,也别让那女孩儿出去。阿弥陀佛。”小靳怔怔地看着,直到道曾瘦长的身影转过山头,消失不见了,才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冉闵大人就要来了,这个传说里西楚霸王转世的战神就要打过来了,压在汉人头顶上的胡人就要被杀光了。若是换在十几天前,小靳恐怕做梦都要笑醒,但是现在,他的心止不住地狂跳,双脚像灌了铅般沉重,再走一阵,实在耐不住头晕,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胡小娘皮,”他想道“妈的看来那杀胡令可不是戏子打架——闹着玩的,那是真要杀光胡人,管他是男是女,老人孩子,一律斩首。可是这胡小娘皮怎么办?真要被人揭发出来,我小靳的脑袋也完蛋了啊。”

    他坐在石上胡思乱想,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又唉声叹气,更不时跳起来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蹿。直到日落西山,什么主意也没想出,倒是肚子咕咕惨叫起来。小靳猛抓一阵头皮,终于狠狠吐口唾沫,道:“妈的,杀过去杀过来的随便吧,老子怎么也要做个饱死鬼!”

    当下起身回到庙中,生火煮饭。平日里道曾吃斋,小靳也特别节省,不过咸菜下白饭而已,今日听到这个消息,他小小的心眼里只道来日无多,再不客气,只管拣最好的米、最好的菜满满地煮上一锅,其余如藏在灶台背面的腊肉、水井口悬着的野狍子肉等更是扛上菜板一阵乱剁。

    他手忙脚乱地弄好饭菜端上桌,想起一事,低身爬到床下。等他吃力地将珍藏多年的一坛上好黄酒搬出来时,猛地吓得一激灵,险些摔了酒坛子——那少女已端坐在桌前,正用手抓着狍子肉,慢条斯理地嚼着。

    小靳正在惶恐不安之中,见她还是这么一脸从容自得的样子,顿时火大,叫道:“谁叫你进来吃的?滚!滚滚滚!”

    那少女住了嘴,抬起眼来看他。小靳觉得似有一道极亮极细的光在自己浑身上下扫动,老大不自在,看着桌子边,道:“看什么看,叫你滚就滚啊,小心小爷抽你!”但随即想到被抽的多半是自己,不禁气馁。

    那少女突然一动,小靳往后一趔趄,叫道:“你你要干什么?”却见她只是静静地站起来,端起狍子肉,转身出门,赤足在青石路上轻柔地一点,腾身而起,只见到衣衫翩然,她已跃到对面屋顶,坐在上面继续吃。

    小靳见到狍子肉被拿走,心痛得几乎滴血,几次想冲出去跟胡小娘皮拼了,但终于狠狠坐下,想:“妈的,好汉不吃眼前亏,等冉闵大人来了,老子第一个出头告你!”端起坛子猛灌一口,直烫到心里去。只听屋顶上乌鸦乱叫,小靳想:“你抢老子的狍子肉,乌鸦就来抢你的,看谁厉害。”

    过得半晌,他正吃得酣时,忽然头顶风响,有一件事物凭空飞来“砰”的一声,落在他眼前桌上,震得所有碗碟一跳。小靳骇得一口酒堵在嗓子眼里,呛得险些断气,定睛一看,却是那盛狍子肉的盘子,里面狍子肉被吃了一半,骨头一根不少整整齐齐排在一边,剩下的肉排在另一边。

    小靳简直哭笑不得,眼睁睁看着那少女大步跨进来,手里提着一串被打昏了的乌鸦,顺手挂在门边,跟着手一抄,也未见她如何动作,却已端起腊肉盘子,一边吃着,一边又慢慢转身回去了。

    小靳呆滞了半晌,点头道:“好,有种!我看你吃得有多快!”当下酒也不喝了,抓起剩下的饭菜,只顾往嘴里猛塞。眼看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间脖子处一麻,张大的嘴就此闭不上了。小靳又惊又怒,手捂着嘴跳起来,那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后,见他跳开,从容地坐下,端起小靳用过的碗,浑不在意地吃起来。

    小靳只恨得牙根痒痒,偏偏发不出一声,况且嘴一直奇怪地张着,口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他生怕这小娘皮呆会儿不给自己解开穴道,嘴这么张上一两天,非残废不可,是以也不敢发作,站在一边,心中自然是翻来覆去将小娘皮祖宗十九代一一搬出来算账。

    那少女不紧不慢地将饭吃完,放好碗筷,站起身往外就走。小靳一把抓住她衣角,指着自己的嘴拼命瞪眼。那少女顺手一抬,咔的一声轻响,小靳下巴归位,却咬住了舌尖,险些将眼泪痛出来。那少女照旧如泥塑般重又蹲在屋顶。她的一缕长发在晚风中浪动,不时露出一段雪白的颈项,在暮色里煞是惹人注目。

    小靳看了良久,叹口气,心道:“他***,这胡小娘皮这小娘皮我小靳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看她把这里当自己窝一般,哪里还会走。我留在这里也是小厮的命,干脆到东平找和尚去。”

    他此刻怒火攻心,主意一定说走就走,先到自己房里收了个小包袱,值钱的东西统统带在身上,其余带不走的也都藏在地窖里。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索性连门都不关,反正不论他藏在那里,那小娘皮也一定会找到。

    “有种就全拿走,”他想:“就当老子上辈子欠你的饭钱,今世来还清。只要你拍屁股走人,老子就算是赚了。”他背着包走到庙门,冲那屋顶黑黑的影子叫道:“喂!我走了,你自己呆着吧!院里有水井,后院有地瓜,你想吃自己弄吧,老爷不侍候你了!”风中那萧索的影子依旧一动不动。

    小靳走出两步,想起一事,又回头大声道:“你可别发了疯到处乱蹿啊,这附近的人要是看见你,非揭了你的嫩皮不可!如果有人来,也别像只傻鸟一样蹲在那上面,自己找个地洞呆着去,明不明白啊?”

    这一次,影子仍旧不动,却有一只乌鸦突地一跳“呀呀”地长声惨叫,飞腾起来。小靳喃喃地道:“妈的,听见了也别跟鸟过不去呀,真是个”摇摇脑袋,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