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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冷风寒,花枝颤动,澹台镜明悄然独立,独自凝思,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地抬头,张丹枫已不见了。澹台镜明想道:“想是他等不见我,回去睡了。”走出假山,忽见一条人影,分花拂柳,露出面来,却是云蕾。
澹台镜明迎上去道:“云姐姐这么晚了,还未睡么?”云蕾骤然见她,怔了一怔,含糊说道:“我刚服侍哥哥睡了,出来走走。”澹台镜明道:“令兄伤势如何?”云蕾道:“多谢姐姐,你的医道真是高明,他臂上的肿毒已经消了十之八九,看来明天便可起床了。”心中甚是不解,想道:“这女子适才前来赠药,甚为冷淡,却何以如今突然又对我亲热如斯?”
澹台镜明微笑一笑,轻轻抚着云蕾肩膊,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姐姐你不必多谢我,你该多谢丹枫。”云蕾嗔道:“什么?”澹台镜明道:“药是他的,是他教我的。”云蕾“呵”了一声,一时间说不出话。只听得澹台镜明又道:“他昨日见云大哥逼你拿出羊皮血书,不愿让你们知道是他赠药,所以假手于我。”云蕾心道:“原来他们二人昨日谈的乃是此事,我倒误会了。”想起张丹枫一片苦心,暗自感动冲口说道:“啊呀,他又何必如此?”
澹台镜明又是微微一笑,道:“若然我真正欢喜上一个人时,我也会如此。只要对方幸福,自己受些委屈也算不了什么的。”云蕾又是一怔,心道:“这女子与我刚刚相识,何以便开玩笑?”但听她说话,却似甚是认真,眼光相接,忽觉她的微笑之中,竟似带有一种凄凉味,心中又是一动。
澹台镜明甚是聪明,一见云蕾神色便知她心中疑虑未消,暗中咬一咬牙,强自抑着心头的波动,笑道:“你哥哥也是一条好汉子,只可惜太倔强了。”云蕾听她称赞自己的哥哥,颇感意外,笑了笑。澹台镜明忽道:“你只有这一个哥哥吗?”云蕾道:“是呀,我就只有这一个哥哥。”澹台镜明道:“家中就没有其他人了吗?”云蕾道:“还有妈妈,现在蒙古,只是下落不明,将还我还要找她。”澹台镜明道:“除了妈妈,就再没有其他人了吗?”云蕾道:“没有啦,我哥哥尚未成亲呢。”澹台镜明道:“啊,你还没嫂子?”云蕾见她问话,似有意无意地引自己说出来,心中一喜,想起自己哥哥对她实是甚是意思,自己以为她欢喜的乃是张丹枫,谁知她对哥哥亦似有意,几乎想冲口说道:“若然你肯做我的嫂子,那是最好不过!”只是云蕾比较矜持,对初相识之人,不肯多开玩笑。只是喜上眉梢,对澹台镜明含笑点头,道:“是呀,我还没有嫂子。”
云蕾哪里知道,澹台镜明乃是忍着心中酸苦,有意解开云蕾对她的疑虑。
月光如水,从树叶缝间遍洒下来,两个少女的手紧紧牵在一起,两个少女的心也在各自跃动。隔着荷塘望去,碧纱窗上现出人影,澹台镜明笑道:“张丹枫还没有睡,他正在等着你呢!”云蕾“呸”了一声,面上登时发热,她出来散步之时,心里是愁肠百结,想避开张丹枫,却又想见张丹枫一面,所以不知不觉地向张丹枫住处行来,心中秘密,一下给澹台镜明说破,不觉羞得满脸通红。澹台镜明格格一笑,摔脱了云蕾的手绕过假山,隐身花树丛中,回头一望,只见张丹枫已把窗子打开,探出头来,低声在唤道:“小兄弟,小兄弟!”云蕾并不应声,似是一片茫然,但却低着头缓缓地向荷塘行去。澹台镜明悲喜交集,心中忽地一酸,泪珠而忍不住滴了下来。
再说云重一夜好睡,醒来之后,已是日上三竿。云重试一挥动手臂,已是恢复原状,只是身体还觉虚软。云重喝了口水换了衣服。走出静室。这洞庭山庄布置得十分精雅,假山洞壑荷塘亭榭,点缀其间,真是的巧夺天下,赛似图画,园中长廓四面贯通,高下曲折,若隐若现。云重信步走去,走到一处假山前面,忽听得假山之后,有人在大声争论。
一个人道:“这宝藏咱们替老主公守了几代,而今却要送与他的对头,送给朱家皇帝,老主公地下有灵,也不瞑目!”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却不然,少主说得好,昔日是两家争夺天下,而今却是异族入侵,权衡轻重,还是同心合力,抵御外敌为高。”又一人道:“我就不相信朱家天子肯真心抵御外敌。”先前那个苍老的声音道:“大势所趋,他不抵御也不成的。何况还有于谦等忠心为国的大臣,我意已决,决遵从少主的吩咐,你等休得多言!”云重分辨出来,说这话的正是洞庭庄主。争论一番,卒之是都同意了洞庭庄主的主张。
云重心头一震,想道:“皇上还以为张丹枫去取宝藏地图是想存心造反,却原来他真的是想献皇上!”心情激动,热血沸腾,忽听得有人笑道:“哈,状元大人,你也来了吗?”
云重抬头一看,长廓上走过来两个人,正是那日茶亭所见的两母女,云重已知她们的身份,叫了一声“伯母”澹台大娘道:“怎么,伤好了吗,算你造化!”那小姑娘澹台玉明淘气之极,嘻嘻笑道:“我听姐姐说,他昨晚还挺充好汉哩。”云重面上一红,澹台玉明忽然一声冷笑,掏出一面锦缎,玉手一扬,那锦缎上绣着十朵大红花,迎风招展,十分刺目。
云重心中一怔,澹台大娘笑道:“明儿不准吓唬客人。”澹台玉明格格笑,手指在锦缎上一画,将那七朵围有红线的红花圈了一圈,道:“这七个想加害丹枫大哥的坏蛋都给我们拆下来啦,嘿嘿,这三朵红花凡枫大哥都不准我们碰它一碰。”云重知道这三朵红花乃是代表自己与铁臂金猿、三花剑二人,心中微愠。澹台大娘又笑道:“在茶亭内我已看出云相公乃是好人,明儿,不准再胡闹啦。”
原来澹台一家因负守宝的重责,所以由洞庭庄主澹台仲元坐镇西洞庭山,澹台大娘则与小女儿在外面设茶亭作为耳目。未至洞庭山庄之前,连张丹枫也不知道她是洞庭庄主的妻子。
澹台大娘道:“云相公,我与你去看一宗物事。”云重随她走出长廓,绕过假山,眼睛倏地一亮,只见草地上堆满金银珠宝,洞庭庄主与那几个农夫打扮的人都在旁边。
洞庭庄主道:“嘿,云大人你来得正好!”吩咐庄丁道:“请张相公来。”洞庭庄主本来是尊称张丹枫为“少主”张丹枫执意不允,故此改以相公称呼。不一刻,只见张丹枫与云蕾二人在花径之中走出,云蕾一见哥哥,立刻放慢脚步,落在张丹枫后面。云重暗暗叹了口气面色颇是难看,但已不似昨日那般恼怒。
张丹枫道:“云兄伤势如何?”云重本欲不语,但仍是冷冷地点了点头,道:“不劳挂心,我还活着!”张丹枫微微一笑,道:“那就好啦!”其实他早已知道云重定然药到病除,这话实是明知故问。
洞庭庄主道:“这些珠宝我们已守了几代,现在可以卸下这千斤重担了。云大人,你再静养两天,就劳烦你将这些珠宝押运回京,给你们的皇帝做军费。”
张丹枫道:“昨日红发妖龙之言倒并非是假,如今探得确实消息,瓦刺兵果然打进了雁门关,两国已经开战啦!”
云重勃然大怒,啪的一掌,击在假山石上,道:“我不扫平瓦刺,誓不为人。好,我立刻就将这批珠宝押运回去!”身躯摇晃,忽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云蕾大惊,急忙上前将他扶着,张丹枫给他把了把脉,道:“不必惊慌,这是一时动怒所致。云兄,你二日之后,可以完全康复,虽说军情紧急,但也不迟在这三天。这批珠宝,关系重大,到时请庄主派人相助,万不能在路上让人劫了。”
洞庭庄主道:“你呢?”张丹枫道:“我还有一样比这批珠宝更贵重的东西”洞庭庄主插口道:“嗯,是那张地图吗?”张丹枫道:“正是,现在敌强我弱,有这张地图,我们在明,敌人在暗,这就胜于多加十万雄兵!”洞庭庄主忽然摇了摇头,脸上现出忧虑神色。
张丹枫道:“怎么?”洞庭庄主道:“张相公,你虽然是智勇双全,但孤身一人,我却实是放心不下。这张地图,有关中华国运,奸臣王振,又已知道风声,前日所派来的红发妖龙等人,虽已全军覆没,但难保不会再派人来。千里迢迢,你孤身一人,路途中若然出了事情,我们也不知道。”张丹枫默然不语。洞庭庄主又道:“我本应派人与你同往,但这里的人,武功都在相公之下,若真是遇上强敌,只怕也帮不了公子的忙啊。”张丹枫道:“我此去虽然有些冒险,但一张地图还不显眼。你们押运珠宝却必须多人,千万不可为我而分薄人力。”
云重听他们争论不休,心似辘轳乱转,忽地抬头,朗声说道:“蕾妹,你和他同去。”此言一出,众皆愕然,云蕾又喜又惊,芳心卜卜地跳。云重道:“我知你们双剑合璧,多强的敌人也可应付,你去我可放心。”张丹枫一揖到地,道:“多谢云兄!”云重“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多谢什么?我可不是为你着想!”张丹枫道:“我知道你是为了这张地图,那么我就为大明的江山向你致敬如何?”云重道:“好,你肯为大明江山,那么我向你还礼了。”当下扰袖一揖,云蕾不觉露出笑容。
云重道:“蕾妹,你过来!”兄妹携手,走到花阴深处,云重轻抚云蕾秀发,眼中充满怜惜之情,柔声说道:“妹妹,你怪我么?”云蕾道:“哥哥,我欢喜极了!”云重道:“自我们分散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念你,有时做梦也梦见你,梦见你还是三岁大的样子,头上梳菱叉角,在草原上看妈妈牧羊。”云蕾悲喜交集,含泪说道:“哥哥,我知道你怜我疼我!”云重忽地叹口气,道:“后来,咱们第一次在青龙峡见面,那时你又扮男装,帮仇人与我们相斗,我就想,这人不知是哪里见过的,呀,好像是我至亲至近的人,所以那时我怎样也下不了杀手。”云蕾道:“呀,咱们兄妹竟是心意相通,那时,我也是这样。”云重忽地道:“昨日,我知道你果然是我的妹子,我很欢喜但又很痛心。呀,你竟和他那样亲热。”云蕾心头一震,垂下头来,泪珠夺眶而出。云重道:“妹妹,你的剑法已尽足闯荡江湖,就可惜太柔弱了。妹妹,你是云家的女儿,我要你硬起心肠答允我一件事。”云蕾面色惨白,低声说道:“哥哥请说。”云重道:“张丹枫之仇我可以不报,但无论如何,他总是我们爷爷切齿痛恨的仇人之子,你今生今世,绝不能与他成为夫妻。你与他护送地图,那是为了大明江山,路上同行,你可不能为他甜言蜜语所骗。若然你真要喜欢他,那么咱们兄妹的情分就此一刀两断!阿蕾,我绝不许你与他成为夫妇,就是这一句话,你答允还是不答允,你说,你说呀!”
这霎时间,云蕾心中酸苦难言,哥哥若是像昨天那样,硬邦邦的疾言厉色呵责她,那么她也许会负气不答。然而此刻,哥哥却是用哀求的眼光在看着她,在感情的激动之中,云蕾忍着悲痛,抬头凝视她的哥哥,低声说道:“嗯,哥哥,我答允你!”
吃过早饭,张丹枫与云蕾辞别众人,下山渡湖,澹台父女直送到湖边。湖边柳色青青垂杨覆盖之下,已备好轻舟一叶,舟中置有洞庭山自酿的美酒,还有风干了的山鸡野味,那是洞庭庄主的一番心意。澹台镜明手攀垂柳,目送他们上船,心中暗念:“垂柳千丝,不系行舟住。”两句小词不觉默然神伤。云蕾道:“镜明姐姐,多烦你照料我的哥哥,咱们他日在京再见。”澹台镜明也笑道:“云蕾姐姐多烦你照料我们少主。”洞庭庄主接口道:“祝你们一路平安,将地图带到京城,不负我们数代相守的心意。”云蕾面上泛起一阵娇红,但洞庭庄主说得如此庄重,只好裣衽答谢。
张丹枫经过几许风波,而今又得与云蕾相聚,心中自是快慰之极,放舟中流,拍舷歌道:“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鬓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偶一回头,却见澹台镜明还是手执垂柳,怔怔地目送自己。
云蕾心中虽然也觉高兴,但高兴之中,却又似带着淡淡的哀愁,羊皮血书的阴影虽然淡了,但新的阴影,她哥哥那番言语所带来的阴影,却又笼罩心头。张丹枫见云蕾意殊落寞,笑道:“小兄弟,你怎么不笑呀?”
云蕾轻弄衣带,道:“有什么可笑呀?”张丹枫道:“咱们能结伴同行,岂非一乐?”云蕾道:“这路途也未免太短了呀!”张丹枫一怔,随即明白她的话中含意,心道:“是啊,人生的旅程遥远,咱们这一段是太短了。”说道:“你不必说我已猜得出你哥哥对你的言语,但这不必心焦,你哥哥既许咱们同走这一段旅途,也许将来就会让咱们同走更长的旅途。”云蕾一听此言,心中一动,想道:“哥哥昨晚与今朝之间,果然已是有所不同。若在以前,他哪里肯让我与丹枫同行?他以前固执之极,非向张丹枫报仇不可,但而今这仇恨总算已减了许多。呀,大哥的话说得有理,世间上总不会有永远不变的东西。”然而转念一想:“哥哥今早的说话,句句动自真情,只怕他再也不能让步了。”心中又是郁郁不欢,但再转念一想,自己从来不把婚嫁之事放在心上,只要两人能够时常见面,不至于像仇敌般的见面,那么已是于愿已足。
张丹枫不住地微笑看她,他早已猜透了她心中的思想,也不去打搅她,让她一直沉思,在无言之中享受着人生的妙境。
傍晚时分,渡过太湖,在苏州住宿一宵。张丹枫上次上洞庭山时,曾将“照夜狮子马”寄托给澹台大娘的一位侄子照管这次回来先将宝马取了,第二日一早就与云蕾连骑北上,沿途见夫马粮车,络绎不绝,显见军情甚为紧急。
踏入了河北境,情势更是不对,北上的人少了,南下的难民却越来越多,再走两日,北上的人,除了张、云二人之外,竟是绝无仅有。道路田野,都挤满了逃难的人群,扶老携幼,呼爷觅娘,一片战时的凄惨景象,惨不忍睹。道路传闻,有的说蒙古兵已打进了居庸关,有的说已到了怀柔和密云(京师北面的两个县分),有的说已过了八达岭,有的甚至说已包围了北京。难民们听说张丹枫与云蕾还要赶往北京都是大为惊诧,纷纷劝他们不要前往送死。张丹枫焦急非常,索性避开官道,专抄险窄难行的小路行走,再走两日,道路行人绝迹,村落亦已十室九空,想是已迫近战区,能逃难的都逃难去了。
这日张、云二人到了房山附近的一个小村落,觅了半日,只有一家农户,还未逃走。这家农户,只有一个老妪,一个少年,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母亲年老体弱,行走不动,儿子不忍舍她独自逃生。
张丹枫叩门求宿,那老妪心地仁慈,虽在兵荒马乱之时,也叫儿子招呼他们,只是家中米粮所剩无几,难以为炊,幸好张丹枫还有一袋炒米,就送了半袋给她,又替她看病,知是普通的痢疾,张丹枫随身携有一些日常应用的药品,就开了一剂药粉,替她止痢,果然甚是见效。问起战事消息,他们也不太清楚,只是前两日听得避难路过的亲威说,怀来城已确实失陷了,而怀来距他们所住的村庄,仅不过百来里路。
云蕾上路之时,早已改了男儿装束,农家没有多余的客房他们就同住在柴房,两人忧心国事,都睡不着觉。三更时分,忽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农家的木门给人撞开,张丹枫急忙跳起,起出去看,只见一个军官打扮的人,满脸血污,执着那个农家少年,气急败坏地嚷道:“快开饭给老子吃,不然就把你杀了!”那老妪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叫道:“老总,你行行好,放了我的儿子吧。”那军官“哼”了一声,道:“好,你去弄饭。哈,妙极啦,这里居然还有两匹马。把一匹给我,叫你的儿子给我背东西。”老妪哭道:“弄饭可以,但我三个儿子,给你们拉走了两个,现在只有这一个儿子啦,老总,你高抬贵手,放了他吧。”那军官骂道:“你这老糊涂,蒙古兵已打了进来,谁都要去打仗。”斜眼一瞥,忽见张丹枫站在屋角油灯黯淡,看不清面影。那军官大笑一声,道:“你这老母猪说谎,这里不是还有一个吗?”
那军官左手扣着农家少年的脉门不放,腾出右手,就扑上前去抓张丹枫。张丹枫冷冰冰地盯他一眼,道:“你不去打仗反来欺侮百姓!”反手一擒,双掌一交,那军官“咦”的一声一拳直捣,张丹枫只用了三成力量,忽觉那军官一抓一拳,竟然是点苍派的上乘武功,内劲亦甚沉雄,好生诧异,使个“脱袍解甲”肩头一矮,挥掌一送,左脚又飞起踢他手腕。那军官迫得放了农家少年,左拳横格,右掌托张丹枫的脚尖,张丹枫突将劲力一收,轻飘飘的一带,那军官“哎哟”一声,跌倒地上,忽然抬头说道:“咦,你不是张丹枫吗?你、你饶了我吧,不要捉我到蒙古去。”
张丹枫道:“胡说,谁捉你到蒙古去?”提起了那个军官衣袖一抹,将他面上的血污抹净,定睛一看,登时呆了,这军官竟然是大内总管康超海。张丹枫在校场比武,夺武状元之时曾见过他陪着皇帝在看台上做主考官。
那老婆婆松了口气,道:“呀,这些官爷也真横蛮。”忽而又叹了口气,道:“呀,他也可怜,伤成这个样子。”康超海身上中了十几支箭,衣裳都沾了鲜血,斑斑点点,有两支箭且尚未拔出,双眼失惊无神,显见得十分疲乏。张丹枫心道:“这也真了得,居然在受伤之后,筋疲力竭之时,还能接我两招。”
张丹枫一看,他所受的箭伤都是外伤,无大防碍,将还插在他关节之处的两支箭,也用轻巧的手法给他拔了,并替他敷上了金创药。那老婆婆问道:“这位老总是你朋友吗?”张丹枫含糊应了一声,好生惭愧,心中想道:“若然他们知道这人意是大内总管,皇帝的脸皮也都丢尽了。”
那老妪真的要进去弄饭,张丹枫道:“不必啦。你们进去睡吧,我服侍他。”把剩下的半袋炒米,泡了开水,道:“康总管,你将就点吧。”
康超海当日在校场比武之时,曾下令要捉张丹枫,这时见他并不记仇,还替他治伤,哪里还敢多说。他狼吞虎咽,把张丹枫仅剩的半袋炒米全都吃完,精神渐渐恢复。张凡枫问道:“康总管,你怎么不跟随皇上,单身逃到这儿?”康超海道:“呀,一言难尽。我是跟随皇上,我们五十万大军全都垮了,我若不逃,性命不保!”
张丹枫大吃一惊,道:“什么?你本来是跟随皇上的?难道蒙古兵已进了北京吗?”康超海道:“不,皇上御驾亲征,现在怀来城外,已陷入了敌人的重重围困之中了。”张丹枫更惊道:“什么,皇上居然会御驾亲征?这是谁的主意?”康超海道:“这是王公公的主意。”张丹枫大怒“啪”的一掌,把饭桌斫了一角,怒道:“王振这,好毒的心肠!”
康超海不敢作声,云蕾走了出来,道:“你不要生气,再问问他。”张丹枫道:“为什么不叫于谦大人领兵?”康超海道:“朝廷之事,我哪懂得?只听他们说于谦是文官,不能领兵。”张丹枫道:“哼,他们领兵现在怎么啦?”康超海道:“皇上与王公公领兵,七月十六日从北京出发,十九日过居庸关,二十三日到宣府,八月初一进到大同城,那时连日大风急雨,军士没备寒衣,竟然就在大同城冻死了几万人,未见敌人军容已乱。兵部尚书邝尘坠马重伤,户部尚书王佐奏请回兵,王公公不允,就在行军之际,罚他跪在草中。八月初二先锋石亨和瓦刺军接战于阳和口,全军覆没,总兵官武进伯朱冕,大同总督军务西宁侯宋瑛二人,相继战死。大同总兵郭登劝皇上从紫荆关退兵可保安全,王公公不听。王公公是蔚州人,他要邀御驾临幸他的宅第,指挥大军向蔚州移动,行了四十里,他又忽然改令大军转向东行,说是恐怕军马损毁他的田稼,于是循原路奔回宣府。初十日到宣府,敌军亦已追到,在鹞儿岭一战,全军溃奔,大前日,皇上逃到土木堡,敌军前锋早已从小路抄过了土木堡,反过来包围了。”
张丹枫越听越是气愤,这次“御驾亲征”行军和退军的路线以及布置,分明都是王振所布下的圈套,令明军一败涂地不可收拾。只听得康超海又道:“幸我见机得早,乘着夜间冲了出来。要不然被围在土木堡,不战死也得饿死。”
张丹枫哼了一声,忽道:“你背上这一大包东西,重甸甸的是甚物事?”康超海面色大变,张丹枫倏地伸手快如闪电,将他背包抢了过来,摔落地上,只见金元宝满地都是。张丹枫冷笑道:“原来你拉夫为的是替你背金元宝。”康超海陪着笑脸,说道:“这点财物,都是圣上历来所赐,并非不义之财。今日蒙你相救,咱们对分了吧。”
张丹枫冷冷一笑,忽地面色一端,斥着:“亏你还是大内总管,亏你还敢提皇上的恩典,皇上既然对你不薄,为何你在危难之时,弃他而走?”康超海一怔,他知道张丹枫是皇上的仇人,料不到他竟会以此言相责。只听得张丹枫又道:“你今晚就在此歇歇,明儿一早,我和你赶回土木堡去。”康超海言道:“去送死吗?”张丹枫道:“你食国家俸禄,就是明知送死,也是该当!何况送死也不止你一人,我们都陪你送死。”
康超海面色发白,忽地弯下腰来,将地上的金元宝一个个拾起,张丹枫与云蕾连连冷笑,也不拦他,有几个金元宝滚到檐阶底下,张丹枫的白马和云蕾的红马都在那儿。康超海爬到马腹下去拾金元宝,突然一跃而起,按着白马的颈项!
那“照夜狮子马”神骏非常,一声怒嘶,后蹄反踢,张丹枫喝道:“你干什么?”康超海急切之间,制服不了那匹白马反身跳上了云蕾所骑的红马,大笑道:“俺康超海还要多享几年清福,恕不陪你们送死啦!”一刀插入马臀,红马负痛狂奔冲出门外,霎忽之间,已消失在芒芒夜色之中。
云蕾道:“大哥,追他回来!”张丹枫摇了摇头道:“这样的人,追回来也没用。”长长地叹了口气,颓然坐下,道:“岳武穆当年说得好:文官爱钱武官惜命,大事尚有可为吗?而今竟是文官武官,都爱钱惜命,王振之奸,不下于秦桧,恐怕宋代的历史,徽、钦二帝蒙尘之辱,又将见之今日了。”云蕾道:“朝中虽有秦桧,亦有岳飞,于阁老的忠心,不减于岳武穆,大哥不必灰心。”张丹枫道:“只可惜他没有兵权。呀我恨不得插翅飞到北京,助他一臂之力。”
两人心急非常,示待天明就告别了农家母子,同乘白马,绝尘而去。行不多久,已听得前面鼓角之声。张丹枫策马登上一个山丘,把目遥望,只见前面旌旗招展,漫山遍野,都是蒙古兵。云蕾苦笑道:“过不去啦!”张丹枫道:“有办法。”叫云蕾躲在山上,他骑马下山,竟然奔入敌阵。云蕾大惊失色片刻之后,忽见张丹枫与两个瓦刺军官一同回来,云蕾大为奇怪。原来张丹枫精通蒙古语,怀中还藏有当年逃出瓦刺之时,所偷带的瓦刺军中令箭,他冒称是瓦刺在战前派来中国潜伏的探子,果然哄得两个军官相信。张丹枫说是在附近山上,藏有可疑之人,叫他们同来搜索,一上土丘,张丹枫登时变脸,用重手法将他们击毙。这小丘离战场还有七八里,前面瓦刺兵虽多,却无一人知晓。
张丹枫道:“好啦,咱们就冒充瓦刺军官,你的蒙古语没有忘记吧?”云蕾笑道:“还没忘记。想不到而今可派上用场啦。”张丹枫道:“我已探听清楚,他们是右卫军中的第三队的,他们这一队,昨天打了个硬仗,大约是碰上张风府所带的御林军,伤亡八九,他们正待整编到其他队去,咱们冒充他们去,正是合适。记得,你叫哈瓦,我叫达莱。”两人剥下瓦刺军官的衣服,虽然不大合身,却也遮掩得过。两人伏在山上,待得傍晚,才悄悄溜了出来,策马进瓦刺军阵地。张丹枫对瓦刺兵制等情况,都极熟悉,瓦刺军又在大胜之后,防备并不小心,居然被他们瞒混过关,收容在一个临时成立的卫队之中。
第二日一早,瓦刺务后备部队,都一齐开拔,赶到土木堡增援,午饭过后,到了战场,只见明兵已被截成无数小股,东奔西窜,张丹枫一见,不觉大惊失色!正是:
胡尘未靖山河变,正是男儿报国时。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