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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轻蔑笑道:“杨帝昏庸无能, 竟派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丫头镇守广陵, 他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们孟家了。”
“兴许他是想将广陵白送给我们孟家,拿下广陵, 南渭就全是我们的了。”
众人说起战事,议论纷纷, 一人一句,口水唾沫横飞。
无人注意到大椅中孟铎脸上的微妙神情。
他眼底微沉, 舌尖压着“宸阳公主”四字,薄唇无声阖动。
山阳立在孟铎身旁, 听得众人讨论广陵主将,嘴里没一句好话。
山阳攥紧拳头,终是憋不住, 脱口而出低吼一句:“都住嘴!”
大家吓一跳。
主君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的武士少年,从来只知杀人,鲜少与人交谈,像今日这般突然出声,倒是头一回。
“你们嘴里的小小女子, 可是当年翡明总宴的状元!”
竟还有第二句,真是稀奇。
“她虽年少, 但却不像你们说的那般无知!”
接连蹦出三句,众人甚觉新鲜,有人笑道:“你作甚为对家说话,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难得见你张回嘴, 竟是为了维护杨帝的外甥女。”
山阳浓眉紧皱,顶着满脸杀气,气呼呼往外走。
再多听两句,他怕自己失控。
“欸,怎地走了?”
孟家大主事孟齐光这时缓声提醒:“你们当真不知这位宸阳公主是何人吗?”
众人一愣,被南渭的几场胜仗冲昏了头,这时缓下来,才记起一件重要事。
主君当年在临安时,与这位宸阳公主有些渊源。
宸阳公主,可是主君过去的学生。
方才带头嘲讽的那几个人忙地去窥孟铎脸色。
孟铎若玉润白的面庞无情无绪,乌沉双眉下幽深眼眸朝人群乜斜一眼,淡淡道:“在临安时,为打发时间,无聊教过她几年,算不得什么特殊渊源。”
他话虽是这样说,视线扫过那几个大放厥词的主事时,眸底沉了沉,隐隐散发寒气。
刚才说话的那几个主事并未察觉,只当是孟铎不将宸阳公主当回事,默许他们言语贬低她,越发得劲。
孟铎起身,踱步而去。
他突然离开,留下满堂的主事们,众人想拦不敢拦,只得看向孟齐光“战报还没说完,主君就走了?”
孟齐光没说什么,只道:“想必主君去更衣了,你们继续说便是,稍后我再回禀主君。”
帐外。
山阳蹲在地上拔草,身后脚步声响起,他头也不回,继续拔草。
“这里的杂草都已被你拔尽,换块地方吧。”孟铎声音落下。
山阳嘴巴撅得更高,气闷闷问:“我就爱拔这里的杂草,不去别的地方。”
身后没有声音。
山阳气不过,不假思索问出声:“先生,他们那样说她,难道你不生气吗?”
良久。
孟铎:“山阳,你已不是昔日郑府书童。”
山阳怔了怔,转过脑袋望孟铎,孟铎长身玉立,光风霁月。
明晃晃的日光从他肩上掠下,照得人睁不开眼。
他玉白的面容无情冷酷,黑白分明的眼里只有上位者的威严与沉静。
山阳鼻头一酸,脑袋埋低,揉了揉眼,沾满泥土的手弄脏眼皮,哑声问:“若是成功夺了杨帝的江山,先生会如何对她?”
孟铎皱眉,莫名有些烦躁:“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山阳紧张:“先生会杀了她吗?”
孟铎:“不会。”
山阳松口气,继续蹲回去拔草:“以后先生同他们讨论战事,我再也不去了,说句不怕先生责备的话,我听不得别人骂她,下次再听,只怕会忍不住出剑。”
“山阳。”
山阳努努嘴:“先生别急着训我,我为什么护她,先生最清楚,要不是过去先生日日让我护着她,我怎会养成这种坏习惯。”
孟铎一顿“那已是过去的事。”
山阳:“是,我明白。”抬头再次仰望孟铎“在这里,先生只能是孟家主君,而我只能是主君身边的血手。”
孟铎从袖下伸出修长瘦削的手,弯腰摸摸山阳脑袋:“委屈你了。”
山阳双眼又痛又红,直言不讳:“先生,我想她了。”
“嗯。”“先生,你想她吗?”
“不想。”
“先生骗人。”
“嗯。”平原山谷一望无际,日光尽头,是富饶的广陵城。
汴梁来的军队昨日已至广陵。
千军万马重重守卫的帐篷里,住着广陵之战的主将。
孟铎收回视线,目光重新回到山阳身上。
片刻犹豫。
他道:“准备一下,有要事交给你。”
山阳懵懵问:“什么要事?”
孟铎转身离去:“入夜你便知道了。”
广陵。
没日没夜的赶路令人筋疲力尽,汴梁的护卫队扎营西北军驻守的领地,令窈一入帐篷,倒头就睡。
临时搭的小榻刚好够她一人躺,郑嘉和坐在杌子上,同她聊话:“这几日辛苦卿卿了。”
令窈打个哈欠,挪了挪脑袋,主动将脸递到郑嘉和掌心,半枕着他的手,任由他的指尖摩挲侧颊,她闭着眼说:“身体上的辛苦不算辛苦,心里的辛苦才是真辛苦。”
“卿卿心里有担忧的事?”
令窈点点头,诚实回答:“怕输。”
“怎会输?”郑嘉和宽慰她:“卿卿绝不会输,只要卿卿想赢,就一定会赢。”
“哥哥说得对。”令窈也不纠结了,阖眼笑起来,豪言壮语:“待我睡醒,养足精神,杀他个片甲不留!”
说完话没过多久,她沉沉睡去。
郑嘉和守在榻前,眸光温柔似水,静静地抚着她的乌丝。
天色黑不见底。
军队里打更的小兵已巡过三回。
郑嘉和若有所思往帐帘的方向看了看,起身吹灭帐内烛光,往用来换衣沐浴的屏风后走去。
寂静的夜幕中,有两道身影如鬼魅般蹿过。
这两道身影躲过重重守卫,直奔主将大营而去。
今夜的主将大营并未设防。
两道黑影在帐帘前慢下来,迟疑半晌,最终还是选择往里而去。
榻上躺着一人。
空气里是少女香甜的气息,她惯用的香包,行军打仗也要带在身上。
帐内没有蜡烛,只有从帘隙中泄入的朦胧月光。
她闭着眼,睡得昏昏沉沉,不知做了什么好梦,唇角扬起弧度,浅浅笑涡天真美好,嘴里嗫嚅,说着梦话。
孟铎凑近了听,才听见她嘴里说的是什么。
她在喊:“杀啊——”
大概梦中战况激烈,光喊还不够,她还张牙舞爪,身上锦被全都蹬开。
孟铎轻手轻脚替她掖好被角,在榻边坐下。
山阳激动地伸长脖子瞧了瞧,瞧了好几眼,看够了,才悄声提醒孟铎:“先生,帐内还有其他人。”
孟铎并不意外,淡然处之:“我知道。”
山阳执剑就要杀向屏风后的人。
孟铎:“山阳,不得无礼,退下。”
山阳愣了愣,只得往外去“我在外面望风,先生一切小心。”
山阳走后,孟铎出声:“二公子,出来罢。”
郑嘉和款步而出:“孟先生好胆识,明知有诈也敢迈进帐里。”
“并非是我好胆识,而是二公子为人光明磊落,断不会做出卑鄙之事,所以即便孟某有所察觉今夜守卫松散,也敢继续前来。”
郑嘉和单手负背站在黑暗里,冷冷睨去:“你是叛军之首,难道不怕我现在命人擒了你?”
“你不会。”
“你怎知我不会?”
“因为你不屑。”孟铎迎着郑嘉和的视线望过去“你要胜我,只会是在战场上胜。你和我一样,即便再怎么想占据一件东西,也会克制自己,因为你要赢得堂堂正正,无愧于心。”
郑嘉和身形微滞,沉了脸,走近几步:“收起你袖子里的迷香,我已哄她喝下安神汤,一时半会她醒不来。”
孟铎袖中动作停住“那就好,迷香用多了伤身,幸好二公子思虑周全。”
郑嘉和点燃蜡烛。
暖黄的烛光照亮他冷寒的脸,人前端方温润的郑二郎全然不见,眸底只剩猛兽对捕猎者的敌意。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你可知我为何在此候你?”
孟铎看向榻上沉睡的少女,缓缓伸出手抚上她的面庞:“自然是为了她。你有话要交待我,此话只能当面告诉我,所以你才在这里等我。”
郑嘉和不喜他触碰令窈,正要上前阻拦,孟铎已将手收回,端正挺坐,静候他的警告。
郑嘉和一字一字:“你做你的孟氏主君,无人能够挡你,就只一点,我必须提醒你,当初你既选择假死,就请你藏好自己从前的身份,不要露出马脚,更不要让她发现。”
孟铎低垂眼睫,紧盯榻上的令窈,语气平缓,没有遮掩:“她迟早会发现我的身份。”
“在她发现之前,我会尽全力先杀了你。”郑嘉和手里一把匕首抵上孟铎脖颈,慢声道:“划破你这张脸,然后再将你五马分尸,一块块丢进深山,即便她有所怀疑,到时候也只能死无对证。”
孟铎从容不迫推开郑嘉和的匕首,丝毫没有被他的话所骇:“你怕她伤心,我何尝不怕她伤心?这些话,不必你来告诉我,我自己心里有数。”
郑嘉和拿开匕首,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冷嗤:“你莫要告诉我,你真心在意她?孟铎,你根本没有心,何必装出这副样子唬人,今夜你就不该来。”
榻上的少女翻了翻身。
两人皆是一吓。
剑拔弩张的氛围就此凝住,两人默契屏住呼吸。
待她重新说起梦话,寂静才被打破。
孟铎与郑嘉和四目相对。
他薄唇轻启,答:“思念故人,怎能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