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拥雪秦关血红

时未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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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岭,自古便是关中与蜀地间的一道天然屏障。

    古老相传,曾有一只七彩凤凰从九天之上坠落入凡间,在秦岭边一个山洞中修炼千年后终成正果,重返天界。虽无从考证其真假,但座落在秦岭脚下的落凤城却因此而得名。

    连续数日不停的大风雪已将秦岭覆盖了一层白茫茫的幕布,而那鹅毛般的雪片仍是不断地从阴沉的天空中缓缓飘下,落地也不化,再被寒若刀锋的狂风一吹,飞舞的雪片来回冲撞着,令整个世界一片混浊,仿佛大地与天空都已被染成了纯白一体。

    在这酷寒的隆冬时分,百姓们都躲在家中生火取暖,穿梭于陕蜀两地的来往商客亦早已驻足不前,就连深山老岭中的野兽大都进入冬眠。而在那落凤小城中的一家酒店中,却依然有两位奇怪的客人。

    一个年轻人坐在酒桌边自顾自地饮酒,他面容白净,模样十分俊秀,一笑起来就露出腮边两个圆圆的酒涡。奇怪的是虽在寒冬腊月中,他却仍只穿了一件单衣,似乎丝毫也感觉不到寒冷。更奇怪的是在他面前还半跪着一个衣衫破旧的中年庄稼汉子,生活的艰辛已令他瘦削的双肩都已塌陷下去,就像一对变了形的辘轳,显得十分单薄可怜。

    店主人看出蹊跷,生怕沾惹上什么麻烦,将一大坛酒放在那年轻人的桌前后就远远躲在了一边。偌大个酒店中,便只有这年轻人与那跪着的庄稼汉子,甚是冷清。就连小店外那场风雪似乎也不忍见,呼啸着从门缝里往店内钻入。

    只听那庄稼汉子对着那年轻人哭诉道:“这孙大户是落凤城中一霸,巧取豪夺下抢占了大片的耕地,复又转租给我们。可年初说好只抽三成的地税,还与我们立下了字据,可刚刚到了秋后,那字据上却变成了抽七成的地税。他姓孙的便是欺我们这些庄稼佃农不通文字,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做了一年工,到头来莫说留些小钱过个好年,就是连还他债务都还不够。他孙府的打手看我家中再无什么值钱的物品,便连一间遮挡风雨的木屋也要拆去抵帐”

    年轻人仍如秋水一般沉静,那庄稼汉子絮叨个不停他听在耳中却犹若未闻,脸上也不见半点不耐烦。只是不断地把一杯杯的酒倒入口中,目光游移在不知名之处,似是望着窗外漫空飞雪,又似在想着什么心事。隔了良久,方叹了一口气:“为何我总是不能静下心来饮一杯酒呢?”

    那庄稼汉子生怕年轻人置之不理,急声道:“大侠你可千万莫要怪我多事,实在是被那孙大户逼得没有半分活路,所以才来求大侠给我们做个主”

    “不要叫我大侠。”年轻人冷笑道,悠然喝下一杯酒,对面前的庄稼汉子视若不见:“做大侠的急公好义,替天行道,得闻不平之事就要不顾生死。我不是大侠,我只是个浪迹天涯的浪子。”

    庄稼汉子连忙改口道:“我刚才无意间在城中听人说起大爷是个有本事的人,这才前来相求”

    年轻人皱了皱眉,打断庄稼汉的哭诉:“那都不过是些不能轻信的江湖谣言,唉,你要我如何?给你些银两,还是一剑杀了那个什么孙大户?”

    庄稼汉子一呆,他本于走投无路下听到有人说到这落凤城中来了一位很有本领的年轻人,这才不顾一切前来,至于应该如何为他作主,其实心中却没有半点主意。听年轻人如此问,不禁茫然,复又要继续跪下磕头,却被年轻人一把揪了起来:“你可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一跪,岂不把银子都跪跑了?”他微微一笑,悠然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个有本事的人,想必也听人说起我做什么的。”

    那庄稼汉子被他一把揪住,半分也挣扎不得,喃喃道:“虽然听人说大侠做得是博命的勾当,却一向会为我们这些穷苦人家仗义出手。”

    年轻人面不改容:“你只说对了一半。我是个杀手,虽然偶尔也会杀几个恶人,但那也是有人出银子,我亦有挣这个银子的能力。如此而已。”

    “银子!我有,我有”庄稼汉子悲呼一声,仍是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包,哆嗦着从小包中取出麻绳串起的二三十文铜钱,上前一把拽住年轻人的衣衫:“这是我们一众佃农好不容易凑上的一些铜钱,大爷先请收下,也莫要嫌少,日后我们都给你做牛做马”

    年轻人苦笑,轻轻拨开庄稼汉子的大手,将铜钱放回他怀中,再细心地抚平被他抓皱的衣衫:“你可知道这件衣服值多少银子?我若是只为你们打抱不平,又如何养活自己?何况你们又给那孙大户签下了字据,我岂可不分青红皂白?”又柔声道:“你先回家去吧,以后可要先看清白纸黑字的文书,这才不怕他抵赖!”

    庄稼汉子将心一横:“反正被那孙大户逼得走投无路,我高苦儿估摸着也熬不过这个冬天,大爷若是不肯答应我,今日我便死在此处吧。”

    年轻人不为所动,冷然哼道:“那也由你好了。我苏探晴若是如此轻易就应人所求,这浪子杀手的名头也太不值钱了吧。哼,一个杀手,若是没有了原则和规矩,那就什么也不是了。”他似乎打定主意再也不理高苦儿,从腰间摸出一把翠绿的玉笛,在手中把玩着。

    “叮”得一声,随着苏探晴掏笛子的动作,一块碎银随之从他怀中跌落在地上。年轻人叹一口气:“也罢,这银子便权当送与你,先过了这个冬天再说。”说罢横笛在唇边,轻轻吹了起来。

    这个看似不通半点人情的年轻人正是当年的小牧童苏探晴。时隔九年,当日的顽童如今已成长为一个俊秀挺拔、身怀绝技的年轻人。他得了杀手之王杯承丈的倾心相传,再加上过人天资与勤勉练功,虽不过区区十三年的时光,却已是以濯泉指法与铁石心肠誉满江湖,成为关中一带声名最是响亮的多情浪子、冷面杀手。他既是名动江湖的杀手,自然再不是当年身无分文的穷家孩子,如今执在手中的玉笛亦早非昔日自制的木笛。

    不过他身为杀手,一向极少以真面目示人,想不到竟在落凤小城中被这庄稼汉子高苦儿认了出来,心中觉得十分诧异,只恐其中有诈,所以坚持不允高苦儿的请求。

    笛声虽然悠扬动听,可那高苦儿却如何听得进去。他也不捡那锭碎银,仍是对苏探晴苦苦哀求道:“可是那孙大户不但拆了我的房屋,还抢了王三的老婆,我们一些苦兄弟结伴去他府中,又被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丁打了出来”

    苏探晴笛声不停,如若未闻。眼神透过酒店破旧的布帘,望向远方被雪覆盖的巍峨青山,那笛声似也透着一份怨意。

    高苦儿实在拿他无法,忍不住破口大骂:“什么大侠,什么为民仗义,依我看统统都是狗屁不如的东西!”

    苏探晴停下笛声,脸上露出一份透着顽皮的笑容:“我早说过我不是什么大侠,你现在才明白么?”

    高苦儿气极反笑:“也罢。既然苏大侠不肯替我们找个公道,我便去和那姓孙的拼了这一把贱骨头。”说罢站起身来大步往酒店外走去。

    苏探晴右脚轻踢,那锭碎银飞出去正击在高苦儿的腿弯处,高苦儿闷哼一声,一跤坐倒在地。只听苏探晴寒声道:“那孙大户如此丧尽天良,老天爷迟早会给他一个报应,你又何苦去送死?”

    高苦儿愤声道:“孙大户欺压我们许多年,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反正总会被他逼死,早些迟些又有什么分别?”

    苏探晴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莫非天下有钱人都是这般么?”再望定高苦儿的双眼,轻轻叹道:“我知道你骂我只不过是想激我去杀了孙大户,替你们出这口恶气。不过你要记住,我是杀手,一向只为两种东西杀人,一种是朋友,一种是银子。”他苦笑一声,一字一句道:“可惜这两样东西你都没有!”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没有,我有!”

    苏探晴眉尖一扬,却见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一挑门帘,昂首而入。但见来人眉清目朗,隆鼻丰神,颌下三缕长髯,虽是一付儒雅文士的相貌,眉目间却大有一份华贵之气。他亦是如苏探晴般一袭单衫,想必是赶了远路而来,额间尚微微见汗。进酒店后先对苏探晴拱手一礼,再望着高苦儿笑道:“你这痴汉子还不快走,面冷心热的苏大侠已然答应了你的请求,只是怕你被连累,方才假意不允。”

    高苦儿呆了一下,眼中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中年人又将那锭碎银塞入他怀中,神秘一笑道:“放心吧,苏大侠不是说老天会有报应么?我便与你打个赌,不出两日,那个孙大户必会遭天谴。”

    高苦儿深深看了眼苏探晴,又跪下叩了一个响头:“苏大侠的大恩大德,我高苦儿和全村的苦兄弟永世不忘。”缓缓站起身,对那中年人道:“好,我且信你一言。若是两日内那孙大户安然无事,我再去找他拼命。”转身大步走出酒店。

    苏探晴手抚掌中玉笛,眼望这个玉面丰神的不速之客,苦笑一声:“你这位老兄倒会滥做好人。想必我的身份亦是你告诉那庄稼汉子的吧。”

    中年人在桌边坐下,也不客气,取过一只酒杯连饮三杯:“苏兄切莫见怪,在下先自罚三杯。”

    苏探晴见中年人取杯斟酒动作毫无破绽,显是身怀不俗武功,暗生戒备,面上却是浑若无事地微笑:“你如何能找到我?”他浪子杀手的行踪一向诡秘,却竟被这位中年人在不被自己察觉的情况下查出,实是令他心中震惊。

    中年人淡然道:“我只不过是比较了解浪子杀手的行事方法,再加上一点运气而已。”

    苏探晴料他不会说出实情,耸耸肩膀:“若说这天下最了解我的人,莫过于我自己。可是,刚才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应该如何去帮这苦命的汉子,你又凭什么知道?何况江湖上一向传闻我行事乖张,不为人情名利所动,你又从何处知道我的行事方法?”

    中年人哈哈一笑:“我早就听到了你与那高苦儿的一席对话,你若真是传闻中冷血而不近人情的浪子杀手,又怎会故意落下那锭碎银?”

    苏探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并不是被中年人的话所动,而是惊讶于他竟然能偷听那么久而不被自己发觉。要知他身为当年杀手之王杯承丈的唯一弟子,最精藏匿之道,若非绝顶高手,安能近他身畔而不自知?最可疑是此人明明素不相识,却偏偏做出一付十分了解自己的样子,再加上这一身武功,看起来应该是大有来历。他心中浮上百般疑问,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悠然道:“这位兄台找我想必亦是为了杀人之事。刚才不是说有我想要的东西么,你我素不相识,自然谈不上是我的朋友,却不知你有多少银子?”

    中年人毫不掩饰面上流露的欣赏之情,大笑道:“若是一般人见我这般冒失前来,必是先问清我的身份。可苏兄张口就问我有多少银子,浪子杀手果然是名不虚传啊!”苏探晴按下心中的一丝戒备,微笑道:“做杀手的岂能擅自问主顾的来历,何况就是问了,也不会得到真实的情报,还倒不若问你出多少银子来得实惠些。”

    中年人点点头,正色道:“洛阳段虚寸!苏兄不妨算算这五个字值多少银两?”

    苏探晴俊秀的面容上终现惊色:“算无遗策?!”

    中年人傲然道:“如假包换!”

    苏探晴喃喃道:“久闻摇陵堂能人无数,最可怖是有一张庞大的消息网,搜罗了天下成名人物的各种情报,看来果然不假。也难怪段先生敢说了解我的行事方法!”

    段虚寸笃定一笑:“而且以摇陵堂的实力,无论苏兄想要多少银子,亦都不在话下。”

    苏探晴盯着段虚寸,忽然眨眨眼睛:“依我看来,‘洛阳段虚寸’这五个字,便足足值三百二十七万三千五百六十三两银子。”

    段虚寸让苏探晴算算自己的名头值价几何原是一句戏言,却不料他当真算出一个数字来,竟然还煞有介事地有整有零。两人对望几眼,一时皆忍不住大笑起来。

    苏探晴笑声忽收,蓦然一整衣衫,起身对段虚寸一抱拳:“久仰段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小弟告辞,后会有期!”

    段虚寸拿不准苏探晴打什么主意,讶道:“苏兄何故才一见面就走?”

    苏探晴反问:“你既然那么了解我,难道不知我为何要走么?”

    段虚寸哈哈一笑:“我若真能将苏兄心底所想巨细无遗地尽皆算出来,那就不应该叫算无遗策,而应该改个名号叫神仙了。”

    苏探晴得意而顽皮地一笑:“哈哈,原来这世上竟然也有段先生猜不透的事么?”看他此刻嘻笑的神情,活脱像一个尚未成年的大孩子,谁还能想到这样一个眉清目秀笑起来露出两个酒涡的年轻人竟然是名噪关中的浪子杀手。

    段虚寸却是不慌不忙,沉声道:“难道我千里迢迢专程来见苏兄,苏兄竟然不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么?”

    苏探晴急急摇手:“段先生你可千万不要说出来。我虽然一向有好奇心,却也知道有些话是听不得的。”他讲得倒不是虚言,摇陵堂中高手无数,既然找到他这个杀手,必是要他去做一件秘密而又难以完成的事情。而若是他知晓了这个秘密又不愿意出手,只怕摇陵堂首先便要杀他灭口。

    段虚寸芫尔一笑:“苏兄错了。”

    苏探晴哼一声:“如何错了?”

    段虚寸饮一口酒,悠然道:“我虽算不准苏兄为何一见面就想离去,却能算出苏兄听过我说话后,必将会留下来。”

    苏探晴怔怔望着镇定自如的段虚寸半晌,忍不住泛起好奇心。重又坐了下来:“段先生何以如此肯定?”

    段虚寸反问道:“苏兄难道不想挣银子么?”

    苏探晴叹道:“我浪子杀手虽然略有薄名,却也非不知天高地厚之辈。连威震中原的洛阳摇陵堂都解决不了的事情,我又岂能插上手?我虽可为银子杀人,却不想为银子送命。纵然段先生能出得起价钱,只怕我苏探晴却无命去拿!”

    段虚寸神秘一笑:“苏兄不是说可为两样东西杀人么?既然不要银子,却不知要不要朋友?”

    苏探晴听得段虚寸话中有因,凝神道:“段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段虚寸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只是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放在桌上:“我既然来一趟关中,无论是银子还是朋友,自然都会替苏兄提前预备好!”那是一支平平无奇的木笛,不但绝非出于巧匠之手,相反做工十分拙劣,而且不同一般笛子有七孔,竟然只有五孔。可苏探晴眼光望处,却是面色大变,双拳紧握,目中喷火,再也不见原本十分悠闲的样子,伸出右手食指,遥指那支短笛,一字一句问道:“此物从何而来?”听他语音颤抖,显是内心非常激动,伸出的指尖上蓦然有暗光游动,看样子只要段虚寸出言稍有不慎,名动天下的濯泉指就将出击。

    段虚寸目光凝在苏探晴的指尖,袖中双手暗握飞虹刺,脸上却是神情如旧,不见丝毫惊惶,淡然道:“苏兄想必知道炎阳道的凌云一刀吧,这便是他让我交与你的信物。”

    隔了良久,苏探晴方才深深吸了口气,缓缓伸出手去,将那支粗劣的木制短笛拿在手中,指尖细细抚触那笨拙的纹路,一道似是愤怒似是惋惜的光华从他目中划过。他知道此刻的段虚寸的目光一定是锁紧自己,想看出传言中铁石心肠的浪子杀手重见这支当年亲手做下的笛子会有什么表情,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在摇陵堂的机密文档中记录下来,或许日后就将成为对付他的破绽可是,在这一刹那间,苏探晴什么也顾不得了,那些童年往事似乎在这一刹那间全都涌上心头,山神庙中调皮的红衣小孩面目依然;紫心山顶互握双手的温暖依然;临别那些铮铮誓语依然

    这几年炎阳道势力庞大“秋云微淡月”五大护法的名头响彻江湖,其中顾凌云自承是当年江南大侠顾相明之子,在紫心山上建立凌云寨,成为炎阳道中仅次于宜秋楼的第二大势力,这些消息苏探晴纵是身在关中,也早有所闻,心中也替顾凌云感到高兴。他知道当年的小兄弟心高气傲,只想靠自己的力量去向洛阳王擎风侯报仇,所以纵然这些年顾凌云没有联系过他,心中也无半点怪责。与小顾的相处时间虽短,但那孩子间纯真无邪的友谊已经深深烙在他的心上,成为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痕迹。那以后长长的十三年岁月里,在辛苦练功的间隙、在孤独难眠的深夜、在横笛唇边的时刻、甚至在剑锋从敌人身体中抽出的瞬间,他都会想到小顾,想到人生中第一个在他生命里留下印记的兄弟!

    他一直幻想着或会有那么意料之外的一天,已长大成人的顾凌云会拿着这支短笛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像从前一样调皮地一笑,再傲然地对自己说一句:“以后你不用找什么郭夫子了,就跟着我混江湖好了”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与这支短笛一起出现在他面前的,却不是昔日的兄弟小顾,而是他的杀父大仇人洛阳王擎风侯的得力手下——“算无遗策”段虚寸!

    “我一定会努力靠自己的力量报仇,不死不休。如果有天这支笛子送交给你手上,那一定是我已经死了”苏探晴想到小顾这一句临别之言,难言的痛楚浮上心头,暗中用手轻抚挂于脖间从未离身的那方碧玉,一向如止水不波的心绪涌起了天翻地覆的巨浪,若是段虚寸此刻趁机朝他出手,只怕江湖从此就再也没有浪子杀手这个人了!

    过了良久,苏探晴方长长吁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平复下来,静静问道:“他死了么?”

    段虚寸将苏探晴刚才的情态暗记心头,面上似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诧异。不答反问:“苏兄现在想必已经不会急着离去了吧?”

    苏探晴冷冷一笑,言语中隐现锋芒:“段先生既然找到了我,若是不把话说完,只怕亦无法向擎风侯交待吧?”

    段虚寸嘿嘿一笑,避开苏探晴的目光,如实答道:“顾凌云并没有死,只不过现已成为擎风侯的阶下之囚。”

    苏探晴身躯微震,顾凌云身陷洛阳是何等惊天动地的消息,江湖上却没有半点风声,摇陵堂却对此大涨士气之事秘而不宣,显得极不合情理,擎风侯到底有何所图?不过听段虚寸说顾凌云还活着,苏探晴总算暗自松了一口气,百千念头在脑海中翻转,面上却努力装做平静:“炎阳道既然是摇陵堂的大敌,顾凌云又是‘侠刀’洪狂手下的重将,擎风侯何不一刀杀了他,岂不一了百了?”洪狂虽已身死,但炎阳道怕乱了军心,摇陵堂亦隐而不露,所以江湖上虽隐有传闻,却是谁也不知真假。

    段虚寸叹道:“千金易得,良将难求。顾凌云是员不可多得的虎将,侯爷又是个爱材的人,所以才不忍就此杀了他。”

    苏探晴心头涌上一丝希望,擎风侯既然还希望将顾凌云归降,定是以为顾凌云并不知道是他主使杯承丈杀了顾相明,不然这不共戴天的杀父大仇岂能轻易化解?而只要擎风侯尚有一丝惜材之意,便有希望救出顾凌云。想到这里,面上重又浮现出惯有的笑容:“那么段兄来找我却是为何事?”

    段虚寸嘿嘿一笑:“侯爷知道你们兄弟情深,所以想请苏兄去一趟洛阳。”

    一丝疑惑浮上苏探晴心头:他与顾凌云交往之事只有他二人与杯承丈知道,擎风侯又从何得知?而若是他已知道了当年山神庙之事,又岂会猜不出顾凌云已知道杀父真相?他心中所想当然不会让段虚寸看出来,淡然道:“擎风侯何等威势,想见我派人打个招呼即可,何必麻烦段先生亲自出马?”

    段虚寸锐目如针,紧紧锁在苏探晴的面上:“侯爷目前要做一件大事,左思右想唯有苏兄方是最合适的人选。既是请贤,自然要有诚意,说不得段某只好亲自走一趟。”说到此段虚寸微微一笑,欣赏之情溢于言表:“何况苏兄这两年名噪关中,我也是渴求一见啊。”

    苏探晴苦笑:“看来一切都在段先生掌握之中,小弟好象已经没有选择了?”段虚寸口中说得好听,先擒顾凌云于前再请贤于后,实是不折不扣的胁迫。

    段虚寸似乎看出了苏探晴心中的犹豫,沉声道:“擎风侯还说过,只要这件大事能做成,无论苏兄想要银子还是朋友皆是悉听尊便。”又放低声音道:“实不相瞒,我与苏兄一见投缘,自然也想帮苏兄这个大忙,只要苏兄果真做成了这件事,侯爷那里有我去说项,保管还你一个龙精虎猛的顾凌云!”

    苏探晴心中暗咐:放虎容易缚虎难,擎风侯好不容易将顾凌云擒住,岂会轻易放了?不过事情至此总算是稍有转机,当下假意装出深信不疑的样子:“如此我先谢过段先生。”又装做漫不在乎地随口问道:“擎风侯手下能人众多,何以竟然会来找我?那件大事段先生可否先透露一二?”

    段虚寸正容道:“反正苏兄这一趟势在必行,到了洛阳城,一切自见分晓。”

    苏探晴闭目思咐片刻,决然道:“既然如此,小弟便与段先生一起走趟洛阳吧。”

    段虚寸举杯大笑:“苏兄爽快,且容我再敬你一杯!”

    两人正说话间,一个黑衣汉子忽进入酒店中,在段虚寸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段虚寸大笑起身:“苏兄请先随我出来一趟。”

    苏探晴应言与段虚寸走出酒店外,却见两个黑衣汉子一左一右将蒙着双眼、双手反剪的一个大胖子夹在中间,那大胖子原本还不停地喊叫挣扎,被一名黑衣人在脸上括了一记,顿时静了声,只是在这寒冬腊月间,他一张胖脸上却不停渗出黄豆大的汗珠来。而远处还站了一大群人,一面朝这边望个不停,一面窃窃私语着。

    苏探晴不知段虚寸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料想那几名黑衣人皆是他的属下,却不知这个看起来不通武功的大胖子是何人。凝神细看那几个黑衣人,皆是身手矫健,脸色木然,见到段虚寸出来都恭谨行礼,不由心中暗叹:这几名黑衣人都不过是些无名小卒,武功却也算得上是江湖二三流,看来洛阳摇陵堂果然是纪律森严,好手众多。

    一个黑衣人上前对段虚寸深深一揖:“属下按先生的吩咐特意没有封他穴道,而是任其挣扎哭叫不停,这一路上惊动了不少百姓。”

    段虚寸捻须微笑,拍拍黑衣人的肩膀以示鼓励,再上前一把揭下那大胖子的蒙面布,转头对苏探晴一笑:“苏兄可知此人是谁?”

    苏探晴先茫然摇摇头,忽然心中一动,失声惊道:“孙大户?!”

    段虚寸哈哈大笑:“苏兄果然是个聪明人,和苏兄打交道真是痛快!”

    苏探晴心中暗惊,段虚寸做事滴水不漏,必是先偷听了自己与高苦儿的谈话后,一面入酒店和自己说话,一面已派手下将这鱼肉百姓的孙大户擒了过来。

    段虚寸凑近孙大户的一张胖脸上,微笑道:“你可知我们为何要将你抓来?”

    孙大户一路上被那几名黑衣人强拉硬拽,吃了不少苦头,看到段虚寸一付文士打扮的样子,料想是个讲理的,如若见到了救星,颤声道:“我不知我孙梦龙如何得罪了先生,还不知道先生怎么称呼?”

    段虚寸寒声道:“你记住,我叫段虚寸,来自洛阳。”

    孙大户虽非武林人物,却也知道这个惊天动地的名字。他刚才正在家中吃茶,却被几名黑衣人不问情由地擒走,身边数十名素日威风的保镖全被打得断手断脚,知道对方来头极大,却还是未料到竟然是洛阳摇陵堂的段大先生亲至,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叫道:“段先生饶命,贵堂若是需要银两,我马上叫人奉上”他的嗓子本就哭喊得嘶哑,此刻拼命叫来更如杀猪般难听。

    段虚寸嘻嘻一笑:“我摇陵堂岂会平白无故要你的银子。”面容一整:“你平日渔肉百姓,将一众佃农逼得走投无路,可曾想到会有今日?”又对远处的一大群围观百姓高喊道:“孙大户多行不义,今日便由摇陵堂与浪子杀手苏探晴联手为民伸冤替天行道!”

    远处百姓大声叫好,更有不少人在风雪中跪了下来。

    苏探晴心中暗凛:段虚寸此手玩得漂亮,既提高了摇陵堂的声望,又可收买人心,还令自己不得不暗中承情。最高明的是他并不以此向自己示好,而是已然谈妥去洛阳的计划后方使出这一枚棋子,此人心机变化之快、谋算之深,皆是平生仅见,不愧是摇陵堂中仅次于擎风侯的二号实权人物!

    孙大户心知大限将至,面露出恐惧之色,哭喊道:“段先生饶命,我家中有数万两银票,还有一些古玩玉器,你若是想要,尽可拿去”

    段虚寸笑道:“你平日巧取豪夺那许多的银子,此刻才知道是不能救命的么?”手腕蓦然一翻,一物忽从袖中弹出。

    孙大户的哭喊声曳然中断,一道寒光由段虚寸的手中射出,刺入他的胸膛,又迅捷无比地收了回去。孙大户双手被缚无法按住伤口,只是大张着嘴,长长倒吸了一口寒气,身体不停扭动,忽又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叫,胸前迸出一股血箭。

    围观的众人何曾见过这样的凶杀,发出经久不息的一片惊呼声。他们根本未看清段虚寸是如何出手的,简直犹如施魔法一般,有几个村民已经跪在地上叩起头来。

    在场诸人中,只有苏探晴看清了段虚寸弹出的是一把莹光四射的绿色小剑,剑刃入胸即回,因为剑锋极薄极快,所以血液却并不立刻涌出伤口,而是随着孙大户泄出最后一口长气方才如泉喷溅。

    段虚寸仿若无事地拍拍手,回过头来朝苏探晴宁定一笑:“苏兄,此间事情已了,我们已可上路了!”伴着他镇定自若的语声,那喷于空中的千百点血花才随着漫天飞舞的雪片一点点地散落下来。

    血艳红,雪纯白。

    而看到段虚寸谈笑间杀人的这一刻,苏探晴才忽有一种感觉:摇陵堂中最可怕的人,或许并不是擎风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