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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炉鼎静静燃着醇厚清幽的珍贵龙涎香,十尺高的珊瑚树烛台火焰温暖晕黄,原是坐在铜镜前伤神苦恼的梅小法再也不敌连日来颠簸赶路的疲累感,不知不觉伏在妆台上睡着了。
良久后,一个着玄色滚金袍的高大身影在外殿制止了侍人侍女们的恭喊声,龙行虎步地跨入殿中,脚步不疾不徐地绕过内殿,在看见那伏在妆台前的娇小背影时,蓦然顿住了。
“怎累了也不往榻上睡去?”元拓锐利黑眸霎时变得柔和,低声喃喃。
“是陌生之地,你不得安心吗?”
那张雪白秀气的脸蛋沉睡得憨,严肃的眉眼此际放松了,再不似那个一板一眼的小学究,恢复成了她十五岁娇嫩女孩儿的本来模样。
元拓温柔地倾下身来,小心翼翼地将她拦腰抱起在怀中,她略动了动身子,他倏然屏住呼吸,动作放得更轻缓,生怕扰醒了她。
为什么自己这么怕吵着了她?
他脑子闪过一丝错愕不解,随即又自我解释,这般做是不想她醒来后,又板回小老头子的端肃表情向他“谆谆教诲”何为男女授受不亲云云——
很好,便是这样。
元拓合理化了自己罕见失常的行径后,继续毫无心理压力地将她抱到凤榻上,将这柔软得像粉团子的小人儿送进香喷喷软绵绵的锦褥里。
“睡得这般沉,孤要把你扔狼圈里吃了,恐怕你还半点不知呢。”他对着她熟睡的小脸低笑。
梅小法小小脸蛋埋入香软的绣枕里,长长的青丝垂落在肩背上,他情不自禁捧起一绺如云的发丝把玩起来,在修长指尖上缠绕着,许是不小心扯疼了她,但见睡得熟的小人儿轻嘶了声,如墨弯眉皱了皱,他心一紧,急急松开了手指,有些忙乱地轻揉她的小脑袋瓜。
他虽说手势因生疏而略显无措,却是罕见地柔和轻缓,竟揉着揉着又把她揉睡了见状,这才吁了口气。
又瞅着她憨甜趣致的睡相过了好一会儿,因御驾出使宋国多日,致使军国大事堆满案头的元拓还是不得不起身,最后温柔地摸了摸她睡得红晕满颊的小脸,这才悄然大步离去。
到外殿门口时,他脚步顿停,对着率领一干侍女下跪行礼的姚道:“命那几个宋国厨子拿出绝活来,谁做的菜式能得了娘娘的欢喜,便赏那人百金,提做椒房殿膳首。”
“诺。”姚忙应道。
其他侍女羡慕到了极点,却也心下凛然警醒,这位宋国来的娘娘显然让自家君王十分上心,和后苑其他一众无宠的公主、贵女是不同的。
待她们英伟俊美不凡的帝王去远了,侍女们才纷纷起身,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地回望殿中。
绦树及西施,俱是好容仪。
非关能结束,本自细腰肢。
镜前难并照,相将映渌池。
看妆畏水动,敛袖避风吹
梁、庾肩吾诛美人看画诗
接下来数日,每到用膳辰光,梅小法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一道道精妙美味的菜肴如流水般送上来,多到长案都摆不下,还有十数盘由侍女们亲自端捧着,只为博得她青睐一尝。
到第五日,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往后,”梅小法深吸了口气,对尔雅恭驯的姚道:“每餐一荤二素,再添一道汤,少许米饭或白馐就可以了。”
“娘娘开恩!”姚和众侍女慌得跪了下来。
梅小法反倒吓了一大跳“你、你们快起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就是百道菜肴仅奉我一人之用,太豪奢了。”
“娘娘乃未来大魏国母,起居饮食本就该享用至高至好,这区区百来道菜若是能有一二入了娘娘的眼,也是它们的造化了。”姚松了口气,笑道。
“稼穑不易,农人辛劳,况且本宫不过就一个肚子,哪能装得了这许多?”她正色道“我知道宫中自有分例,我也不为难你们,就烦你同魏帝禀上一声,往后免了这般劳民伤财吧。”
“请娘娘宽心,吾国民生富饶,米麦鱼豚丰美,纵是倾一国之力博得娘娘一粲,亦是轻易之事。”姚以为她自南朝弱国而来,没见过这等大场面,竟像是有福不会享、有宠不知受,说着说着不自觉地露出了倨傲轻蔑之色。
“倾一国之力博一人之乐,那是商纣荒yin之行。”梅小法微眯起眼,严肃至极地道:“自古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姚这是把魏帝当夏桀商纣,还是拿我当妲己褒姒一流了?”
看着不起眼的清秀小女子,没料想这一刹的威势,竟有三分神似魏帝。
“婢奴不敢!婢奴、婢奴万万不敢”姚霎时冷汗如雨下,哪还有半点瞧她不起之意,惊惧得五体伏地抖颤不已。
“我知道你本意非此,然身在宫中已是衣食丰渥无虞,自该多多待念几分百姓的劬劳忧苦。”梅小法苦口婆心地劝道:“尔等也有父母兄弟,在宫外定然也是得凭靠双手双脚谋食,尔等想想,光是这一餐之量,是否就能养得寻常百姓一年尚且有余了?”
姚和众侍女被说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个个心服口服,霎时也浑忘了要解释一句——这日日百道佳肴上宴,可都是魏帝金**代叮咛的。
默默伫足在殿门口的元拓则是拳头抵在唇畔,低着头,宽肩抑不住地微微抖动——给笑憋的。
霸下和睚眢已是见怪不怪,摸摸鼻子躲远点儿,免得又给自家君王发现自个儿的狗胆包天不识趣儿。
不过——
霸下传音入密:为何君上屡屡在殿外“窥伺”却不进去亲会佳人?
睚訾及时回传:这叫情、趣。
霸下
两人刚挤眉弄眼完,却见自家君上不知何时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们,笑得他们骨头都发寒打颤了。
“尔等近来很闲?”他浓眉微挑。
“回君上,臣下很忙,非常忙。”霸下和睚訾忙指天誓日表清白。
“既然忙,那后日孤的大婚,尔等也无暇与会了。”他英俊如画的脍上笑意微扬“美酒佳肴,炙羊烧牛真可惜。”
霸下和睚管暗暗吞了口口水,俱是一脸苦色。
“君上”
“想去?!”元拓敛眉垂眸,漫不经心地轻掸玄黑滚金大袖上毫不存在的尘埃,嘴角微勾。
“想!”霸下和睚眢眼睛一亮,猛地点头。
“宋国这次派了不少暗人来。”他眸光变得幽深危险,笑得如噬血闇兽。
霸下和睚皆已跟随元拓十数年,自是忠心不二且深悉帝意,当下了然于胸,眸中精光一闪。
“今夜子时前,臣下必不辱命。”
他微微一笑。
就在此时,内侍监悄悄地上前来禀:“君上,后日是您与宛平公主大婚,今明两夜按礼规,您须先召寝两名滕妾”
元拓皱了皱眉,笑意全失。“多事。”
内侍监一抖,冷汗涔涔地道:“禀、禀君上,可老祖宗特别叮咛——”
他面色略显阴沉,却又有一丝无奈之色。“嗯,回去禀报老祖宗,就说孤知道了。”
内侍监战战兢兢地退下,霸下和睚訾忙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看君上眉宇间的阴郁森冷。
“嗤!”片刻后,元拓冷冷一笑。
当初将帝子帝媳揉捏在掌心里犹不自足,现在连他这个孙儿上不上哪个女人的床,也想抓着不放?
他淡淡地道:“秀,去查一查,庞家家主是不是又送人进宫了?老祖宗年岁已高,正该是清闲享福的时候,往后谁再在老祖宗面前说三道四,无论是谁,统统送到罪惩司处剐舌削鼻之刑!”
“诺。”随时离君上十步距离,垂手恭侍的内监统领秀衔命而去。
元拓负手在后,高大昂藏的身躯挺拔巍峨如山岳,俊美如瑰玉的容颜却冷漠如冰。
孤说宠谁便宠谁,这一生,孤绝不会像君父那样,轻易为妇人左右!
梅小法自从“听说”了她明日便要大婚后,整个人就陷入惶惶忐忑不安中,胃袋犹如被只恶作剧的手拧过来又捏过去的,翻腾欲呕。
她揉着隐隐作疼的眉心,只觉胸臆中堵着口怎么也吐不出的烦闷之气,想到这莫名其妙的和亲,还有至今连正主儿也未能得见一面,同他分辩个明白,她就觉胃更痛了。
午食之时,她只草草飮了半碗汤,随意夹了几筷子的菜吃了,便无甚胃口地命人把席撤了,默默到书案前练起书法,试图稳定心神。
写了数卷锦帛的佛经,她面色终于回复了一贯的恬淡温静,因专心太过,以至于姚不知何时到了身畔亦不知。“禀娘娘,钊妃求见。”
“钊妃?”梅小法蹙了蹙眉。
姚立时低声解说道:“钊妃乃桂国公主,一年前入宫为妃。”
“原来如此。”梅小法心下不知怎的有些闷疼得发苦起来。
本是被她隐隐约约遗忘漠视的现实,忽然一下子逼近了眼前。
自古君王坐拥美人无数,龙榻之上,夜夜换新娘,无论再美再好的女子一入了宫中,承宠也不过三五日,而后便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渐渐被吞没在这个华丽却冰冷的皇宫之中,死了也无声无息。
她不觉打了个冷颤,握着狼毫的手紧了紧,却也越发坚定了心中打算。
“娘娘不欲召见钊妃,婢奴去替您打发了她便是。”姚冰雪聪明地道:“就说娘娘您正眠着,外人不可打扰。”
“不,你请她进来吧。”梅小法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道。
姚迟疑了一下,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娘娘,钊妃娘娘”
并非泛泛之辈,单凭着她能让足迹罕至后苑的君上,一个月就踏进她的珠光殿两回,已是胜过后苑诸美人多多了。
“本宫心里有数。”她明亮乌黑的眸子望向姚。
避得了初一也避不过十五,倒不如早早打了交道,心里也好有个底。
唉,自幼最不谙争斗之事,就连邻里间小泵子们向货郎挑物什时,争个纱花针头线脑的,她都是躲得最边边儿的人,生怕一个不好,小泵子们把战火迁及了自己身上。
谁受得住一群莺莺燕燕七嘴八舌地扑将上来?她又不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