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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窈将书拿过来一看, 分别是帝术君道治国。
这三本书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帝王之家的习书之作,只在皇家流传, 民间根本无法得之阅之。
令窈以为是皇帝送的,转念一想, 送书不是皇帝的作风,更何况皇帝的礼物早就送过了。
令窈想到一人。
短暂的怔忪后, 她慢了呼吸,小心翼翼去翻书页, 书页上有题字,她一眼认出字迹的主人,两手一抖, 将书扔出去,四周查探,急急唤人:“来人!”
宫人鱼贯而入,鬓鸦走在最前头,问:“怎么了?”
“传我的命令, 立刻召集羽林军,将东宫上下里里外外仔细搜一遍, 若有可疑人士,立刻抓捕。”
鬓鸦试探问:“有刺客出没?”
令窈目光冰冷:“不是刺客,却比刺客更厉害。”
羽林军迅速集结搜宫, 东宫每个角落都搜遍了, 未能发现任何可疑人士。
羽林军都尉前来回禀:“殿下, 是否要扩大搜寻范围,再搜一次?”
“算了。”令窈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鬓鸦见都尉走了,这才往内殿去,下午送来的礼物仍摆在案上,三三两两散开,令窈没让人收拾。
鬓鸦拣起地上的书,三本叠在一起,好奇道:“平时殿下最是爱惜书本,今日怎么了,竟将书丢到地上。”
案后,令窈坐在烛光下,神色有异,怔怔发呆,听见鬓鸦说的话,转过眸子去看。
目光触及她手里捧的书,想到送书的人,黛眉蹙得更深。
鬓鸦窥出她的不对劲,噤了声不再言语,默默收拾。
屋里的寂静落下来,半晌,鬓鸦收拾完毕,所有的东西都归到该放的地方去,就只她手上的三本书不知该如何处置。
她隐隐猜到,令窈的不愉悦或是因这三本不知来路的书,今日突然搜宫可能也是因为这个,鬓鸦不敢自作主张,悄声问:“要我扔了它吗?”
沉默数刻的少女果然开口说话:“扔掉罢。”
鬓鸦捧书往外去,快要走出殿门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个声音追过来。
“等等。”
鬓鸦回头,见少女衣裙拖地,风拂轻纱,踱步而来。
朦胧月影中,她白得仿佛和月光融为一体,伸出玉藕似的一截手臂,面上神情冷淡,嘴里却道:“再给我瞧瞧。”
鬓鸦恭敬将书摊开。
少女眼神嫌弃,指尖刮开书页,念出三本书页上分别写着的字。
总共三句,一本一句。
第一句是:“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
第二句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第三句很简单,正是她之前随意翻看的那句:“贺阿窈。”
三本书,两句话,贺她登储君之位。
令窈冷哼一声。
定是那人得知她册封储君的消息,特意派人相送贺礼。送一趟贺礼,悄无声息,不敢光明正大,只敢将礼物混在别人的礼物里,当真胆小如鼠。
能自由出入皇城不被发现的,只有山阳一人。三本书而已,也值得他用山阳冒险?
她不见得乐意收下他的礼物。
“殿下?”鬓鸦见少女死死盯着书,像是要将书盯出一个大窟窿。
鬓鸦贴心道:“殿下若要撕了它们,我这就去找剪子。”
少女闷声闷气:“不必了,我里头有剪子,将书给我罢。”
鬓鸦将书递过去。
少女捧了书,转身往里去,不像是要撕书的样子,倒像是要藏书。
鬓鸦心中好奇,但不敢问,默默地看着少女将书放进紫檀小柜里,一把金锁挂上,嘴里喃喃说了什么。
鬓鸦凑近听,听清少女的话:“真是小气,呸。”
至第二日,所有的礼物和书信都清点完毕,令窈翻来覆去地找,愣是没找到穆辰良的礼物和书信。
她心中纳闷,这人怎地不给她送礼物。
发生这样大的喜事,搁平时他早就送一大堆礼物过来了,今儿个是怎么了,连封书信都没有?
又过几日,穆家送来了文书,令窈这才知道,为何她没收到穆辰良的礼物和书信了。
他不是没送,他送了,被他的老父亲拦截而已了。
皇帝忧心忡忡,将穆大老爷的文书拿给令窈看。
穆大老爷的文书简单几句,没有提新储君的事,更没有庆贺之言,通篇只有一个意思——解除婚约。
令窈看完文书后,久久未曾说话。
皇帝道:“对于这次册立新储君的事,各大世家颇有微词,朕本以为至少穆家会站出来支持,没想到他不但没有恭贺上礼,反而要求解除婚约,卿卿”
令窈放下文书,语气平静:“穆大相公要求解除我与穆辰良的婚约,合情合理,爹爹无需替我担忧。”
“当初死活要结亲的人是他家,如今主动提出退婚的也是他家。”皇帝有些恼怒“哪有一国储君被人退婚的!穆家简直欺人太甚!”
令窈抚慰皇帝:“爹爹莫生气,气坏了身子,以后谁来疼我?”
皇帝这才缓口气,担忧地看着令窈:“卿卿不生气?”
令窈笑了笑“生气解决不了问题,与其白生气一场,不如早些想出应对方法。不瞒爹爹,其实我早就料到,册封储君后,穆家可能不会再与我结亲。”
“这是为何?”
“因为穆家嫡长子不可能入赘皇家。我尚是公主时,他们与皇家结亲,是结两姓之好,但是我做了储君,这婚约的从属就变了,一国储君,日后的帝王,怎能在人之下?日后结亲,只能是从妻纲,不会从夫纲,若是从妻纲,那么穆辰良必须入赘。”
皇帝眉头紧锁:“穆辰良那般爱慕你,兴许他会同意。”
“他同意没用,必须得整个穆家同意。”
皇帝问:“卿卿打算怎么办?”
“任何人都不该为了成为谁的附属品而放弃一切,穆辰良只能是穆家嫡长子,大好的前途握在他手里,我不想也不需要他为了我与整个穆家公然为敌。所以,这婚必须退。”
皇帝迟疑,出声提醒:“你新做储君没几日,就被穆家退了婚,其他世家见你没了穆家的支持,定会蜂拥而上群起攻之。”
令窈不以为然:“所以,这婚更得退。”
皇帝不解:“卿卿何出此言?”
令窈冷静分析当前局势:“如今外忧内患,外有逆贼伺机而动篡谋江山,内有世家对新封储君的事蠢蠢欲动,外忧暂时搁置不提,但内患却必须及时解决。穆家身为世家之首,举足轻重,收服了他家,也就等于收服了其他世家。”
“卿卿打算如何做?”
“我必须前往幽州一趟,亲自将退婚文书送到穆大老爷手里。”
皇帝看出令窈的用意,既惊讶又担心,提醒:“那位穆大相公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卿卿想清楚了?真要去幽州?”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令窈云淡风轻,提笔起拟退婚文书。
从汴梁至幽州,令窈悄悄出行,除皇帝外,无人知晓她的行程。
羽林军乔装打扮,沿路相送,外表平淡无奇的车队,实则铁桶一般,戒备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令窈坐在马车里,身边只带了一个鬓鸦伺候。
鬓鸦将侍卫千里加急的信呈上,令窈正闭目养神,单手抵着鬓角,优雅地靠在引枕上,语气懒洋洋:“我懒得看了,你拆开念给我听罢。”
鬓鸦将信拆开,看清上面的字,犹豫了一下,念:“吾爱卿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小奴思之念之,已近癫狂”
令窈顿时睁开眼:“停下,不准念了。”
鬓鸦咽了咽,低下头偷笑。
令窈将信拿过去,看清信封上穆辰良的字“空青敬上”嗔鬓鸦一眼:“你怎地不告诉我,是穆辰良的信?”
鬓鸦:“你也没问我呀。”
令窈哼了哼:“你出去。”
鬓鸦凑近,笑着看她脸上两团晕红,学穆辰良信里的语气:“吾爱殿下,小奴惶恐,可是小奴做错了事,殿下才不让小奴在身前伺候?”
令窈推开鬓鸦,不再理会她,自己背过身,用宽袖遮挡书信,继续往下看。
穆辰良的思念之语写了整整十页,每一句都甜得发腻,后五页庆贺她登储君之位,虽不是甜言蜜语,但字里行间的骄傲与敬仰,更胜甜言蜜语。
他只在最后草草提了几句穆大相公对女子为储君的事颇有微词,因为触碰到世家的底线了,他说完这些,又说他会尽快说服穆大相公,让她无需担忧。
令窈看完信,心中滋味复杂。
穆辰良怕是还不知道,穆大相公的退婚文书早已送到汴梁。看得出来,穆大相公对于她做储君一事有多不满,若不是有穆辰良在穆家阻拦,只怕送到汴梁的就不仅仅是一封退婚文书了。
正如穆辰良在信中所说,女子做储君,日后登基为皇,确实触碰了世家的底线。所谓的百年世家,勋贵之家,皆都是男子立功名创家业,突然一个女子冒出来,做了高高在上的储君,他们确实应该害怕。
但他们不是害怕她,是害怕其他的女子纷纷效仿她,是害怕这世道因她而改变,害怕他们代代相传的“男儿本色”断在她手里。
是女子不能立功名创家业吗?不,不是的,他们心知肚明,有女子为他们任劳任怨当牛做马,他们才能作威作福,甚至不费吹之力即可坐享其成。
这世间向来都是弱肉强食,既得利益者怎会与弱者谈平等,能为弱者争取利益的,只有弱者本身。在这世道,她们身为女子,便是弱者。弱者的权利,只能由弱者自己去抢,去夺。
今日是她登储君的权利,明日便是千千万万个她当家做主为官为吏的权利。
她的权力,即代表了天下女子的权利。
他们怎会不害怕?
令窈黑眸瑟缩,往后微仰,靠在引枕上,若有所思。
她虽有心掀翻这世道,但不能急在一时,需得慢慢来,一步步来。
如今她要做的,便是效仿男子,男子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男子如何面不改色利用人,那她也有样学样。男子之间,最爱谈的,无非是美色与利益。
穆大相公不像是个会被美色诱惑的人,所以只能用其他利益诱之逼之。
车马行在山野间,令窈掀了车帘往外看。
他们已至幽州地界,一路行来,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哪里都好,就是田间风光差了些。
她盯着青黄不接长势堪忧的稻田,看着看着,面上忽地生出笑容,黑眸深沉,成竹在胸。
穆府。
穆大老爷刚从外面回来,热得一身汗,尚未来及更衣沐浴,管家急匆匆找来:“老爷,不得了”
穆大老爷出声打断,既恼火又无奈:“少爷又逃出去了?他怎地一刻都不肯消停!”
“不是少爷。”管家想了想,替穆辰良多做一句解释:“自从老爷威胁少爷说要退婚后,少爷就没再绝食了。”
穆大老爷不耐烦:“不是少爷闹事就行,其他事我不想管,你自己看着办。”
管家:“皇太女殿下来了。”
穆大老爷吃惊:“你说谁来了?”
片刻后,穆大老爷匆匆赶往书房。至书房门口,脚刚抬起,忽地想起身,犹豫数秒,又放回去,皱眉转身,往回走。
何必着急待客,皇太女又怎样,这个储君人选,他本就不赞同。
女子做储君,天大的笑话!
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小小女子罢了,也就辰良中了邪失了心智,才会被她唬得痴痴傻傻,要什么给什么,恨不得连命都给出去。
穆大老爷走出几步,听得身后有人唤:“穆大相公。”
这声音清亮冷冽,透着少女特有的几分空灵慵懒腔调,听到耳里,让人心头一酥。
穆大老爷回头,见一金衣少女立在门口,衣上绣折枝白牡丹,纱袖金线压边,墨黑的乌发如云团一般垂在脑后挽成花髻,鬓间珠翠金玉,眉心点红,耳边坠绿。
高贵大方,不似凡间之人,真真是美艳不可方物。
她年纪小,气势却足得很,一双黑灵灵的眼睛,没有半分娇怯,淡淡睨他一眼,高位者的姿态拿捏得当浑然天成,上半张脸冰冷,下半张脸浅笑。
“孤还以为是自己看错,穆大相公来了书房,怎会不和孤打一声招呼就离开?听闻穆大相公最是守礼的一个人,又怎会失礼至此,定是孤一时眼迷,看错了人。却不想,真是穆大相公。”
她一开口就以“孤”自称,提醒他她如今是储君而非公主。又以礼数为开场,三两句就点明他故意轻慢的态度,如此不卑不亢,压得他无法辩驳。
穆大相公愣了愣,尚未想好该回些什么,少女已近身侧。
“穆伯伯,卿卿同你说笑呢,我远道而来,未经通传擅自入府,是我失礼才对,穆伯伯莫要与我计较。”
方才君威十足的少女,说变就变,亲近热情,活泼开朗,仿佛只是他家中一个备受宠爱的小辈,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储君。
恩威并施的手段,她拈手就来,为君者的气势,与生俱来,令人咂舌。
穆大相公想了想,将心底所有故意怠慢令窈的念头收住,立刻将她迎入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