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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王迟便在段行洲院外候见,段行洲在内叫请进,开门的却是铁还三,他身着彩衣,发绾单髻,看来清清爽爽的脸上,细目冰冷地在王迟身上扫了扫。王迟脸一红,恭恭敬敬低声道:“三姑娘早啊。”
他这副单相思的模样谁能不明,铁还三忍了半晌,才没有伸手将他的双目戳瞎。王迟进来向段行洲行礼,言道方白帝备下小舟,请段行洲在青池运河内游玩。
这两人却只想留在庄中游玩,好将水色山庄地势悉数摸清,段行洲于是问铁还三道:“咱们从家里出来,船过青池,走的不是运河么?”
铁还三道:“正是的。”
王迟忙道:“运河是其次的其次。从青池向北二十里,有一处名胜,五条飞瀑连绵,声势夺人,唤作五龙崖。其上茶园一座,养得六百年翡翠茶树十五株,现下正是清明新茶下来的时候。子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庄主言道:只有山水间品茶论诗,方配得上段先生品格,其他俗礼实在不敢在先生面前提及。”
既然论及雅俗品格,段行洲不便抛却世外高人的头衔,只得勉强应了,定心喝了几口茶,换了衣裳,才随王迟前往船坞。
码头上除了方白帝恭候之外,另有前来水色山庄办事的青池商贾,因听说上元节白船主人到了山庄,都挤到码头边指望再睹高人风采。果见段行洲白衣委地,衣袂拂风,雪白面容上神色从容,这么多人围观之下也只是淡淡地向方白帝抱了抱拳。方白帝殷勤相迎,请他上船,人们都道段行洲会飘身跃至船上,瞪大了眼睛等他显露武功,不料段行洲只是慢吞吞从跳板走上船去,倒是他身后的姑娘举止轻盈,像一片迷雾般在岸上散开,又在船舷聚拢,实非凡间人物。自有人感叹道:“真人不露相。这般的四平八稳,大巧若拙才是真正的高人。难怪方庄主另眼相待,亲下帖子请到庄上作客。”
纷纷议论中,方白帝与段行洲所乘轻舟已从千帆间翩然荡出,穿过水门游入青池。这一汪碧水映得人满眼生花,像是汲取了天地间所有的新绿,一个劲儿往人们胸臆飘送。段行洲与铁还三纵是心事重重,此刻也不免胸襟大畅。方白帝指点湖中点点白帆,言道这是捕捞白银鱼者,又将湖岸几座险峰一一讲给段行洲听。最后道:“青池景色不过秀丽,比之西南崇山峻岭,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段行洲脑子里哪里有什么西南风光,铁还三便替他道:“整日云雾飘绕,不见天日,未必比得上这里。”
方白帝道:“三姑娘喜欢青池风光,不如在此多住些时日。”
铁还三笑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还望庄主快快备妥轻舟纤夫,容我们主仆舒舒服服回程才好。”
方白帝只说快了快了,敷衍了事。
那轻舟向东掉转头去,行了顿饭工夫,见两座青山接踵之处,分出一条水路,峡谷中静静的水面,在青山的阴影中只是黑沉沉,不见些微波澜。那些船工前后呼啸,折了舵向其中行驶而去。
今日方白帝在船上宴客,行走运河,因此水色山庄这时候竟未放其他船只进入,这深渊般的水面上,只有他们孤零零的一条船而已。而高山伫立之间,早不见了春日明媚的阳光,不过小半里,山岳横贯,只道无路之时,却闪出一条隧道。
“点火。”方白帝点头对船工道。
那红彤彤的火光映出隧道顶端整齐的青石,船工的吆喝变成回声阵阵,和着飙然的山风,扑在人们刚刚兴致勃勃甩脱棉衣的身上,令人像从巨蟒张开的大嘴里看到了深不可测的肠道,凛然打了个寒噤。这条隧道长约里许,两边峻石刀劈般整齐,岸堤都是方石垒砌,待出了隧道,回头相望,只见两岸各有箭楼一座,上面民勇正向方白帝抱拳致意。从此以后,每隔一里,便筑有水色山庄的岗哨,此运河工程之浩大、戒备之森严可见一斑。
段行洲看得目瞪口呆,方白帝笑道:“自运河竣工,便有不少山上响马失了生计,总骚扰运河工事,这里招募青池民勇驻守隧道,也是迫不得已。”
段行洲与铁还三虽不以为然,也只得哼哼唧唧几声,算是揭过。这时王迟上前禀道午宴齐备,方白帝便请他二人入席。因选得青池最上等的新鲜鱼虾,所以虽只得几样精致小菜,却也让段行洲与铁还三大快朵颐。这三人各存心事,均不多饮,一时停杯罢箸,忽觉眼前一亮,原来晌午的阳光射入峡谷,晴明天际倒影在运河安静的水面上,轻舟的白帆也如云朵似的飘着。段行洲饮尽一杯酒,站在船头笑道:“正如乘浮云沿银河直上,不知尽头何方。”
方白帝抚掌道:“水这东西,生生不息,上至浮云,下至喷泉,西汲千年冰雪,东归万顷沧海,原是没有尽头的。”
段行洲点头道:“一条运河沟通江河,奔涌至沧海,果然是十万里水色,观之不尽。”
“段兄是我知己。”方白帝笑道。
铁还三忽然道:“才说没有尽头,怎么前面是堤岸横在水中?”
“啊。”方白帝起身指着前方,道“那也不是堤岸。每年仲春之后,离水春汛,水位比之青池高了些。而这个时候正是青池融雪最盛,湖水最凉之时,白银鱼也是这个时候最为美味。若让离水倒灌进来,只怕毁了白银鱼这种佳肴。青池依赖白银鱼为生的渔户众多,倘若修了这条运河而断了他们的生路,运河不修也罢。因此在运河最窄处筑了两道水坝”
说话间轻舟已至水坝前,水门敞开,放他们小船进去之后,听得岸上嘎啦啦铁索绞盘声响,两岸各有十条大汉推动绞盘,又将水门关闭。小船停在两条水坝之间,此处水域可容船十多只,方白帝笑道:“若在往日总要凑齐了十二条船,方才开水门行走。今日却有些冷清了。”
船身轻轻一震,原来是水坝间注水,小船借水势慢慢浮起了一丈多高,岸上有汉子喊道:“走啦!”前面的水门便缓缓打开,船工长篙一点,小船驶出水坝,便滑入春日温暖的离水中。
“原来如此。”段行洲道“两边水位居然差了一丈多么?”
“好在此处水势平静。”方白帝道“不然水坝也难以支持。”
再向前四五里,王迟便命靠岸,众人弃舟登岸,沿一条蜿蜒小溪,曲折攀山。这条溪水清冽,其下的卵石青苔看得分明,溪水缓处,锦鱼游动,待他们脚步踏来,便一哄而散,向树影下躲藏,甚是可爱。行到半山腰忽听得水声隆隆,而眼前只是浓密树木,竟不知那水声来自何方。
方白帝在前方微笑着向段行洲招手,段行洲走得近了,才发现方白帝身后一个山洞,只容两人比肩走入。铁还三与他面面相觑,不免想到,若是两人身份已经暴露,被方白帝诱入山洞格杀,当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犹豫间方白帝已经率先走了进去,这二人在王迟的注视下,只得硬着头皮,低头钻入这个狭小的山洞。
这山洞阴暗潮湿,原当有一股腐枝烂叶的霉味,段行洲正待屏息,却忽嗅得一股奇异的香气。这香气却非胭脂花粉之物,似乎是人从胎盘里带来的蛊毒,即便是日日洗刷,层层遮掩,这香气仍纠缠着,无时无刻不如影随形。那样似浓似淡,若即若离,让段行洲有些透不过气来。
“小三,”他拉了拉铁还三的衣角,悄悄地道“可是你今日涂了什么脂粉?有些奇怪的香气啊。”
他便把鼻子往铁还三那边凑过去,想嗅他身上气味,被铁还三一巴掌打了回去。
“扑哧。”方白帝就在山洞出口望着他两人笑,笑容虽浸透着山洞的幽暗,而因他一半身子沐在阳光下,看来像是割裂的那半灵魂忍不住融化,急不可待地飘散到春日中去。
段行洲“呵呵”干笑两声,赶上前去,未出山洞,就觉水汽扑面,眼前飞流直下,轰然声动天地,白浪击打碎石,满目细雨,不一会儿便华裳渐湿。
铁还三道:“好景致。”此处四面环山,只正中一湾池塘,飞瀑倾泻,水面因而总是蒸腾如沸,白雾自这天井般的山谷里冲天而去,好似这带山岭秀丽的神韵脱窍而出,羽化成仙,正向天庭飞奔。
方白帝道:“这只是五龙崖中的第五瀑,虽声势最为浩大,而其上四瀑或娟秀,或曲折,也各有各的好处。”
段行洲环顾四周,只见比比峭壁,处处悬崖,哪里有上去的路。果听方白帝道:“只是这周围均是峭壁,没有上去的山路。要观景吃茶,须得从悬崖攀上”
段行洲从下观望这十多丈高的悬崖已觉头晕眼花,要他从此攀上吃茶自然是太过勉强,当即冲口而出:“这茶不吃也罢。”
段行洲武功平平,铁还三与周用皆知,因此替他想了个完满的借口,只说他自东海回程的路上遭遇仇家,受伤不轻,不便多动,以免被逼无奈下显露武功。可方白帝此时旨在试探二人武功,正是该端出借口,不当示弱之际,铁还三听段行洲却这么说,脸都气白了。果然见方白帝微微一怔,铁还三忙道:“小主人既然身子不快,不愿多动,不如三儿上去替小主人把茶端下来吃,可好?”
段行洲摇头道:“你吃你的茶,我看这里景色也是不错,在这里坐坐。”
“也好。”方白帝也不介意,看来似乎对铁还三更感兴趣些,笑道“如此三姑娘请。”
铁还三避开方白帝的笑容,也不曾整理裙衫,径直飘身跃至山脚,足尖钩住山藤,微微躬身,人似利箭出弦,射向飞瀑。
方白帝说了声:“稍候。”衣袂一拂,纵身紧跟其后。他白衣广袖,飘飘若仙,顷刻便融在水雾之中,眼中认准铁还三一袭彩衣,飘摇在其左右。两人比肩飘飞,一如彩虹乍现,一如白云浮空,水汽蒙眬中纠缠而上,煞是好看。
铁还三自见到方白帝那刻起,便恼他总是笑眯眯不怀好意,这时见峭壁之上,只有一处凸起的青石可以落脚,他毫不犹豫,运足内力,将那块青石一踩而碎。碎石和着水珠打在方白帝身上,令他一蹙眉,他无可借力之处,竟也不避讳,展臂捞住铁还三的裙摆,借铁还三一跃之势将身子带起。
就算铁还三是个铮铮男儿,也觉此举实在太过不雅,况且方白帝拽住自己衣服,他也不免有下坠之势,铁还三既然全无姑娘家的扭捏,便猱身伸出手去,抓住方白帝的手腕,将他一抛而起。
飞瀑之中有块横石将水流分作两股,方白帝便落脚在那石上,拂出白袖来,由铁还三抓住,助他顺势跃至石上。身边隆隆水流奔过,足下白雾升腾,日头照亮两人脸庞,铁还三第一次仔细打量方白帝面目,只见他秀眉修长,好似山岱清越,高旷风华呼之即出。铁还三还念着刚才他手腕间细弱的温暖,不禁怔了怔。
方白帝却想起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似的,微微颤抖着嘴唇强忍笑容望着铁还三。连铁还三也觉得他此刻忍得辛苦,不由先牵动嘴角笑了笑。方白帝却不领他的情,只喘了口气,彬彬有礼道:“多亏三姑娘,不然我就出丑啦。”
铁还三顿觉自讨了个没趣,板下脸来道:“庄主,请吧。”顿足又向瀑布顶端纵身而去。
当这两人攀上崖头,正好可以望见一丈多高的清水注入下方的碧泉之中,小小的山亭内,一个垂髫童子正张大嘴巴,无可奈何地看着段行洲赤足溅水追逐着两只丹顶仙鹤,水光映出一道彩虹,笼罩在段行洲白玉般纯净的笑容上,令方白帝神色陡然一肃。
铁还三也大为讶异,上前问道:“小主人怎么上来的?”
段行洲笑道:“也不一定要像猴子似的攀上爬下,天无绝人之路,自有柳暗花明的小径。”
那垂髫孩童是茶园待客的童子,见有客人来,忙上前作揖,道:“三位请亭中坐。”
方白帝向山亭中石桌上所设的一只陶碗内扔了一块银子,让段行洲、铁还三各寻地方坐了,那童子便生起茶炉,不刻得了新茶,捧上亭来。三人品味六百年翡翠茶树今年所产新茶,凝神倾听水声,远观山涧飞流,寂肃无语。齿颊生香之际,又有温和的山风拂身绕体而去,令人更觉两胁生翼,如坐云端。如此风雅已极之时,忽听段行洲叹了口气。
方白帝扭头问道:“段兄何以叹息?”
段行洲道:“此茶号称六百年名珍,青山绿水滋养着,品起来好比两三百年的太平盛世,虽是奢华浓郁,却也无趣得紧,不知是否因取尽了此地的精华灵气,其中更微微掺杂着一点衰败之气,有些杂味啊。”
“哦?”方白帝道“段兄对茶道甚是精通,我们不妨问问这童子。”
那童子在亭外听见,上前笑道:“小的是个粗使的佣人,两位爷问的话,只有我家主人知道。”
方白帝又道:“如此请茶园主人出来说话。”
“请问客人尊姓大名?小的也好通报。”
“在下方白帝。”
那童子便突地变了脸色,扔下扇子一溜烟向后面跑去了。
铁还三趁方白帝与那童子说话,悄悄问段行洲道:“你竟能品出什么杂味?倒是我小瞧了你。”
段行洲道:“随便乱说的。若不挑点毛病出来,怎么显出我是高人来呢?”
铁还三心悦诚服,微笑不语。这时童子陪着一个老者自山间小径走来,那老者手持拂尘,一副道士装扮,远远稽首道:“原来是水色山庄的方庄主。”
方白帝见他年长,客气道:“晚辈方白帝擅邀远客拜访,打扰老神仙修行,甚感不恭。”
那老者笑道:“庄主客气了。”便坐下来与方白帝等人论说茶道。
段行洲原只是张嘴胡说,哪里懂得那些学问,只得胡乱应对,好不容易挨到告辞,随方白帝自后山小路信步而下至运河边,比上山时多绕了五里路。段行洲却颇欢喜,见王迟已备船在此等候,更嘟囔道:“放着好端端的路不走,一定要上窜下跳,这庄主若真的闲来无事,也须找些轻松些的乐子。”
段行洲说完这句话时方白帝的肩膀紧了一紧,铁还三看得清楚,料定方白帝此时闻言恼怒,气结无语。果然方白帝想了半晌,才回头道:“我不知段兄身体不适,强拉段兄来吃茶,真是对不住。若段兄此行尽兴,倒让我少些罪过。”
回程时因借离水水势,比来时更快了些。一路上又遇上些自离水转入运河去往青池的船只,到水坝时,岸上统管的人便命其他船只稍候,容方白帝先行。
方白帝对王迟道:“老百姓也不容易,这一等又是小半个时辰,让他们一同过水坝就是了。”
王迟对岸上传令下去,两边的船上都有人称谢不已。十条船挤在两座水坝之间,极为局促,两坝之间的水渐渐排出,水坝愈发高大,压得人透不过气似的。日头偏西,山谷中愈发幽暗,段行洲仰头看天,也只见惨淡的暮色。他回头对铁还三道:“方白帝其人倒非为富不仁者你在想什么?”
铁还三蹙眉道:“茶园老道虽说的是督州方言,却带点京畿口音。为什么那小茶童一听说方白帝的名字就神色变得那般古怪?”
“古怪么?”段行洲抬起脸来回想,忽有一抹火色映亮了他的脸。
铁还三一把将他拉在自己身后,叫道:“火箭!”
果然西岸之上人影浮动,漫天流火自林中蹿出,直扑方白帝坐船白帆,不过一瞬间,帆桅俱皆失火,另有其他船只受火箭波及,船篷帆具被火舌舔及,噼噼啪啪烧了起来。两道水坝都关闭着,这些船只困在此处,动弹不得,王迟对岸上叫道:“快开水门!”话音未落,倒有一排利箭向岸上推动绞盘的汉子们射去,顿时有五六人扑倒在地,跟着船上的百姓一同哀叫,而其他人忙不迭躲避,哪里有暇转动绞盘。
“拿我的弓箭来。”方白帝喝令,便有仆人捧过一柄长弓,他自箭壶内抄得三支利箭,举弓便射,只闻空中“叮”的一声,却有两支火箭被撞落“扑”地掉在水中熄灭。另一支黑翎寂静无声,向树林中飘摇而去,过了一刻,便有人在林中大叫了一声,树枝呼啦啦作响,一人从陡坡之上直滚落到运河岸边,扑地不起。
铁还三此时抽出软剑,绞落迎面射来的火箭,对段行洲道:“你快躲入船舱中。”
段行洲为难道:“船舱已经着火了。这里无辜百姓甚多,你不用管我,先替他们挡掉火箭是正经。”他说话间,便有一支箭擦着他肩膀掠过。
铁还三见这船已是众矢之的,着实担心段行洲安危,忽听方白帝朗声对山上叫道:“各位好汉。这里都是不相关的百姓,若再放箭伤人,我可要开杀戒了!”
“听听。”段行洲低声对铁还三道“我们可是正经官差,万不能被他比下去了。有道是杀身成仁,舍身”
“好!”铁还三就怕他啰唆,连忙展身从船舷一掠而出,人在半空挽出两朵剑花,击落五六支飞箭,足尖轻点旁边的船篷,已跃至两条船之外。那船桅未曾着火,铁还三展臂抓住船帆,登于桅顶,再一用力便直上水坝,向岸上山林飞奔。
方白帝见他软剑舞开,在身周蒸腾出一片辉光,箭矢披靡,在他身旁犹如黑雨直下,料定他无大碍,所以不曾出箭助他,又向林中火光亮处连发三矢,立时又射中两人。
敌方见铁还三冲阵,自然大乱,火箭攻势顿时缓了下去。方白帝得暇瞥了段行洲一眼,看他是否有险。却见段行洲立于船头,一动不动,只是望着漫天箭雨,那射来的箭矢就在他两步开外,夺夺连声地钉在他脚下的甲板上。
段行洲早被这阵势吓得手脚发麻挪不动半步,不过运气好,未曾被射中而已,而方白帝却只道他临危不乱,自有避箭退敌的法子,见状不免微微吃惊,心中喝了声彩。
正在此时,身后东岸又闪出十多人来,自林中掠出,飘身上了水坝,直逼船头的段行洲。方白帝见他们身法轻灵,举止颇有威势,竟无一不是高手,心中不免一惊,正待抢身上前相助,段行洲却扭头也瞧见了这些人。来敌中为首一人正拔身跃起,举剑凌空刺向段行洲前胸。段行洲微微退了半步,立起双掌,竖于身前。那敌首突一皱眉,身形在空中一滞,手中剑似乎刺在无形的铁板之上,弯成拱桥一般。但听长剑嗡的一声,那人大叫着,仰面摔了出去,掉入水中。其余诸敌见状都是一怔,继又围住段行洲抢攻。方白帝只见段行洲在人堆里肃然垂首,也未曾看见他身形稍动,便听一迭声惊呼,那围攻段行洲的十几条壮汉竟一崩而溃,如同自段行洲身边炸开一般,四仰八叉飞散开去,悉数落水而逃。段行洲却依旧垂着眼帘,面上淡然如初。
方白帝见状失色,一时疏于防备,耳际金风裂帛般,一支黑翎迎着面门杀到。
“啪。”旁边伸出一只大手,牢牢将箭攥在掌中。一个船工打扮的壮汉甩掉头上的斗笠,露出光秃秃的脑袋,大叫了一声,将手中的箭向林中敌手掷去,那箭竟比弓弦上发出的还快些“哧”的一声尖啸,倒把船上的人吓了一跳。
“嘿!”那汉子等了一会儿,见这箭掷出去后竟没有敌人发声哀叫,自己便憾然叹了一声。
“去打开水门。”方白帝对他也没有半分客气,甚至见了他有些不耐烦,支使他的口气犹如使唤最下贱的佣人。
那汉子便展开双臂,如同猿猴一般猱身纵出,巨大的身躯落在旁边船上时,那船吱呀地呻吟了一声,几乎被他拦腰踩断,船上的百姓在颠簸间摔得四仰八叉,甚至还有两人拼命挣扎,却依旧落水的。那汉子两个起落,便纵到岸上,空手劈开几支冷箭,抓住绞盘,大吼了一声,用力蹬住地面,平日需要十条大汉方能推动的绞盘,就在他震天撼地的吼叫中缓缓转动了起来。水坝中的水位比运河高两三尺,水门打开之际,大小船只跟着向前猛冲了冲。
方白帝对王迟呼道:“快将百姓船只驶出。”自己飘身掠上桅杆,按铁还三的办法如法炮制,跃上水坝冲向敌阵。
这边铁还三已经刺倒两人,其他敌众见他剑法高绝,不敢恋战,纷纷收了弓箭向山上溃逃,方白帝此时杀上来更是雪上加霜,被弓箭射倒的又有四五人。敌方溃不成军,只顾逃命。铁还三是刑部捕快,有要务在身,不便在此多杀伤人命,便收了剑。方白帝有其他的顾忌,也放下弓,扭头向铁还三看了看——这一刻两人都看清了对方双目中喷薄而出的杀气,虽然都正竭尽全力地收敛,仍然刺痛了对方的眼睛,原来他们竟都是强忍着赶尽杀绝的快意,勉强放下手中的凶器。似乎是循着血腥味找到同伴的豺狼,两人对视许久,带着一点儿莫名的唏嘘,舍不得挪开目光。
方白帝在最后挑了挑眉,在铁还三看来是个淡淡的笑意。“只需将伤者锁拿至官府,自然能问出背后主谋,不敢劳动三姑娘再追了。”
“庄主说得是。若非危及小主人,原本与我没什么相干。”
这两人惺惺作态,互执一礼,正要回船上去,方白帝忽腾空翻滚,射向树梢。铁还三举目看他荡在半空,却见他白色的袍角之上已钉上一支利箭。
林中呼地一声,人影闪得遥远,原来在敌众溃逃之后,还留了一个高手。
那人身法飘忽迅疾,这两人惊魂未定,虽觉放走这等人物未免留下大患,而贸然追下去又怕人单势孤,易中埋伏。犹豫间忽听水坝处有人大声吼叫,山谷因他的回声震得瑟瑟发抖。
铁还三听那吼声挟着充沛劲力,声声摧人心神,料想那人练的是上乘的霸道武功,无时无刻不内息奔涌,仿佛不大声说话将气力用出,就会将内脏摧毁似的。只是那人口齿不清,竟不知他在抱怨什么。铁还三跃至岸边一看,才发现那吼声连连的巨人正抓着段行洲大发雷霆,嘴里只有一句话还能听个大概:“就是你们,不是好人!”
那人足足比段行洲高了一头,光秃秃的脑袋映着火光,段行洲仰面看着他红彤彤的额头,似乎看着一盏大灯笼。铁还三估计段行洲定没有听清楚,不然仅以一句“不是好人”的话,就足以让他拍着胸脯叫:“我乃刑部点名的捕快”
而今他只是茫然望着那汉子的脑门,对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怒吼置若罔闻,最后眨着眼睛,幽然叹了口气:“人的脑袋,竟然是可以这么亮的。”
那巨人怪叫一声,握紧钵盂大的拳头,对准段行洲的鼻子“嗡”地一声砸来。段行洲如梦初醒,忙蹲下身子,将这势大力沉的一击躲了过去。
铁还三见这拳是必得的杀招,意在伤及段行洲性命,对段行洲叫了声“闪开”自岸上一掠而至水坝,借力飙向船头,凌空抽出软剑抖得笔直,便取那巨人后心。那巨人惊觉身后刺入肺腑的杀气,猛地掉转身来。他身躯厚重,倏然转身面对铁还三时,铁还三竟觉得只是他的头颅突然扭转了过来,那宽厚的肩膀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一般。那巨人咧开嘴唇,露出一口白牙,探出掌去一把将铁还三刺到胸前的软剑握在手中,那软剑顿时抖作一团,铁还三只觉飞瀑击身,胸前内息为之一滞,那剑柄已抖得几将他手指震碎。
铁还三着实不愿就此失了兵刃,遂松开握剑的手,瞬间运力于指端,闪电般将手指一紧,又将剑柄牢牢抓在掌中,借势一扭剑身,内力直透剑背,旨在绞落那巨人手指。
那巨人忽觉手中锋芒顿利,凛然杀气透入骨髓,登时咆哮一声,将剑锋握得更紧,反向使力,欲与铁还三一争高下。
那柄软剑被两人扭得如同旋风中的丝绦,拧成一线,早看不出雪亮的本色,突听铮然一声,这千锤百炼的精钢软剑在暮色中节节寸断,碎片崩在半空,映成点点火星,嗖地打了下来。
就是柔肠寸断,也有它的痛处,何况是漫天断刃?
这两人唯恐被伤及,摇身闪避,铁还三跃至半空,拈花般自在,出指在空中采撷了两片断刃,劈手向那巨人双目射去。
那巨人龇牙一笑,不闪不避,铁还三正道得手之时,那巨人却向上挺了挺身,张嘴用牙齿一口咬住铁还三射来的断刃。这般破解暗器之法固然惊世骇俗,可铁还三既称铁指柔剑,其指上功夫比之剑法更高了一筹,那巨人不料这一招可谓流星追月,势如破竹,虽咬住了断刃,却觉整个牙床如被铁锤猛击般剧痛,脑袋震得嗡嗡直响。他忙将断刃吐出,喷在甲板上的非但是牙龈里流出的一口鲜血,还有半块门牙。
那巨人恼羞成怒,弃了段行洲,扑身上去,追着铁还三抡开两条胳膊,想将铁还三抓在手中扼毙。铁还三知他内力甚高,万一被他双臂箍住,实难逃脱,因此不便与他近身相搏,铁还三身子已在空中,正有下坠之势,那巨人瞅准时机,伸出大手就想握住铁还三脚腕。铁还三忙收起小腿,蓄了蓄力,忽地踢在他的指尖,借势又向后飞掠两丈开外,落在北面的水坝上。他俯下眼睛,想看那巨人如何应对,却见船头人影全无。
“小心了。”
——忽听方白帝叫了一声,头顶之上忽地卷来热辣辣一股飓风,铁还三仰面,却见那巨人的血盆大口已近在咫尺,身躯塞满了自己整个视野,好似黑云压城,令铁还三这样的人物也生出一些惊悚,不由疑惑他是何时将这巨大的身躯闪到了自己面前。
铁还三忙向后跃,那巨人却只是伸长了胳膊,一样将他笼罩在自己阴影之下。铁还三跃起身来,对准他的小腹连踢两脚,望他躲闪之际,便可再退一退。
“砰、砰。”这两脚踢得好生实在,那巨人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下坠之势更快,不容铁还三再做闪避,便要将他按倒在水坝上。
铁还三大怒,挥拳击打巨人前胸。那巨人一把抄住铁还三手腕,将之压在地上。这回他总算看清了铁还三煞青的脸色,那双细目已眯成了铁黑的细线,嘴角却翘了翘,似乎是微笑,刀锋般锐利的杀气却从这丝笑容里一掠而出。那巨人怔了怔,忽觉掌中一空,再抓时,只摸到了一截袖子。
“哧”的一声,铁还三双指自袖中刺出,正中那巨人的膻中穴。那巨人顿觉血脉逆行,胸中鼓胀欲裂,怪叫一声,撕裂了铁还三的袖子,倒飞而出。
方白帝因这两人总纠缠一处,不便贸然上前分解,此时见那巨人后退不止,得机跃过来,喝道:“阿傩,你就是喜欢惹祸。还不住手!”
那巨人喘了半晌的气,指天划地嘟嘟囔囔说了一番话,方白帝叹了口气,转身对铁还三道:“三姑娘可曾有碍?我这家奴不懂事,错怪段兄和三姑娘与那些匪寇有关联,斗胆冒犯,我这厢赔罪了。”他抱拳屈身施礼,却见铁还三右臂衣袖自肘下均被撕去,露出手臂上的一圈刺青,非字非画,每一划都如飘飞的火苗。他正要看清楚些,段行洲已在船头解下外衣,抛给铁还三让他遮住胳膊。
方白帝又向段行洲赔礼,段行洲只是笑笑并不作一语。他们船上的火势让王迟领人扑灭,百姓的船只也早已通过水坝。水色山庄人等见此处敌我双方都有死伤,须得善后,只能应铁还三要求,送他们先行回山庄休息。不刻就有苏漪前来问候,她因铁还三与段行洲助方白帝退敌,称谢不已,随即又问起今日水坝一战。段行洲自从回来路上就对谁都待理不理,铁还三只好捡起话头,如实相告。
苏漪静静听完,微微红着脸抚胸抽了口气,目光迷离,似乎还在遥想方白帝当时的英姿,屋中一刻寂静之后,她忽地扭头盯着铁还三,森然展唇一笑,道:“三姑娘将故事说得很是动听啊。我家庄主那时的一招一式,都让三姑娘说得活灵活现,任谁听了都心生仰慕,段先生和三姑娘可不要笑我。”
铁还三听她语声中不无妒意,莫名其妙地错愕了一瞬之后,才觉大怒。他冷下脸来,刚要出言责她,苏漪却受了莫大委屈般,起身拂袖而去。铁还三望着她的背影,这一气非同小可,立即迁怒到段行洲身上,张口埋怨道:“你何必去惹那阿傩?如今和水色山庄的人翻了脸,就算是他们的不是,我们也不好再在庄中逗留。”
段行洲恼的是自己一身体面的高人风范竟让一个秃头冲撞得斯文扫地,一直都在生闷气,此时听铁还三斥责,终于得机发作,怒道:“我为什么要去惹那个秃子?他说的话,我都没有一句听得懂,他那么大的个子,谁会没事去找麻烦?”
他们两个各自生着各自的气,一时剑拔弩张,大眼瞪小眼。段行洲大叫了一声:“不呆了,我们走!”
铁还三被他吓了一跳,不由恶声道:“想撂挑子?”段行洲道:“我何等身份,岂能让个秃子拳脚相向,还莫名其妙让十几个人围着打”
“什么?”铁还三并未见段行洲与人激斗,顿时变色道“谁替你解围?”段行洲哼了一声,道:“当然因我武功高强,将他们打跑了。”
铁还三冷笑道:“原来你竟深藏不露,日后方白帝交给你对付,也就是了。”段行洲忙笑道:“我也未做什么,只不过抬起手来,那些人就四仰八叉地摔了出去。”
铁还三素知段行洲秉性,自然更相信这种说法,便细问那些人所使兵器身法。
段行洲那时苦于无计可施,心道无力回天,因此只想最后撑出些高人的风范体面,对那些人只能垂目故作不见,哪里记得什么兵器身法,只得道:“我看当是水色山庄前来试探我武功的人。”
铁还三摇头道:“要试你武功,怎么不出一招就退去了?”他心中牵挂这些人的来历,又在思忖暗中相助段行洲的人,不由沉吟不语。
段行洲急道:“撇下他们不提,那秃子却说是我们找来的贼寇,这等恶气怎么咽得下去,再者你一个大老爷们怎能让那妒妇挤对?咱们若死皮赖脸留在此处,也必定让水色山庄的人瞧得扁了,日后如何近得了方白帝的身?”
铁还三被他一说,觉得此刻两人的处境正是尴尬,自无端遭伏,到阿傩心生怀疑,直至大打出手,脸面上已是不好看,若是勉强留在水色山庄,则与情理不合;若逞意气一走了之,则没法交代差事。他心中一凛,倒能静下心来,想到这两日方白帝一边不住试探他二人,一边竭尽全力挽留,看来实在是有什么要紧的缘由要留他们在庄中。若今晚辞行,方白帝一定苦劝,就算他二人不辞而别,青池督州都是方白帝的地盘,想找他们也方便得紧,定会追上来请他们回去——如此倒不如摆个谱儿,吓唬方白帝一下,也是上策。
铁还三因此笑道:“不错!所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你说的倒也有八九分对。我去向方白帝辞行,将他一军,定让你出了那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