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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时分,任九重出了镇,向南面一条小溪走来。在溪间洗了盆子,又用水激了激头,感觉那酒犹在作祟,似非一时可解。他趟过小溪,折而向东,走不上半里,便到了栖身的破庙。
但见此庙孤单一宇,瓦败廊颓,显然大有岁月;里面供奉一像,丑怪庄严,不辨来历。进得庙来,四壁萧然,唯龛下铺了一堆干草。他放下包袱,去草上躺了,不久即觉神倦,又睡了过去。
也不知到了几时,忽闻北面雷声滚滚,如万马脱缰而来。蓦地里一声大响,自半空劈下,直震得大地抖摇。他一惊而起,发觉外面已下起雨来,庙内大是昏暗。那雷声却再不止歇,翻翻滚滚,只在云霄怒炸。
偏是雨下得淅淅沥沥,并不狂骤,直待雷声响了多时,已渐渐收了势头,忽而振作精神,独自发起威来。
人说天有不测风云,总未料风云所挟,竟然如此滂沱:冀北十几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雨,便在此刻猝然降临!
及那雨下疯了势,当真如沧海盆倾,银河倒泻。地上都冒起了烟,远物俱不可见,百里统为泽国。
任九重见水已漫进门来,头上也是细流不断,忙将干草抱到神案上,拿了盆向外淘水。正忙乱时,忽见有二人踉跄而来,形貌都辨不得,大雨中连连滑倒,挣扎到庙门前。细看之下,却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妪,领了个八九岁的小姑娘,遍体湿透,状极狼狈。
那老妪小脚粗衫,挎个花布包,显是从乡下来的,倒十分会说话,抢着开口道:“俺们不进去,就在廊下躲躲。俺没啥,怕孩子淋坏了。雨一停俺们就走,不碍您事的。”
那女孩却道:“奶奶,雨都潲身上啦!进去不成么?”那老妪看着任九重道:“好孩子,别扰烦人家。过一会儿雨就停了。”任九重忙道:“老人家快请进,看淋了雨不好。”那老妪连声道:“小桃子,快给大叔磕个头。”任九重忙拦住了,搀娘儿俩走进来。
那老妪顾不得满头雨水,从包里拿出块破布,先给那孩子上下擦遍。及见她落汤一般,身子微抖起来,着了慌道:“这可不成。快脱下来,奶奶给你换件干衣服。”动手便要解扣子。那女孩人虽不大,倒知道害羞,扭着身子道:“奶奶,俺不嘛!他还在呢!”
那老妪笑道:“你才多大的人,还怕看不成?快换下来,要不该头疼了。”那女孩仍是不依,大眼睛剜着任九重道:“你不许偷看!快转过去!”任九重心中暗笑,去外面廊下坐了,看那雨施威逞虐。
只听那老妪叹道:“这可怎么好,包里衣服也打湿了!奶奶搂着你吧。”任九重一听,忙走了进来,脱下破褂子道:“老人家不嫌我脏,便给孩子换上吧。”那女孩是真冷了,自己接过来,说道:“你快出去吧。”任九重一笑,又坐回廊檐下。
过了一会儿,那老妪疾走出来,一脸歉意道:“好人快进来。小孩子不懂事,您可别介意。”拉任九重回到庙内。只见那女孩穿了褂子,虽然肥大可笑,却裹住了全身,头发也擦干梳好了,样子竟十分清秀。
任九重道:“地下都湿了,神案上有草,老人家抱她上去坐。”那老妪念了声佛道:“这可不敢!要是冲犯了神灵,老婆子白修一世了。”任九重笑道:“它要因此降罪,也就算不得真神。”虽如此说,却抱了草下来,铺在干爽处。那女孩抢着坐上去,拿草盖住身子,忽冲任九重一笑。
那老妪感激道:“亏俺娘儿俩遇上了您,要不可有罪受了。一路上俺们都是要着吃,这世上还是善人多!”任九重见她湿衣在身,心里大不自在,只劝她去草上坐。那老妪挨着草边儿坐了,说道:“大雨天让您受冻,真不过意了。”
任九重道:“老人家是山东口音。这时节出来,要到哪里去?”
那老妪叹道:“俺是从蒙阴乡下来的,走了多少天才到这里,就为了来找儿子。都怪今年收成差,乡下又开始死人了,俺那媳妇是个短命的,家里连主事的人也没了!俺那儿子在北镇当兵,一走又是六七年,听说是跟着皇上扫北,前后去了好几趟,俺只当他早不在了。谁想今年打春的时候,有乡亲捎回口信,说他已在军中升了差,谷雨后又要去北征,叫俺别惦记。俺恨他可又想他,家里实在活不下去,只好带着孩子来找他。估摸着他也该回来了,就怕一时找不到,俺娘儿俩就饿死了。”任九重听罢,半晌无言。
忽听那女孩道:“奶奶,俺肚子饿。你把那饽饽给俺吧。”
那老妪道:“就剩下这一块救命粮了。好孩子,再忍忍成么?”那女孩道:“都忍两天啦!肚子饿得疼!”那老妪无奈,去包里拿出一小块糠馍,不料雨大没遮挡,那馍已稀烂如泥,不能入口。那女孩顿时哭了起来,任凭百般哄劝,只是不依。
那老妪道:“你别闹了!看把奶奶闹死了,谁还管你!”
那女孩在草上打滚道:“奶奶不会死!奶奶就会骗人!你说出来寻爹爹,路上还要给俺买糖吃。村里小妞子她们都吃过糖,就俺从没吃过。俺再不跟你走啦!”
那老妪道:“桃子别吵了。奶奶身上不自在,怕是真要死了。”说着抖了起来,许是路上饿得久了,又许是年纪大了,猝被冷雨所激,竟尔面青唇紫,大是不祥。
那女孩也瞧出不妙,抱住她道:“奶奶你怎么啦?俺肚子不饿了,你快好过来呀!”那老妪抚摸她小脸道:“桃子别怕。奶奶没见到他,死也闭不上眼。老天爷,俺白养了这畜生啊!”眼里都是浊泪,摇晃欲倒。
任九重忙扶她躺下,细把脉息,已知是冻饿所致,不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那女孩见他去一旁拿起个黑包袱,似乎犹豫了一下,跟着大步走出门去,不觉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任九重赤身走入风雨中,直奔镇上而来。此时雨下得更凶,四面仿佛汪洋世界,道上水已及膝,遍体生寒。他快步走来,那小溪水势暴涨,早漫过了腰际。好歹趟过去,少时来到镇上。
只见长街上雨水横流,家家早已关门闭户。他转了片刻,来到一间铺子前,眼见门匾上写着“德兴当”三个字,遂上前打门。敲了十几下,方听有人道:“谁这时还来?坐船方便怎地?”
任九重忙道:“打扰了。我有物要当。”那人知此时来人,多半会有好货,却道:“除了龙王的定海珠,别的都不收。你快划船回去吧!”任九重心急,在门上轻轻一按,便将里面门闩震落,推门走了进来。
里面是个瘦小的伙计,大瞪两眼道:“见鬼了!合着你是撬门的祖宗!”及看清是任九重,登时惊了面孔,冲里面叫道:“掌柜的快来,那那要饭的来了!”喊了两声,一中年男子已奔了出来,怯望任九重道:“尊尊驾有何贵干?”声音发颤,显是已听闻早间之事,内心大是惴恐。
任九重打开黑包袱,取出一物道:“掌柜的行个方便。我想拿它当些银两。”
那男子见是一把四指宽刀,外表极普通,且用牛皮作鞘,说道:“这这个我不敢要。尊驾还是留着吧。”任九重把刀递过去,说道:“掌柜的看看再说。”
那男子心中害怕,仅抽出半尺来长,便道:“在在下不识兵刃的。”一语未息,倏觉寒气砭骨,冷森森激竖了毛发。低头看时,陡见刀身上花纹密布,紫气横空,一眨眼间,又如玉沼春冰、琼台瑞雪一般,紫气、花纹都隐去不见。外行人也知是口宝刀!
那伙计两眼放光,小声道:“掌柜的收了吧,这确是宝器。”那男子瞪了他一眼,捧刀过顶道:“尊驾短钱使用,在下送些便是。此物断不敢收。”说着便要送还。
任九重道:“我真心来当,掌柜的莫多心。请估个价,我这就要去。”那男子见其意甚诚,心知不能再拒,唤伙计取了十两银子,说道:“贵物不敢妄估,尊驾休嫌轻微。我若不留下它,那是不敬了。但盼早来赎取,我们决不敢对外人乱讲。”
任九重凝视那口刀,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掌柜的若是惜物之人,还望能善自珍存。我总没钱来赎了!”疾步出门,如失骨肉,又奔入风雨中
那女孩正在庙里哭泣,猝见任九重掮个大油布包走回来,不由扑入他怀中。任九重见那老妪脸色吓人,忙放下包打开来,从里面搬出一大捆干柴,在干爽处点了堆火。只一会儿光景,庙内便温暖了许多。
任九重又取出一罐热水,另有许多牛肉、面饼等物,都送到那老妪面前。那老妪似不敢相信,愣了半晌,忽两眼汪泪道:“好人哪,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莫非你是变身的菩萨!”顾不得自己吃,连声招呼那女孩,生怕她饿坏了。那女孩早拿起一张肉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任九重把火弄得甚旺,待娘儿俩都吃饱了,说道:“老人家烤烤衣衫,在火旁去了寒气,便可大好了。”那老妪见他又要去廊下,强撑起身道:“孩子,大娘没那些说道。你快烤烤火,把身子擦擦吧!”
任九重走出几步,又转回身来,去油包里拿出个大纸袋,摇晃着道:“小姑娘,这东西你要不要?”那女孩不知是何物,一把抢过,打开见是满包的糖果,一蹦老高道:“奶奶,是糖呀!俺有糖吃啦!”
任九重道:“我也没吃过糖,你送我一颗尝尝好么?”那女孩大惊,紧捂住糖包道:“是俺的!俺谁也不给!你快出去出去!”任九重哈哈大笑,走出门去。
不多时,那老妪烘干了衣服,拿着任九重的破褂子,走出来道:“好人快穿上吧,都是俺们拖累了您。老婆子平常嘴也不笨,这会儿却”任九重见她精神转好,穿了褂子,搀她走回来。只见那女孩坐在火旁,已换了件粉艳艳的花衫,下面绿莹莹的裤子,一脸满足,正吃着糖果。那老妪忙拿起两张肉饼,塞在他手上。任九重早感饥饿,遂坐下吃了起来。
那老妪见他衣领子破了,去包里取出针线,一时却老眼昏花,纫不上针。
任九重道:“老人家不必费心。我一个人邋遢惯了。”那老妪道:“不费事。桃子,快帮奶奶纫纫针。”那女孩接过针线,玩心颇大,一时也纫不上。任九重笑道:“就会玩,把线给我吧。”那女孩递过线头,针却不给他,说道:“线给你了,你纫呢!”举针摇晃,嘻嘻直笑。任九重一抖手,那软软的线头飞出去,恰穿入针眼中,自己先乐了。
那女孩惊异非常,说道:“你怎么弄的呀?快教俺玩儿!”扭股儿糖一般,缠住他不放。那老妪笑道:“这孩子就会磨人!您别恼,她难得喜欢谁呢。”怕任九重着凉,也不叫他脱褂子,便在身后缝起来。
此时雨渐渐小了,那火却越烧越旺,满室如春。三人靠在一处,那老妪飞针走线,状如慈母;那女孩则嬉笑在怀,仿若娇儿,场面十分温馨。
任九重眼望那老妪满头银发,针针细密含情,忽地心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那老妪停下手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任九重仰面叹道:“人说五谷粮、生身娘,才是人真正的依靠。可我一生却难尽孝道,实与禽兽无异了!”那女孩见他泪流满面,吓得不敢说话。
那老妪忙道:“您家中二老要常挂念,是该多陪陪他们。老人就怕寂寞,儿女要不在身边,心悬着不落地啊!”任九重听了,愈止泪不住道:“家父母三年前都过世了。我没能看上一眼,死了也无颜相见!”
老妪怕他太难过,忙岔开话道:“看您这么喜欢孩子,也是有妻小的人吧?”任九重拭去残泪,起身道:“都不能见了!老人家莫怪失态,早点歇了吧。”说着又走了出去。那老妪出来唤了几次,见他只是不回,思量草上睡不下三人,只好自去歇了。
任九重在檐下坐了一会儿,庙里二人已入梦乡。他几次悄走进来,在火上添了干柴,眼见一老一小气色红润,这才安心坐回廊下,独对雨帘,默想起了心事。
也不知到了几更,雨渐渐停了,忽听庙内脚步声响,有人走了出来。任九重知是那女孩起夜,也不回头去看。
那女孩悄走过来,大眼睛似葡萄粒一般,瞅着他道:“你怎么还不睡呀?外面多冷啊!”任九重道:“你起来做什么?”
那女孩道:“俺肚子疼。你买的东西不干净!”
任九重笑道:“再干净的东西,也没你那么吃的。快去解个手就好了。”那女孩见庙外漆黑一片,不敢去远处方便,只稍稍走开些,说道:“你可不许看俺!”任九重一笑,背过身去。
过了一会儿,那女孩来到他身旁,悄声道:“你晚上不睡觉啊?这么坐着好玩儿么?俺陪着你好不好?”说着学模学样,也盘腿坐了。任九重道:“地上凉,一会儿你又肚子疼了。快回去睡吧。”
女孩道:“奶奶说你有心事。你一个人坐在这里,都瞎想些什么呀?”任九重道:“想想过去,再愁一愁现在,也不用去想将来,一晚上就熬过去了。”那女孩道:“这多不好玩儿呀!俺奶奶闲了就摆纸牌,要不就去拉家常,也比你傻坐着强啊!”任九重见她全无睡意,生怕她着了凉,只好抱她坐在膝上,说道:“不怪你奶奶说你难缠。日后你要出了嫁,也真够人受的。”那女孩不明所以,说道:“奶奶说你不像真要饭的。你干吗非要饭呢?你没有家么?”
任九重叹了口气,转而一笑道:“你这丫头,句句问到我的痛处,我可不跟你聊了。”假意要将她推开。
那女孩搂住其颈道:“不嘛!俺睡不着,就想和你说说话。咱不说你要饭的事了,说点开心的事好么?”
任九重见她一脸纯真,忍不住笑叹道:“许是老天怜我太寂寞,却叫个小丫头来陪我解忧。也罢,我看你有点儿瞧不起我,索性吹吹牛吧:只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曾落在富贵套子里,挥金如土的事可没少做。后来女人们势利,一窝蜂地都要嫁过来,我这才散了家财,来做乞丐。这法子倒管用,好歹她们再不烦我了!”
那女孩瞪大眼睛道:“是真的么?原来你很有钱哪!”任九重笑道:“钱是有一些,红颜知己也不少,可惜她们都没你漂亮,更不如你会磨人。”那女孩听了,扯住他短须道:“你骗俺!俺才不信呢!不过你从前的样子,一定比现在好玩儿!你快跟俺说说吧!”
任九重闻言,似勾起了心事,痴了会儿才道:“我有个故事,你想听么?”
那女孩喜道:“俺就爱听故事,越吓人的越好!你快说吧!”
任九重默默摇头,继而缓声道:“从前有个年轻人,自小家境不差,加上又学了些拳脚,大伙便都吹着捧着,把他奉为偶像。当时这年轻人血气未定,也便一味任气使才,自命侠义。可后来有一个人,本是这年轻人的朋友,某一日在众人面前,非要这年轻人把‘侠义’剥光,再交到他手上。这年轻人不肯,那人便逼他离开江湖,再不能”
刚说至此,那女孩已囔道:“你说什么呢,一点也不吓人!侠义是什么呀?它也穿衣服么?”
任九重不答,眼望茫茫苍穹,自语道:“只是这些年来,那年轻人爱江湖的心非但没减,反越来越是强烈,这大概就是冥顽不灵吧!其实他也知道,江湖上多血腥黑暗,少有人论是非;为名为利,个个争得头破血流,比官场上还要不堪。可他还是像当初那么想:这里面也有热血,也有光辉,更有真侠真义。他常想‘侠’这个字,是受苦人极微渺的希望;他一生虽当不起,也定要拂去它上面的灰尘,使人不疑惑‘侠’的光芒。说来常人的江湖,只不过是人情世故;而他心中的江湖,却应是血性天良。他也知道这念头傻得可笑,却总是痴心难改。也许古往今来,真能被世人传颂缅怀的,都是些痴人傻事吧。只是若与那些高洁君子相比,他还痴傻得不够呢!”
那女孩连连挠他腋窝道:“你嘀咕什么呢?一点都不好听!快醒醒吧!”任九重一怔之下,心神始收,不禁叹息道:“可怜这一番话,只能说给小孩子听了!不过高天在上,它总是明白的。”
那女孩笑道:“俺看你像个魔障!难怪你整宿不睡啦!”
任九重闻言,垂头自叹道:“也许你说得对,我真是魔障了。有时我也常想:如此苦苦坚守,还要搭上父母妻儿,到底值不值得?每念及这些,我也就动摇了!”
那女孩道:“你别说那些啦。咱俩玩这个好么?”从兜里掏出几块小兽骨,下地摆在他面前。任九重见此物都磨得光亮,显是猪关节处的小骨头,却不知是何玩法。
那女孩道:“这东西可好玩啦!俺先做给你看。”说着玩了几下,不过先抛起一枚,抽空抓起余下几枚,再接住落下的那个,玩法极是简单。
任九重却道:“这太难了。我初学乍练,你要是输了,须给我一粒糖吃。”那女孩忙捂住口袋,大眼睛骨碌了半天,才道:“俺输一百把才给你糖。你要输一把,就得让俺当马骑,还要揪下你一根胡子!”任九重道:“我全靠这点胡子,才觉有些体面。但只要不破相,我都依你。”那女孩直乐,先玩了起来,小手又巧又快,异常灵活。
待玩了一遍,轮到任九重时,她却变着法儿捣乱,更用小手在他眼前乱晃。任九重虽闭目也能做来,却假装手忙脚乱。
那女孩见他输了,笑着蹿上其背,连声轰赶。任九重背着她爬了一圈,不防那女孩猛薅下他一根胡须,二人都笑着滚倒在地。
忽见那老妪走出来道:“这孩子真没法性!后半夜也不让大叔消停!”那女孩爬起身道:“奶奶,你不知他有多笨呢!你要不起来,俺能把他胡子全揪光了!”任九重哈哈大笑。
那老妪假意打了孙女两下,说道:“这孩子被俺惯坏了,回头俺使劲掐她几把!”任九重犹挂笑意,只劝两人进去歇息。那老妪又连声道歉,这才领孙女走回去。任九重自在廊下玩那小骨头,只抛抓了几把,便又笑了。
不觉长夜渐逝,东方已微微泛白。任九重坐了一夜,也生倦意。庙内二人却早早起来,拾掇了一会儿,便悄然走出。
任九重见那老妪挎了小包,忙起身道:“老人家为何急着走?道上泥泞,再歇歇也不迟。”
那老妪道:“俺向前走一步,便离儿子又近了些,心里才觉踏实。当娘的都这样,你别笑俺性子急。”任九重见说,忙进去把食物都拿出来,又掏出剩下的银两,交在那老妪手上。
那老妪死活不要,却又拗他不过,不觉流泪道:“这这是俺几辈子修来的福啊,可让俺说什么好呢?孩子,大娘知道你有心事,好歹想开些吧。俺念了一辈子佛,到老也不知灵不灵,可俺总相信老天是个‘真神’,它什么都看着呢!你这样的心肠,天一定会护着你的。”又冲那女孩道:“桃子,快给大叔磕个头。咱总忘不了他啊!”那女孩道:“才不呢!他可笨啦!”说着冲任九重直笑。那老妪连骂她不懂事,又千恩万谢了一番,这才抹泪上路。
走不多远,忽见那女孩跑了回来,背手笑道:“等俺找到爹爹,再回来和你玩。你可要等俺哪!”任九重道:“告诉你奶奶:若寻不到人,还回这里来住,莫再受风吹雨淋了。”
那女孩忽抱住了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小声道:“你晚上要还睡不着,吃一颗就会好的。”说着把几块糖塞在他手心。
任九重心中一热,紧紧抱了抱她,只留下一块,余下的偷放回她兜内。那女孩又亲了他一下,随后蹦跳着去了。任九重以目相送,直到二人背影消失,方一叹而回。
此时朝曦渐露,任九重却大感倦乏,遂去草上躺了,少时便已入睡。这一觉直睡到午后,醒来犹觉疲惫,翻了个身,又欲合眼。
偏这时,蓦觉心惊肉跳,魂难守舍,既而坐卧不安,六神无主。他有生以来,还从未有过这般情状,直恍惚了半天,异状始慢慢消退,只是再睡不着了。当下盘膝坐地,志一神凝,细察体内动静。
不觉气似云行,游遍脉枢,待确信非本身之病,心底大生疑团:“人说肉颤心惊,多为凶兆,我今日怎会如此?”
突然之间,后面的衣襟无端飘起,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此时他背对庙门而坐,既生此感,本能地挥掌后拍。这一掌包笼极广,不期后面全然无物,一片死寂。倏然气机偶触,周身汗毛尽数炸起,随觉奇劲逼来,混混沌沌,莫可名状。
他一惊之下,并不躲闪,后拍的手掌倏变一股活劲儿,欲将来力接下。岂料这一下如捕风捉影,丝毫难触其力,反似水中摸鱼,无所适从。来人却比他更为吃惊,但觉他掌法简劲之极,已将自家力道卸去大半,面前好似横了深渊,咫尺间便要踏空,忙收劲后跃。
任九重刚一站起,一股沉柔的大力又至,对方欺身如电,莫辨来所。任九重斜身走化,陡出掌按向其影,欲将他重心拿住。孰料来人身子空松异常,不化而化,眨眼已到其侧。二人皆身如迅电,一瞬间斗了几招,均感对方无形无象,全身空透。
尤奇者,双方动作竟越来越小,彼此欲拿点控身,而对方实无力点可言:接手四梢即空,求之不得,不求也是不得。咂摸其中滋味,唯觉对方轻灵如羽,自家恍如与影子相搏。即使按上其身,也是一个极深的深洞;偶尔触及其胸,则是个更深更大、没有尽头的洞穴;对方全身各处都是一个空虚点,或是个坚硬点,稍一用力去按,便可将你打出去。真可谓不见其手,又浑身上下都是手了!
大行家到此一步,除非立见生死,否则难分胜负。二人满心惊佩,均不由停下手来。
任九重这时才看清对方相貌,不禁笑道:“天底下能练出这份柔化功夫的,大概只有武当的太极绵拳了!尊驾更令我无从借力,那必是太和派的敖先生了?”
来人笑道:“魁首就是魁首,见面胜似闻名!我想问一句:适才我侥幸按上你胸口,你是怎么化开的?那劲法变得真妙!”
任九重笑道:“对方按你胸口,你别想胸口就是了。周围那么大地方,你想哪儿他都得出去。我也想请教:刚才我下盘使了跌法,欺根拔劲,动辄崩翻。先生怎能随便化开?”
来人笑道:“任谁只要欺近身,周围就都是我的地方,我让他去哪儿他就去哪儿了。”二人一同大笑。
此一问一答,说的都是内家柔化的意念,听来似乎荒诞不经,也唯有二人这等修为,方可彼此意会。
来人笑罢,忽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一场还是我输了,你看我这一身的汗。与任先生交手,真个如临深渊,战战兢兢,实乃敖某平生仅遇之险!”说着以袖拭面,通身果是大汗淋漓。只见此人年约五十上下,布袍葛巾,眉目疏朗,身材虽略显瘦削,却有别样神采,正是太和派的敖景云。
任九重听他自称“敖某”目中一亮道:“果然是敖先生!难怪劲法与众不同,搭手即令我立脚不稳。这是什么功夫?”
敖景云道:“区区‘空劲’,让任先生见笑了。”
任九重道:“是北府石家的‘空劲’么?只听说当年石耀庭号称‘天下武功三分半’,使的就是‘北手空劲’。不知先生如何得来?”
敖景云道:“他那个‘空劲’,要炸开方显威力,与我玄门之技并不相同。”说着右掌轻抬,向任九重虚罩过来。此时二人相距丈余,但见他五指撑开,掌上如有烟雾,蓬蓬勃勃,煞是奇异。
任九重正自惊羡,猝觉下盘微微一晃,与此同时,对方已如风袭至,遮挡不及。蓦见敖景云向后飘去,一瞬间,唯见任九重衣袂鼓荡,迅即垂落。
敖景云身形方稳,便笑叹道:“魁首实在高明,原来‘真身’只在刹那!我这‘空劲’相隔一丈,便没人能站得稳,魁首却浑然不觉。往时我与门中长辈交手,虽也曾一沾身即被打出,却是于有知觉之中,无法与之抵抗,不比魁首如行云流水,若然无事了!”说罢长揖到地,极感钦佩。
任九重笑道:“过奖了,拳是不能再比了。敖先生到我这狗窝来,我竟不知该让你坐哪儿。你莫不信:近年来江湖上特出的人物,我想见的唯有足下。”走过来拉住其手,二人都坐在草上。
敖景云眼见他穷苦之状,忍不住叹息道:“说来真是惭愧!这些年魁首为我们守着体面,我们却少来拜望。敖某这时来,希望还不是太晚吧。”
任九重笑道:“早闻玄门出了先生这样的翘楚,今日一见,才知余者辱没了三丰仙的法传。我奇怪同是一门技艺,何以众人练来,相差如此之巨?”
敖景云微露鄙意道:“祖师爷的东西虽好,可他们钻进去就出不来,譬如万间广厦,若一房一宇地去看去学,最后只能目眩神迷。凡事没有传承不行,但最终要不看出荒谬来,就永远也跳不出去。”
任九重笑道:“难怪卓然成家,原来‘欺师蔑祖’!不过先生也必是苦研多年,深承前人的法统,方能跃然独造,有所创革。非比余子根基不牢,即言立派开宗了!”
敖景云叹了口气道:“说到武艺流传,本是一祖开山,一脉相承,后虽趋向各异,而归途同一。本门中人泥古不化,固然可笑,总还算是真传。于今最可叹者,本为旁门邪径,却大言欺世,立异为高,甚而各自标榜,强分门户。其实门派之争,都是耍给外行人看的,内行人谁又当回事?真争到了也是蝇头小利,如门上挂的灯笼,别管它多漂亮,风一大也就灭了。”
任九重深有同感道:“真欲为后世立一宗法,又谈何容易?不下几十年的苦功,痴得如傻子一般,又怎会有成?世人都想走捷径,每以不痴为喜,那才是真痴啊!”敖景云听了,不禁会心而笑。二人虽是初识,交谈不过数语,即生同怀之感,可谓相见恨晚了。
任九重去一旁取了水来,说道:“杯水难待贵客,先生莫笑。昨日玄一本拿了坛好酒来,可惜又打碎糟蹋了,不然足可畅饮叙怀。”
敖景云变色道:“玄一到底来做什么?魁首可否相告?”
任九重因他也是玄门一脉,不好多讲,只道:“我杀了惠明法王,他不过来道谢罢了。”
敖景云追问道:“就没有别的事?”任九重微微摇头。
敖景云蹙眉想了想,忽恨声道:“魁首真不该帮这个忙的!就叫惠明法王去闹,人家看着还不解气哪!如今的武当山上,哪还有修真的人物?都被名缰利索捆个结实,比世俗迷了心窍的人还要不堪了!我玄门八派之所以不加援手,实为此辈谋虚逐妄,太辱没三丰仙了!”
任九重道:“再怎么说,你们也是同源共祖。道士们俗心未去,那也不是罪过。”
敖景云连连摇头道:“魁首有所不知。如今武当山百宫千宇,美如神阙,直花去朝廷大把的银子。玄一等明知此乃笼络手法,却都感激涕零,甘为驱使,江湖上已传为笑柄了!”
任九重淡淡一笑道:“向盛背衰,也是人之常情。今日我二人一见如故,须说些平生得意之事。”
敖景云知他不愿非议旁人,不由轻叹一声,转了心思道:“我一生畅心舒怀的事,都是年轻时所为了!要说最得意的,倒真有一件:记得那是二十多年前,在扬州城‘琪瑶楼’上,我与一人都看上个绝色女子,两下起了争执。那人手面极大,却坐在暖阁里不出来,没把我放在眼中。我当时银子带得不够,怕女人们笑话,便想请他出去较量。那人只说我斗不过他,不愿捡这个便宜,却叫那小娘儿自己拿主意。还好那小娘儿非是一般的诗妓舞娃,倒有些蕙质兰心,竟以自家名字为题,叫我二人写词颂美,优者即可含羞荐枕。我当时立书上阕,乃是:‘绝代丰姿,倾国神秀,一面春风如梦。百倍轻柔,勾勒情种,笑儿女古今。虚生酒,淫荡乐,难醉英雄志。感喟风流,无奈此情无奈心。’那小娘儿一见,后半阕也不看了,便对我投怀送抱。我只闻那阁子里有摔笔之声,忍不住哈哈大笑。”
任九重听到此处,笑叹道:“了不起,直写到女人心里去了!敖先生不愧是情场上有功夫的人!我倒想听听,那下半阕写的又是什么?”
敖景云道:“我既蒙混过关,下半阙也就没写。直到后来我遇上真正心仪的女子,才想起后面的几句,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了!唉,风华易逝,情意如云,浮生亦枉论。千回百转,长忆知音,莫道缘浅情深。乘龙引凤终有日,谁人负深恩!”说罢怅然一叹,目中爱恨难辨。
任九重却抚掌笑道:“难怪任某当年输得一塌糊涂!我就算摔烂一百支笔,也还是写不出啊!”敖景云闻言,面露惊异之情,继而恍然大悟。二人四目相交,各怀惊喜,都放声大笑起来。
猝见敖景云一掌拍出,直取任九重胸膛。这一掌迅如闪电,正是一记“五行雷电手”须知玄门三乘八派,各以绝艺耀世,此手更是“三分内劲七分药”“做手”的功夫十分了得,又兼二人近在咫尺,任九重便有天大能为,也避之不及。
便在此刻,却见任九重猛一挫腰,突然间骨振筋腾,周身仿佛龙惊雷炸!敖景云掌触其胸,倏觉“电劲”已被撞散,蓦地里一只大手抓来,牢牢钳住其臂。只听任九重微露痛意道:“先生此来,我不稍疑。莫非先生真欲害我?”说话间,已松开手来。
敖景云目中都是灰烬,黯然而起,竟欲落泪道:“我恨不能掳了魁首,直躲到天边去!可惜我没这本事,更不知他们要如何害你。果真这一切都是天意,我玄门必万世遗臭了!”言罢深深一揖,只道了声“珍重”已飘然走出门去。
任九重品味其言,骤感一阵心悸,竟尔端坐不住。
突然之间,脑海中生一景象:仿佛独在群宇之中,四面茫无路径,自家悲极狂笑。这景象一闪即灭,绝无依凭,一股邪力却似逼身而来,透骨凝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