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夜半私语

古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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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院子里疏落落的种着几十竿翠竹,衬着角落里的天竺葵,和一丛淡淡的小黄花,显得清雅而有余韵。

    竹帘已卷起,一个淡扫蛾眉、不施脂粉的丽人,正手托着香腮,坐在窗口,痴痴地看着他。

    她长得也许并不算太美,但却有双会说话的眼睛,灵巧的嘴。她虽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但却自然地有种醉人的风姿和气质,和你们见到的大多数女人都不同。

    一个这样的女人,无论对任何男人来说都已足够。

    为了要博取这样一个女人的青睐,大多数男人到了这里,都会勉强做出君子正人的模样,一个又有钱、又有教养的君子。

    但叶开推开门,就走了进去,往她的床上一躺,连靴子都没有脱,露出了靴底上的两个大洞。

    翠浓春柳般的眉尖轻轻皱了皱,道:"你能不能买双新靴子?"叶开道:"不能。"

    翠浓道:"不能?"

    叶开道:"因为这双靴子能保护我。"

    翠浓道:"保护你?"

    叶开跷起脚,指着靴底的洞,道:"你看见这两个洞没有?它会咬人的,谁若对我不客气,它就会咬他一口。"翠浓笑了,站起来走过去,笑道:"我倒要看它敢不敢咬我。"叶开一把拉住了她,道:"它不敢咬你,我敢。"翠浓"嘤咛"一声,已倒在他怀里。

    门没有关,就算关,也关不住屋里的春色。

    小姑娘红着脸,远远的躲起来了,心里却真想过来偷偷地看两眼。

    檐下的黄莺儿也被惊醒了,"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

    翠浓,春也浓。

    黑暗中的屋上,伏着条人影,淡淡的星光照着她纤长苗条的身子。她脸上蒙的是块纱巾。

    她是追一个人追到这里来的。她看见那人的身形在这边屋上一闪。等她追过来时,人却已不见了。

    她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地方,可是她不能下去这地方不欢迎女人。

    "他是谁?为什么要在屋上偷听我们说话?他究竟听到了什么?"若有人看见她的脸,一定可看出她脸上的惊怕与恐惧。

    她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绝不能。

    她迟疑着,终于咬了咬牙,跃了下去。

    她决心冒一次险。

    这一生中,她看见过很多男人很多种奇怪的表情,可是只有天晓得,当男人们看到一个女人走进妓院时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就像是忽然看到一头绵羊走进了狼窝。

    对狼说来,这不仅是挑战,简直已是种侮辱。

    天晓得这见鬼的女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可是这女人可真的漂亮。

    有个喝得半醉的屠夫眼睛瞪得最大。

    他是从外地到这里来买羊的,他不认得这女人,不知道这女人是谁。反正在这里的女人,就算不是婊子,也差不多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走过去。

    但旁边的一个人却立即拉住了他。

    "这女人不行。"

    "为什么?"

    "她已经有了户头。"

    "万马堂。"

    这三个字就像是有种特别的力量,刚涨起的皮球立刻泄了气。三姨昂着头走进来,脸上带着微笑,假装听不见别人的窃窃私语,假装不在乎的样子。

    其实她还是不能不在乎。

    有些男人盯着她的时候,那种眼色就好像将她当做是完全赤裸的。

    幸好萧别离已在招呼她,微笑着道:"沈三娘怎么来了?倒真是个稀罕。"她立刻走过去,嫣然道:"萧先生不欢迎我?"萧别离笑着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不能站起来欢迎你。"沈三娘道:"我是来找人的。"

    萧别离眨眨眼,道:"找我?"

    沈三娘又笑了,轻轻道:"我若要找你,一定会在没有人的时候来。"萧别离也轻轻道:"我一定等你,反正我已不怕被人砍淖两条腿。"两个人都笑。

    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对方是条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沈三娘道:"翠浓在不在?"

    萧别离道:"在,你要找她?"

    沈三娘道:"嗯。"

    萧别离又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不管男人女人,都想找她?"沈三娘道:"我睡不着,想找她聊聊。"

    萧别离道:"只可惜你来迟了。"

    沈三娘皱了皱眉,道:"难道她屋里晚上也会留客人?"萧别离道:"这是个很特别的客人。"

    沈三娘道:"怎么特别?"

    萧别离道:"特别穷。"

    沈三娘也笑了,道:"特别穷的客人,你也会让他进去?"萧别离道:"我本想拦住他的,只可惜又打不过他,跑又跑得没他快。"沈三娘眼波流动,道:"你没有骗我?"

    萧别离叹道:"世上有几个人能骗得了你?"

    沈三娘嫣然一笑,道:"那个人是谁?"

    萧别离道:"叶开。"

    沈三娘皱眉道:"叶开。"萧别离笑道:"你当然不会认得他的,但他一共只来了两天,认得他的人可真不少。"沈三娘笑得还是很动人,但瞳孔里却已露出一点尖针般的刺。然后她的瞳孔突然涣散。

    她看到一个人"砰"的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

    一个魔神般的巨人!

    公孙断手扶着刀柄,站在门口,脸上那种愤怒狞恶的表情,足以令人呼吸停顿,沈三娘呼吸已停顿。

    萧别离叹了口气,喃喃道:"该来的人全没来。不该来的,全来了。"他拈起一块骨牌,慢慢地放下,摇着头道:"看来明天一定又有暴风雨,没事还是少出门的好。"公孙断突然大喝一声:"过来!"

    沈三娘咬着嘴唇,道:"你叫谁过去?"

    公孙断道:"你!"

    那屠户忽然跳起,旁边的人已来不及拉他,他已冲到公孙断面前,指着公孙断的鼻子,大声道:"对小姐太太们说话,怎么能这样不客气,小心我"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公孙断已反手一个耳光掴了过去。

    这屠户也很高大,他百把斤重的身子,竟被这一耳光打得飞起来,飞过两张桌子,"砰",重重地撞在墙上。

    他跌下来的时候,嘴里在流血,头上也在流血连血里好像都有酒气。

    公孙断却连看都没有看他,眼睛瞪着沈三娘,厉声道:"过来。"这次沈三娘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垂着头,慢慢地走了过去。

    公孙断在前面走,沈三娘在后面跟着。

    他的脚步实在太大,沈三娘很勉强才能跟得上,刚才那种一掠三丈的轻功,她现在似已完全忘了。

    夜已很深。

    长街上的泥泞还未干透,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大洞。

    风从原野上吹过来,好冷。

    公孙断大步走出长街,一直没有回头,突然道:"你出来干什么?"沈三娘的脸色苍白,道:"我不是囚犯,我随便什么时候想出来都行。"公孙断一字字道:"我问你,你出来干什么?"他的声音虽然缓慢,但每个字里都带种说不出的凶猛和杀机。

    沈三娘咬起了嘴唇,终于垂首道:"我想出来找个人。"公孙断道:"找谁?"

    沈三娘道:"这也关你的事?"

    公孙断道:"马空群的事,就是我公孙断的事,没有人能对不起他。"沈三娘道:"我几时对不起他了?"

    公孙断厉声道:"刚才!"

    沈三娘叹了一声,道:"想跟女人们聊聊,也算对不起他?莫忘记我也是个女人,女人总是喜欢找女人聊天的。"公孙断道:"你找谁?"

    沈三娘道:"翠浓姑娘。"

    公孙断冷笑道:"她不是女人,是个婊子。"

    沈三娘也冷笑道:"婊子?你嫖过她?你能嫖得到她?"公孙断突然回身,一拳打在她肚子上。

    她没有闪避,也没有抵抗。

    她的人已被打得弯曲,弯着腰退出七八步,重重地坐在地上,立刻开始呕吐,连胃里的苦水都吐了出来。

    公孙断又窜过去,一把揪着她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揪了起来,厉声道:"我知道你也是个婊子,但你这婊子现在已不能再卖了。"沈三娘咬着牙,勉强忍耐着,但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颤声道:"你你想怎么样?"公孙断道:"我问你的话,你就得好好的回答,懂不懂?"沈三娘闭着嘴不说话。公孙断巨大的手掌已横砍在她腰上。

    她整个人都被打得缩成了一团,眼泪又如泉水般流下来。

    公孙断盯着她,道:"你懂不懂?"

    沈三娘流着泪,抽搐着,终于点了点头。

    公孙断道:"你几时出来的?"

    沈三娘道:"刚才。"

    公孙断道:"一出来就到了那里?"

    沈三娘道:"你可以去问得到的。"

    公孙断道:"你见过了那婊子?"

    沈三娘道:"没有。"

    公孙断道:"为什么没有?"

    沈三娘道:"她屋里有客人。"

    公孙断道:"你没有找过别人?没有到别的地方去过?"沈三娘道:"没有。"

    公孙断道:"没有?"

    他又一拳打过去,拳头打在肉上,发出种奇怪的声音,他好像很喜欢听这种声音似的。

    沈三娘忍不住大叫了起来,道:"真的没有,真的没有"公孙断看着她,眼睛里露出凶光,拳头又已握紧。

    沈三娘突然扑过去,用力抱住了他,大哭着叫道:"你若喜欢打我,就打死我好了你打死我好了"她用两只手抱住他的脖子,用两条腿勾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体突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他自己可以感觉到。

    她立刻伏在他的肩上,痛哭着,道:"我知道你喜欢打我,你打吧,打吧"她的身子奇异的扭动着,腿也同样在动。

    她的呼吸就在他耳旁,就在他颈子上。

    他的呼吸忽然变得很粗。

    沈三娘呻吟着道:"你打死我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公孙断已经开始发抖。

    谁也想不到这么样一个人也会发抖。

    更想象不到这么样一个巨大健壮的人,在发抖时是什么模样。

    你若能看见,绝不会觉得可笑,只会觉得可怕,非常可怕。

    他面上也露出痛苦之色,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遏制心里这种可怕的欲望。

    然后他又一拳重重地打在她的小肚子上。

    她身子又一阵痉挛,手松开,像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

    他握紧双拳,看着她,用力吐了口口水在她脸上,从她身上迈过去,去找他的马。他恨的不是这女人,而是恨自己,恨自己不能拒绝这种诱惑,又不敢接受它。

    沈三娘已揩干了眼泪。

    公孙断的手就像是牛角,被他打过的地方,从肌肉一直疼到骨头里,在明天早上以前,这些地方一定会变得又青又肿。

    可是她心里并没有觉得愤恨沮丧,因为她知道公孙断已绝不会将这件事泄露出去了,她不愿马空群知道她晚上出来过。

    现在知道她秘密的已只有一个人,那个屋顶上偷听的人。

    是不是叶开?

    她希望这人是叶开。

    因为一个自己也有秘密的人,通常都不会将别人的秘密泄露。

    她觉得自己有对付叶开的把握。

    "你真的是叶开?"

    "我不能是叶开?"

    "但叶开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一个男人,很穷,却很聪明,对女人也有点小小的手段。""你有过多少女人?"

    "你猜吧!"

    "她们都是些什么样的女人?"

    "都不是好女人,但却都对我不坏。"

    "她们都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都有,我平生最怕一个人上床睡觉,那就跟一个人下棋同样无味。""没有人管你?"

    "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

    "你家里没有别的人?"

    "我连家都没有。"

    "那么,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从来的地方。"

    "到要去的地方去?"

    "这次你说对了。"

    "你从不跟别人谈起你的过去?"

    "从不。"

    "你是不是有很多秘密不愿让别人知道?"

    叶开从她身旁坐起来,看着她,在朦胧的灯光下看来,她显得有些苍白疲倦但眼睛却还是睁得很大。

    他忽然道:"我只有一个秘密。"

    叶开道:"我是只活了九千七百年、已修炼成人形的老狐狸。"他跳下床,套起靴子,披着衣裳走出去。

    翠浓咬着嘴唇,看着他走出去,突然用力捶打枕头,好像只希望这枕头就是叶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