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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妻子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他正半坐半躺地窝在沙发里,看几周前一场nba总决赛的录像。
妻子穿过了客厅,径直向阳台走去,手中捏着那本王尔德童话,没有在沙发前停留,没有与他招呼。他一早就发觉了妻子今晚的沉默。他侧过身子,斜靠在沙发上,看着妻子推开了玻璃门,走进阳台,在白色的躺椅上坐下来,左手托起下巴,向着天空微仰了头。因为视角的关系,他瞄不到妻子的神情,只瞧见她端坐的背影。她穿着那件白色连衫裙,宽松的式样还是被她穿出了生动的线条,平常的家居服反而为她增添了为人妻母的温婉娴静。
他看到了一个清新的红衣女郎微笑着向他摆手,转身甩动了长发,摇曳而去的背影;他看到了一个明艳的白纱新娘左手擦着眼角的泪,右手捻着拖地的裙摆,从圆形环梯上缓缓步下的背影;他看到了一个朴素的蓝衫少妇倚在洒满阳光的床头,为怀中的婴儿静静哺乳的背影。这些背影像细雨下湖面的倒影,在一圈一圈生起、荡漾、消失的水晕中碎裂了,模糊了,重叠了,最后融成了一个寂寞的白衣女子坐在夜色弥漫的阳台上,仰面看天的背影。
电视机里,德里克?费舍尔在最后的4。6秒钟用一记穿心而过的三分球扳平了比分,全场响起了屋宇塌落般的喧嚣。再激动人心的一刻,因为预知,也变得平淡了。何况,别人的传奇再精彩,也不若亲历的故事更加打动自己。他暂停了录像,展开团在一起的身躯,笈了拖鞋,朝阳台而去。
“儿子睡着了?”他在圆桌旁的另一张躺椅上坐下身来。
妻子垂下托腮的手,侧转了身,朝他点头,还是没有啃声。
“今天又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哄他睡觉?”他指了桌上的那本童话,笑着问道。
“每晚一个,哪里有那么多好故事可以说?格林,安徒生,豪夫,王尔德几本童话都讲了一遍,再讲第二遍时,他就不要听了。我今晚自己编了一个,故事很烂,却是新的,勉强对付过去了。”妻子抱怨着。
原来是讲故事累到她了,他想。
“要不明晚换我来讲?”
妻子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看了足有好几秒钟,突然笑起来。她说:“省了。你还是陪他玩儿篮球吧。咱儿子才多大,别把你看到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说给他听,我可不想他这么早就被你教坏了。”
看到妻子笑了,他也高兴起来,厚着脸皮,笑嘻嘻地说:“我不跟他讲我看到的那些,还不行吗?我自己编一个,那种纯而又纯的。”
“编?你是一个会编故事的男人吗?我嫁了你这些年,竟然不知道哎。”妻子的反应颇大,语气中带了些嘲弄的意味。
他也不恼,似乎今晚纯粹就是要哄他开心似的,继续嬉皮笑脸地说:“听你这么讲,我也觉得自己真不是个说故事的人。得了,你把你今晚讲给咱们儿子听的给我讲一遍,让我也学一学,以后你不在的晚上,我也好依样画葫芦地编给他听。”
妻子又盯着他看了一阵,才说:“你真的想听吗?”
他刚才只是在开玩笑,他无意让辛劳了一天的妻子再费心神,但没有想到她却认真了。
“嗯,真的”他的回答是肯定的,声音中却透着犹疑。
妻子忽然转了头,向着天空的方向望了片刻,然后又转回来。她似乎作下了什么决定。
妻子靠到了躺椅上,身体松下来,目光也散了。右手的中指在扶手上缓缓敲击了几下,故事就开始了。她的声音很轻,但在宁静的夜里听来依然分明。
六月的最后一个晚上,校园里已经空荡荡了。那些假期以后还要再回来的,没什么好留恋,一考完试早跑光了;那些不会再回来的,纵是留恋,因为要直面前程,想着还是多些时间熟悉新地方的好,也差不多走完了。校园里有一座人工湖,湖里什么都没有养,或许养了什么,反正学生们没看到,只有一汪碧绿的湖水在那儿,倒也好得很。在湖面最开阔的岸边,摆着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配了两把椅子。那种常见的露天用的桌椅,铁做的,刷上黑漆,搬起来很重,但经得起日晒雨淋。对着岸边,有一个小卖部,卖些饮料零食什么的。学生们常买了,坐到湖边,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别看条件简陋,学期里天气晴朗的时候,真是一座难求。那个晚上,椅子当然都空着,缩在桌子底下。只有最近湖水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人,一男一女,都很年轻,学生模样。女生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那种老式、宽松、不带任何修饰的式样,现在只能留在家里穿了。男生穿了一件大大的体恤,体恤虽然大,还是被他的身体撑了起来。男生有一个漂亮的骨架,肩膀很宽,腰很细,腿又长又直。像很多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一样,瘦,身体薄薄的,不厚实,但是很挺拔。他的体恤也是白色的,胸口印了花纹,是学校里文学社的社标。他一直是那个社团的活跃分子,但是这件会员体恤他很少穿,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却穿了出来。
女生低着头,用吸管吮着一杯没有冰的冰红茶,她总是不喜欢在里面加冰块。她的眼睛一直瞄着对面,男生搁在桌上的手。男生的手很清秀,皮肤白白净净,手指又细又长,漂亮得都有些像女孩子的手了。不过,女生知道那确实是一双男人的手,因为被它紧握着的时候,有一些生疼,男人的力量感觉得清清楚楚。
男生不停地喝着可乐。他喝酒的时候,总是低着头,只看得见纠结的眉毛和泛红的额头。他喝可乐的时候,总是昂着头,看得见液体流过喉咙时皮肤的起伏和喉结的跳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那个晚上,他就一直昂了头,眼睛望着天空,不用去看女生的眼睛。
就在女生以为他们要这样过掉整个晚上的时候,男生突然说话了。他放下了可乐罐子,低了头,看着对面的女生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男生读过很多书,还在读很多书。相识以后,女生读过的课本以外的书都是男生介绍的。他会先把书里的故事讲给她听,他不会讲得很仔细,只会粗线条地说一个梗概,但他很会讲故事,女生听了总觉得好,就找了书来读。读过以后呢,有些她确实喜欢,有些她并不喜欢。所以,女生觉得,男生是她见过的最会讲故事的人。但是,女生没有想到在这个晚上男生还要给她讲故事。女生想再听听男生的声音,就丢下了塑料杯里那支被摆弄得不成样子的吸管,像过去一样,右肘支在桌上,垂下的手背托着半边脸颊,望着对面微光里的脸孔,听他讲了起来。
蔚蓝色的桌面上,伏着一个孩子。孩子的背上,生了一对淡黄色的翅膀。闭着眼睛,但没有睡着,他正思念远方的朋友。
窗户外,传来一阵呼啸。窗棱上,现出一张脸孔。面容透明而生动,流水一般。
“孩子,你找我吗?”
一股气流冲入屋子,钻进孩子的耳中。
孩子抬起了头,捏了一下兀自振颤不已的耳朵,笑嘻嘻地问:“伯伯,你又要出远门了吧?”
“嗯,又让你知道了。我要去东土采蒲公英的花蕊做过冬的护膝。”
这次,孩子张了手掌,掩在耳上,只让一丁点气流从指缝中钻进去。他抖了抖嫩黄的羽翼,现出一副自以为最可爱的神情,说:“伯伯,帮我一个忙吧。”
“这次万万不成了。上回带你出去,你溜了个影踪不见,我喊动了所有族人帮手,才把你找回来。你爹爹妈妈千叮万嘱,让我以后绝不能带你这个小家伙出门了。”呼啸响起,老人掉头走了。
翅膀急急张开,孩子从椅子上窜起身来,扑到窗口,抓住了老人的一丝发辫。他连声叫唤:“伯伯,伯伯,这次我不出去了,只求你给我捎一封信。”
老人被他拽住了头发不放,无奈地说:“送信?送到哪里?”
“东海口上有一块海星状的礁石,每日潮水退去的时候,就会浮出海面。伯伯,你在涨潮之前把信送去那里,会有一条人鱼等着收的。”
“人鱼?你是咱们飞灵族的孩子,怎么勾搭上了一条长着尾巴的人鱼?”老人诧异地问。
孩子不说话了,涨红了脸面。
老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叫起来:“啊!你跑走的那次,到底去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浑身都湿透了,冷得瑟瑟发抖,回来还病了好久?”
孩子又羞又急,舒展了一对羽翼,将头脸包裹起来。
老人沉默了,围着孩子走了一圈,等了好久,他还是不肯收拢金色的翅膀。老人没有办法,只得将一股轻细的气流从羽毛间的缝隙里送进去。“我替你把信捎去吧。不过,你要抓紧写哦,我就要起程了。”
呼啸一声,老人走了。
孩子从翅膀下钻出头来,趴到桌前,开始写信。他想写一首小诗,表达他的思念。
孩子很多情,才思却不敏捷,只在信笺上写了两行“爱如海水,宁静循环。眺望远方,一直坚强。”羽毛笔就停住了,再也继续不下去。他双腿跪到椅子上,挪动着小屁股,一连换了好几个姿势,依然抓不到灵感的蝴蝶。
他着急了,心想:这次若不能把信捎去,等伯伯下次出门的时候,小人鱼已经坐在洋流上不知漂到哪里去了。
他仿佛看到人鱼弯着尾巴,倚在海礁上,仰头望着天空,等着他的音信。潮水渐渐涨起来,淹没了礁石,她不能再等下去了,怏怏地游回了海中。
想到这一幕,孩子愈发着急了。他丧气地丢下笔,推开面前的信笺。不想滑动的信笺撞上了墨水瓶,打翻了它。黑色的墨水流出来,四处漫湮,脏了信笺,湿了桌面,漆黑一片。
孩子哇哇地哭起来,洁白的眼泪洒在桌上。墨水被稀释了,不再漆黑,变成了苍蓝色。
墨水洒了,信笺脏了,仅有的两行诗也模糊了,一切都毁了。
窗外响起了一阵风铃声。那是伯伯在告诉他:我要起程了,不然,蒲公英的花蕊要烂在东土的绵绵雨水里了。
孩子急中生智,从抽屉里找出一把剪刀,咬着牙,在自己的左翅上剪下了一大片羽毛。为了放得进伯伯胸前那个半圆形的口袋,那片羽毛也剪成了半弯。他来不及洗手,手上的墨水沾到了金色的羽毛上,留下了几块黑斑。
老人在窗口出现了。孩子将东西藏进他胸前的口袋,又在上面轻拍了两下,才放心。
老人起程了。他有些奇怪,孩子没有像往常那样飞出门口来送他。
老人不知道,孩子剪伤了自己的翅膀,飞不了了。当他滑过天空的时候,孩子又累又痛,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声音停住了。
女生想:这就是他给我讲的最后一个故事吗?
男生昂起了头,轻轻叹息,缓缓说道:“那时正是六月里的最后一天。地上的人们只要仰头,就能看到一片苍蓝的天空和一轮半弯的月亮。”
女生也昂起了头,她真得看到天空中夜色苍蓝,月儿半弯。
他记得今儿正是六月三十。他顺着妻子的目光望去,夜空纯净,一片苍蓝,没有一缕云丝,没有一颗星辰,只有半弯月亮,俯照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