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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连雅也没有太留意时间,定时产检、预习育儿课程、复习专业知识顺便留意就职机会,再准备待产东西,摸摸索索就到了次年四月。
羊水先破,不得已剖腹。
刚出生的婴儿浑身红通通皱巴巴的,像刚撕开真空包装里取出来的肉,丑了吧唧的,啃也不想啃一口。
许彤娴熟地抱着孩子,脸上是外婆应有的慈爱,问:“起什么名字?”
许连雅说了三个字。
那边皱眉,“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硬当当的。”
“……好记。”
这个孩子也像腹部上那道疤,从此深刻地印进许连雅的人生。
六百多公里往东,同样四月的艳阳天下,沉重的铁门里走出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
赵晋扬头发又短了一些,刺拉拉的像把刷子。他空手摆臂,只有手腕的佛珠小幅度晃动一下。身后高墙上缠着带刺的铁丝网,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孤岛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成为监狱的首选地,这条路长得像没尽头,四周空旷又寂寥。
赵晋扬走了很久才到水泥厂,见得着几个人,晒得后颈皮肤发烫,大半年没晒过那么久的太阳,高墙里面的人称之为自由的滋味。
沿桥下岛,走到公车站,一辆车身布满地图般呕吐物痕迹的中巴停在眼前,下来几个打工者模样的人,赵晋扬坐了上去。
他的发型引人遐思,几个人好奇多看了几眼。赵晋扬只顾盯着窗外发呆。
大半年没迎来一个特殊访客,又跟泰三不同监狱,赵晋扬明白,任务差不多失败了。说来讽刺,相当于他躲了大半年,毫无产出。
到了汽车站又换了一趟车,这才慢慢驶进熟悉的城市。
赵晋扬回到之前租的小单间,房东正好在一楼打牌,探头看了他一下,神情受惊。
他在飘窗前坐下,开了一罐刚买回的冰啤酒,就着香烟一口又一口。
这也是自由的滋味。他自顾哂笑。
给队里去了一条信息,告知已平安出狱,注意力又回到啤酒上。
还有一个月,先前定好的期限,消息已经放出去,再没人找上门,就放弃这条线。
赵晋扬很多时候不敢想太远之后的事,这么一个月,他估摸着可以计划一下,脑袋里某道闸门轰然打开。
他想去找她。
七个月了,这本是一个完美的分离,省去了纠缠,纵然不舍也被一刀干脆砍成两段。
郭跃和沈冰溪替他打听到许连雅那时回了南宁,但不清楚之后是否回了这边。
他打算在附近找找,找不到,就回南宁守着。和六月还有两个月的距离,那时她一定会回去看雷毅。找到了,就问问她还愿不愿意重新开始。
如果她不愿意……
赵晋扬又咕嘟灌了大口啤酒,胡乱捋了捋扎手的头发。
这时,门外响起三声平稳的敲门声。
“有人在家吗?”
又三声,“有人在吗?街道办查常住人口的。”
赵晋扬放下酒罐,悄声靠近。开了门,链子还挂着。
外面一穿白衬衫黑西裤的男人,像模像样抱着个文件夹,从门缝里看他。
“麻烦开一下门,我是街道办的,来做个人口登记。”
链子刚被拿掉,男人一脚踹开了门,朝赵晋扬扑了过来,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幸好赵晋扬早留一个心眼,闪身避过第一招。
“你他妈的谁?”
男人不语,刀尖一转,又往赵晋扬门面袭去。
屋里光秃秃的家具,没什么称手的武器,赵晋扬灵活地左躲右躲,退到床边,偏偏让对方近不了身。他身子一矮,横腿扫了过去,趁对方跃起避开,反手扯下窗帘,呼啦一下盖在男人身上,一秒也不停顿往他腹部踹去一脚。
男人弓下腰闷哼,一把掀开窗帘,赵晋扬趁他脑袋将抬未抬之际,一拳捣上他的下巴,欺身上前手臂锁住过他的脖子,一手刀砍上他的手腕,震脱那把匕首,脚尖蹬出,匕首被踢飞到了走廊外。
赵晋扬把男人压到地上、双手反剪,膝盖死顶他后腰。
“谁他妈让你来的?!”
男人如鱼上岸,拼死挣扎,然而只是徒劳。
赵晋扬空出一只手,狠狠揪过他的头发,男人双眼凸如死鱼。
“说话——!”
男人死死咬着牙,宁死不屈的模样恰好给他大半年憋屈的情绪开了一个发泄口。手猛然下摁,男人额头砸到了地板上,磕出红肿的一块,跟着遭殃的还有鼻梁。
“不说是吗,不说老子陪你慢慢玩。玩到你舔干血为止。”
说罢,又时咚的一声闷响。
“手机……”鼻血渗到嘴角,狼狈又狰狞。
细听之下,男人裤兜里嗡嗡作响。
“老实点——!”
赵晋扬又拽了一下他头发,男人倒是硬气,咬着牙和着血咽下□□。赵晋扬腾出一只手摸出手机。
一个未命名的来电。
“你接,找你的。”
赵晋扬犹豫了一下,摁下接听键。
那头很静,只有微微风声。
“阿扬?”
如黑暗中爬山涉水,忽然前头闪现豆大的光,赵晋扬眼睛亮了。
“听不出我声音了吗?”
“……劲哥。”
那头豁然发笑,“我就说不出十分钟,接电话的肯定是你。那小子偏不信,不信就不信吧,我就让他去试试。”
赵晋扬低头扫了身下的男人一眼。
“哈哈,你没把人搞残或打死吧?要是没死,那就麻烦你送一下他回来。小孩子不懂事。”
赵晋扬松开男人,手机递回去,男人胡乱抹了把血,没好气接过。
赵晋扬又捡起刀,却自己拿着。
“这掉地上弄脏了,一会干净了再还你。”
男人有愤愤瞪他一眼,先行出门。赵晋扬抓过一件衬衫搭臂弯,盖上匕首。
下楼梯时,赵晋扬在衬衫里偷偷把手机拆了个五马分尸,每层楼垃圾桶丢一片,出了大门,把最后一小块手机卡弹到对面的废地基里。
一辆晶黑的丰田霸道停在城中村门外路边,车身洗得干净发亮。
男人给赵晋扬开了后座的门。
赵晋扬伸过手,不着痕迹把他的匕首还回去。男人瞟了眼周围,掩饰地收好。
后座,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身着全白西服,甚至背心和皮鞋也是白色。男人摘下墨镜,眼神精悍,朝他咧开嘴笑。
“阿扬,好久不见。”
赵晋扬硬着脖子,“劲哥。”
“来,上来坐。”卢劲拍拍身边座位。
“劲哥,您有什么话就在这直说吧,也不耽误您时间。”
除卢劲和先头的男人,车里还有一个司机。司机闻言转头,耳钻瞩目,甩来一记不识好歹的眼色。
“阿扬,还跟我生气呢?当初让你去应付‘暴狗’的事是我有欠考虑,那之后你就失踪了,我也相当于断了一条胳膊啊,日子也不好过。”
赵晋扬似被沉默主宰。
卢劲没透出半点恼怒,十分亲切地笑:“来,上来坐着说,外头太阳晒得多热啊。”
赵晋扬面上犹豫一下,坐进了车里。
汽车徐徐前进。
耳钻男说:“劲哥,老厨房么?”
“换个地方,泰三的窝不安全。”
“是。”
卢劲侧身,胳膊肘搭到椅背。情绪隐藏在黝黑刀刻的笑纹下,让人以为他天生慈悲相。
“泰三你应该见过吧。”
赵晋扬迟疑地点头,依旧分神留心前座两人。
“我让他在里头给我物色点人才,他第一个推荐的就是你。我再打听一下,想不到竟然是你。你说巧吧。”
“嗯。”
“当初你在我身边呆了两年,一直找不到好机会让你俩见一见,真是可惜。”
“三哥……人不错,在看守所时候挺照顾我。”
卢劲难得皱下眉,“人是不错,就是太直了。”戳戳自己脑袋,“这里没你灵活。小打小闹可以,大单生意……”他摇摇头。
卢劲的夸赞让赵晋扬隐生不安,这样把他推往一个高度,无形中给他树了敌,同样不平的还有前座两位。
“劲哥言过了,我也没接触过什么‘大单生意’,小打小闹方面也没三哥势头猛。”
卢劲像有着使不完的笑,拍拍赵晋扬肩头。
“别谦虚,我说你行,你就行。谁敢说一个‘不’字,那就是不给我面子。”
车子七拐八绕,开进了一家私人菜馆。进了一间装潢奢豪的包厢,卢劲招呼赵晋扬坐他旁边,耳钻男和鼻血男立在门边。
卢劲感觉到赵晋扬眼光停留,笑说:“别管他们,这趟就我俩叙叙旧。”
菜上得很快,赵晋扬话比动的筷子少。
“在里头伙食不行吧,多吃点。”
卢劲温和得像一个父亲。
“劲哥,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这样子……不得劲。”
卢劲给他夹了一块鱼,“这粤菜吧,味道清淡,但是该有的滋味一点也不少,适合养性。”
赵晋扬却吞了一口酒。
卢劲放下筷子,“阿扬,咱们也有两年多没见面了吧。”
“两年零七个月。”
“这段时间你都哪里去了,我派人找你找不着,还有人传说你不在了。我气得呀,叫人把嘴巴不吉利的人打了一顿。”
赵晋扬嘴角冷笑,“我能去哪,被关起来戒毒了呗。”
卢劲停了一下,似在思考真实性。
“‘暴狗’那人是太过分,可你当初就为了一个愣头愣脑的、不知多少年没见过的兄弟,着了他的道,你值得吗?”
“兄弟就是兄弟,我认准了的多少年都不会变,除非他背叛我。”
“好——”卢劲又是哈哈笑,“我最欣赏的就是你这份义气。”笑容一脸,半严肃地说:“阿扬,你有没有想过回来?”
赵晋扬掀起眼皮瞧他。
“回到我身边,把我这断臂接回来。”卢劲敲敲自己结实的右胳膊,“就像当初一样。”
赵晋扬作出踟蹰的模样,灌下最后几口酒。
“劲哥,谢谢您的赏识,但我当初是怎样退出的,您也最清楚。而且您虽然做那生意,但是从来不建议身边弟兄碰那玩意,说碰了脑袋不灵活。”赵晋扬自嘲,“我都是有黑历史的人了,您就不怕……”
“我自然是知道那东西的危害,但是你小子这里强——”卢劲笑着戳戳赵晋扬心脏的位置,“我相信你,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
赵晋扬一指挠挠下巴,“还有我刚出来,虽然不怕坐牢,但里面滋味确实不好受。”
“阿扬,这你就想错了。你之所以会进去,是没人罩着你。懂吗?”
卢劲解开西服的扣子,敞开胸膛靠椅背上。
“像我们这样的,哪天不在打架、流血,甚至杀人。但有几个会因为这点事进去的?没有,一个也没有。”
赵晋扬估摸了下,斗胆地说:“那三哥呢……”
“泰三?”卢劲像听到笑话般哈哈大笑,“阿扬,不听话的小孩子才要去吃国家饭。像你这样的,不用。”
赵晋扬站了起来,卢劲夹给他的鱼依旧留在饭顶。
“劲哥,这顿饭,谢谢您,大半年来吃得最好的了。您的好意,我心领。我只是怕哪天不小心,又得回去陪三哥吃大白菜了。”
赵晋扬走到门边,却被那两人伸手拦住。
卢劲慢悠悠地说:“阿扬,你刚出来,还要适应,我不逼你现在做决定。你想好了,可以来找我。”又朝耳钻男扬起下巴,“丁丁,把你手机号给他。”
赵晋扬说:“我刚出来,没手机。”
卢劲说:“丁丁,那就把你手机给阿扬。”
耳钻男面无表情把自己手机递过来。
赵晋扬没接。
卢劲又笑,“他心高得很,怕是看不上你那破烂玩意。阿扬,要不让丁丁陪你去买个新的?”
赵晋扬这才一把接过手机。
耳钻男不情不愿让开了道。
赵晋扬回了租房。楼下牌桌没散,赵晋扬围观了一下,正好一个人家里有事催着离开,赵晋扬趁机替上。
房东就坐他旁边,手机大喇喇搁桌上。
赵晋扬手气不好,输了好几把,都进了房东口袋。
房东笑眯眯地洗着牌,赵晋扬提出要借他手机一用,自己的被老婆收缴了,要喊人送点钱来。
房东洋洋得意地让他拿去,还不忘笑他几句倒霉蛋、妻管严。
赵晋扬出外头,短信发了一条:大鱼上门。
记录删除干净,磨蹭了一会,才有进去接着上。
房东略微嘲讽地说:“接着玩呢,还是等人送救命钱?”
赵晋扬厚脸皮,“能赊账么?能就接着呗。”
房东把洗好的牌在桌上撴几下,“你老巢就在上头,我还怕你跑了不成。”
接下去几盘,赵晋扬把输的钱赢了回来,拍拍屁股,走人。
气得房东胡子都歪了。
接下去几天,赵晋扬像没事人一样,除了买烟买酒,几乎足不出户,连三餐都是外卖解决,其余时间就跟楼下的一群房东打牌,耳钻男给的手机也毫无动静。
到得第四天,赵晋扬拨下了里面存在首位的号码。
“劲哥,我有三个条件。”
那边似笑非笑地说:“你说。”
“第一,我跟您做,但是我不会再碰那玩意。”
“阿扬,你也知道,我本身并不赞同手下吸这玩意,被一个赚钱工具控制神智的人,是最弱的。”
“第二,谁要再逼我吸/毒,我就弄死他。”赵晋扬停了一下,“不管那人是您的敌人,还是伙伴。”
“或者是我,对吗?”
“第三,我要带个兄弟一块过去。”
“你别告诉我,是你给挡刀的那个人?”
赵晋扬默然。
卢劲好一会,笑意森森接上:“阿扬,我敢养你这头老虎,还怕再多一只小白兔吗?”
“……多谢劲哥。”
赵晋扬仿佛看见卢劲在那头敞开双臂,拥抱日月般:“阿扬,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