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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嘉辞背靠槅扇门坐在地上, 喉间匕首只差分毫,就要刺出血来。
他一动不动僵在那,眼中闪过措不及防的惊恐。
然而这惊恐也只是讶于对面人的举动,并非对生死的恐惧。
片刻缓神, 郑嘉辞扬起下巴,他甚至有意往刀锋上靠, 抬眸定在郑嘉和脸上, 肆无忌惮打量他。
“二哥真是深藏不露, 谁能想到郑家的病秧子竟能暗中把持整个郑府, 甚至执刀相向自家兄弟。”
郑嘉和充耳不闻, 他修长瘦削的手轻轻往里一推。
匕首划破肌肤, 鲜血涔出来。
郑嘉辞仍笑着,仿佛脖间被刀割破的不是他, 而是旁人。
郑嘉和抹过刀尖血珠, 指间摩挲,俊秀眉眼透出冷意:“三弟好胆量。”
“二哥过奖。”
郑嘉和俯下身,贴到郑嘉辞耳边, 薄唇轻启:“有勇有谋固然好, 但若用错心思,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便是自取灭亡。”
“二哥的话,三弟谨记于心。”
“谨记于心不够,得刻骨铭心才行。”
郑嘉辞蹙眉。
下一秒,他重得自由, 抵在喉间的匕首蓦地移开,然而——
刀起刀落,快速掠过他的脚腕。
郑嘉辞瞪大眼,笑意尽褪,锥心痛楚使得他脸色惨白,一如白日里郑嘉和得知令窈被绊在水里时的失态。
“二哥欺人太甚!”
“彼此彼此。”
郑嘉辞颤抖捂住脚腕,血汩汩自指缝溢出,不用看也知道,他脚上撕开一道狰狞血口,郑嘉和差点挑断他的脚筋。
匕首沾尽鲜血,郑嘉和嫌弃地捞过郑嘉辞宽袍一角,用他的衣袍擦拭匕首。
郑嘉辞咬牙切齿,明知故问:“二哥好狠的心,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二哥?”
郑嘉和惜字如金:“你说呢?”
他洞察一切的眼神投过来,郑嘉辞懒得再装,讪笑:“我同四妹妹开个玩笑而已,为一件小事,二哥竟如此大动干戈。”
郑嘉和手中擦匕首动作一停“小事?”
郑嘉辞咽了咽,及时闭嘴。
郑嘉和揪过他的衣领:“你威胁那对母子,故意设局让卿卿入水救人,你赌她心地善良,定不会见死不救。”
郑嘉辞敛神,沾满血的手搭上郑嘉和手背:“四妹妹因此博得美名,二哥该感谢我才是。”
郑嘉和一字一字:“若不是穆辰良出手搭救,卿卿早就溺亡。”
郑嘉辞为自己辩白:“我怎知四妹妹会在水里扭伤脚,即便没有穆辰良,我也会跳进去救她。”
郑嘉和松开他,语气冷漠:“郑嘉辞,从今往后你不必再试探,我双腿瘫痪是真,你若再敢因此算计卿卿,我定让你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郑嘉辞被点破,面不改色,转过眸子望他,眼中晦暗不明:“二哥待四妹妹,当真是爱若珍宝。”
郑嘉和并不否认:“是。”
郑嘉辞继续说:“想想也是,四妹妹娇媚可人,小小年纪就已出落成倾国之貌,谁见了不爱?再长两年,莫说旁人,只怕连我都要心动。”
郑嘉和眼神似刀剜过去,冷冷提醒:“郑嘉辞,她是你堂妹。”
郑嘉辞不动声色盯牢郑嘉和面上神情,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变化:“那可未必。以前不觉得,现在她长开了,我越看越觉得,其实她并不像我们郑家的——”
“闭嘴。”
郑嘉辞心中猜想有所落实,转换语气,笑道:“二哥,莫不是连句玩笑话都不让人说?”
郑嘉和不再理会,转过轮椅,往门上敲三声,立马有人将门打开。
郑嘉辞喊住他:“郑嘉和,你做到这份上,以后是要正式与我争郑家的掌权吗?”
郑嘉和背对着他:“郑嘉辞,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做人做事,只为权势。”
“不为权势,还能为何?”
郑嘉和默声,推着轮椅往前。
身后郑嘉辞眼神凶狠,双手紧攥,恨得牙痒痒。
飞南前来接应。
郑嘉和月下缓步行进,飞南亦步亦趋跟着,主仆俩气定神闲,方才只是寻常散心。
刚刚离开的时候,飞南瞧见郑嘉辞瘫坐门边,地上一滩血。他惴惴不安,小声试探:“少爷,三少爷会死吗?”
月光如纱,覆上郑嘉和的面庞,他眉间又恢复往日温柔,耐心道:“傻飞南,我取他性命何用?只是让他痛得死去活来,长个教训罢了。他腿上的伤,养几个月就会好。”
飞南傻傻说:“原来少爷没想要杀三少爷,我还以为——”
“以为我要杀他?”
“是我想岔了。”飞南松口气,推着郑嘉和继续前行:“三少爷心思叵测,今日若不是他疏于防备,我们根本无法得手,经由一事,他定会加强戒备,以后若要再动手,只能兵刃相见。”
飞南嘴里说了些什么,郑嘉和无心倾听。
他仰头望月,月亮圆圆一轮挂在天边,白光盈盈,却如雪寒冷。
许久。
飞南忽然听见郑嘉和问:“你觉得三少爷怎样?”
飞南怔了怔,诚实回答:“三少爷既像狐狸,又像毒蛇。”
郑嘉和似在回忆什么,唇边勾起嘲弄:“像什么都无用,如他心机深沉,机关算尽,到头来不还是算不到自己的心。”
飞南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奇问:“少爷,什么心?”
郑嘉和摆摆手,不欲再说。
飞南只好忍住,转过话头,担忧问:“安插在三少爷身边的暗线,只怕要重新换人了。”
郑嘉和:“你无需愧疚,我们并未对他威逼,是他自己经不起诱惑,他既能被我收买,自然也会被他人收买。”
飞南叹息:“还是少爷看得明白,他的下场早已注定,不是我们也会有别人。”
他想起什么,又问:“明日三少爷闹起来,少爷打算如何应对?”
郑嘉和笑意缱绻:“不用应对,以他的性情,定会遮掩此事。”
飞南纳闷,三少爷会主动遮掩此事?
第二日,不出郑嘉和所料,府内一切照常,只除了一件——
朗月阁那位伤了脚,说是醉酒走夜路时不小心被路边大石绊倒受伤,需要静养数月,近日往来邀约全都推掉,不让人打扰。
郑嘉辞自己找的大夫,大夫守口如瓶,对外只称脚伤是被脚腕被石块锋利棱角划出的血口子。
伤口厚厚包扎起来,除了换药的大夫以及身边心腹,外人并不知道他的伤是刀具所致。
心腹随从白术跪在郑嘉辞面前,昨夜被药迷晕的人也有他。
白术忿忿不平:“少爷何须替二少爷遮掩,他做出这样的事——”
话未说完,郑嘉辞一巴掌扇过去,眼神狠戾:“还嫌我不够丢人吗?非要嚷得全临安都知道,我被郑嘉和那个病秧子捏在手心搓揉?”
白术大气不敢出,自行扇耳光:“少爷息怒,是我思虑不全。”
他要自罚,郑嘉辞便任他自罚。
直至白术两边脸高高肿起,嘴角涔血,郑嘉辞才伸手阻止他,不紧不慢地吩咐婢子,取来冰块,亲自替他敷脸。
“你身为我的近侍,你这张脸,代表着我的脸面,旁人若瞧见你这副模样,该如何做想?”
他越是淡定,白术就越是心惊,求道:“少爷饶命。”
“饶命?你有命可饶吗?”郑嘉辞一把攫住他下巴,不紧不慢地说:“你的命,早就不是你自己的,拿我的东西求我,你好大的狗胆。”
白术颤抖:“是我言辞有失,我该死。”
“你确实该死,竟让人有机可乘,害我遭受此等奇耻大辱。”
白术抱住郑嘉辞另一只腿:“少爷,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郑嘉辞踢开他:“我从不养无用之人。”
跟随多年的昆布进屋来,轻而易举擒住想要逃跑的白术,恭敬问:“少爷想要如何处置他?”
郑嘉辞一双桃花眼微眯:“碎尸万段。”
“是。”
白术被拖出屋子,无计可施,只得求昆布:“你放过我,我给你黄金千两。”
昆布不为所动。
白术哭出声:“他无情无义,今日能杀我,明日就能杀你!你不过是运气好,昨夜恰好不在他跟前,不然今天你也得死。”
昆布这时开口:“少爷只杀叛徒,你自己做过什么,你自己清楚。”
白术僵住:“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
昆布继续磨刀:“原先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你做了二少爷的细作,便该料到今日下场。”
白术被捆得严严实实,嚷:“救命!”
昆布神情朴实诚恳:“我特意将你拖到郊野,为的就是不受打扰。此地偏远,不会有人听见你的叫喊声,你放心,我将砍刀磨得锋利,一刀下去,你不会感到痛苦。”
白术惊恐至极。
茂密的树丛间,一个身影飞快飘走。
山阳回到书轩斋,将自己探到的事当趣事说与孟铎听。
孟铎翻过书页,专心看书。
山阳嘟嚷:“先生,我辛苦探到这些事,难道你一点都不想听吗?”
孟铎:“我又没让你打听。”
山阳郁闷:“我以为先生会感兴趣。郑家这两兄弟平日谦和有礼,背地里却一个比一个毒辣。”
孟铎从书里抬起头:“天底下最毒辣的人摆在眼前,你怎好意思说旁人?”
山阳摸脑袋笑:“先生谬赞,我不过是偶尔杀红了眼停不下来,但只要先生在跟前,一声命令,我便能立马停下。”
“没说你。”
山阳一愣,而后回过味,神情严肃:“先生才不毒辣,先生是天底下最有善心的人。”
孟铎被他的样子逗笑:“你倒说说,我如何有善心?”
山阳:“每次先生在路边看到小猫小狗,都会收留它们,先生甚至买下城外最富丽堂皇的崇元楼,专门拿来养这些小猫小狗。外人只道崇元楼新换的主人性情怪异,鲜少邀人登门拜访,却不知道这楼的主人根本不是人。”
孟铎拿书拍他脑袋:“你竟说我不是人。”
山阳躲闪:“那楼的主人本就不是先生,而是住在里面的猫儿狗儿,难道不是吗?”
孟铎招手让他上前,山阳老老实实低头挨了他一下,孟铎嘱咐:“以后别再非议郑府的少爷们,没我的吩咐,切莫擅自行动。”
山阳呐呐道:“连说都不让说,先生好偏心,不就是他们的妹妹拜在先生门下吗,有什么了不起。”
“他们皆是有才之人,我怜惜他们的才能,并非你说的那样,是因为四姑娘。”
山阳话锋一转:“说起四姑娘,前阵子她同穆少爷吵架,竟连夜课都不来,说什么学琴,实则是为躲穆少爷,先生不能再这么纵着她。”
孟铎无奈,并未回应山阳的告状,而是问:“你为何总和她过不去?”
山阳垂目,轻声说:“先生待她太好,我怕她日后会成为先生的软肋。”
他说得认真,孟铎却将话当笑话听,不以为然笑了笑,让他将今日要练的字帖送去碧纱馆:“你同她说,她昨日义举,我甚是欣慰,宽她三日假,三日后交一则游记,准时来上夜课。”
山阳将话带进碧纱馆,令窈听完,道:“告诉先生,三天后我会准时出现在书轩斋。”
她一连半月没去书轩斋,勤学久了,偶尔闹起小性子,为旁的事耽误习书,事后只觉羞愧难当。
亏得孟铎能忍住,这期间没有对她耳提命面,反而任由她胡闹。
令窈感慨,孟铎越发体贴,同从前不近人情的冰冷模样全然不同。可见与人相处,不能一锤定音,需得慢慢品尝,方知是苦是甜。
当天,令窈让鬓鸦做了鱼羹送过去,她昨日亲自钓上来的鱼,味美鲜甜,有他一份。
送完鱼羹,她又研墨提笔,将这些天拖着没写的文章诗词一鼓作气全写完。
三天里,没做别的,一头扎进书里,学得头昏脑涨,只为孟铎抽背她功课时,她能对答如流。
鬓鸦感叹:“依我看,以后也别叫什么四姑娘,改叫拼命四娘更合适。”
令窈嗔她:“我若不勤勉,怎能比过穆辰良,在先生跟前,这口气我定是要争的。”
“只要你开口,难道穆少爷还不肯让你?”
令窈继续奋笔疾书:“谁要他让,我是先生正经教出来的学生,他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我若比不过他,岂不叫先生寒心?”
屋外有吵闹声。
令窈不悦:“是谁?”
鬓鸦出去一看,回话:“是五姑娘。”
令窈心情好,丢开笔:“放她进来。”
郑令清跳进屋,直奔书案而去:“四姐姐,你怎么还在这里。”
令窈听得迷糊:“我不在这里,该在哪?”
郑令清戴着金蜻蜓头簪,说起话来脑袋上的蜻蜓翅膀也随之微微晃动:“你该去看我哥哥,都好几天了,全府上下的人都知道我哥哥受伤养病,大家都去探过,就你一人没去。”
鬓鸦插话:“郡主打发我去探望三少爷,我正要出门,五姑娘就来了。”
郑令清看向令窈,圆圆的眼睛颇有怨言:“就只她去,你不去吗?好歹也是你三哥。”
这几日令窈忙着温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是以郑嘉辞受伤的消息传来时,她并未放在心上。
一个时辰后就要去书轩斋,顺便去朗月阁坐坐也行。
令窈跟着郑令清前往朗月阁,进屋没多久,她就开始后悔。
郑嘉辞为何用那种眼神盯着她?
仿佛她才是伤他的元凶。
郑嘉辞伤了腿,起先拄拐杖,后来找来木工做轮椅,如今坐在轮椅上,光看侧面,和郑嘉和有几分相似。
令窈同郑令清坐榻边,吃桌上的瓜果,偶尔往郑嘉辞那边瞥去,总能撞见他的视线。
令窈只当没看见。
郑嘉辞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缓缓朝她的方向逡巡,问:“四妹妹吃得开心,就不怕我屋里的东西有毒吗?”
令窈差点噎住。
旁边郑令清赶忙将瓜果吐出来,大惊失色:“哥哥,你脑子是不是坏了,竟在食物里下毒?我可是你亲妹妹!”
郑嘉辞揉揉太阳穴,只觉头疼。
令窈拉过咋咋呼呼的郑令清:“你哥哥说玩笑话而已。”
郑令清这才坐回去,重新拾起新鲜瓜果往嘴里塞,抱怨:“哥哥坏死了,开这种玩笑吓人。”
郑嘉辞彻底打消说话的欲望。
令窈接过郑令清的话:“说几句玩笑话,哪能算坏?五妹妹,真正的坏人,杀人不眨眼。”
郑令清问:“你怎么知道?难道你见过?”
令窈凑近,煞有介事告诉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郑令清推她:“我才不上你的当,你当我傻吗,你要是杀过人,那我也杀过。”
令窈眼神玩味,望向另一端喝冷茶的郑嘉辞,道:“你不妨问问你哥哥,看他是否同意我的话。”
郑令清大声将令窈的话复述一遍。
郑嘉辞抿口茶,慢条斯理道:“她说得没错。”
郑令清自是不信,翻白眼气闷闷说:“哥哥,你为何和她联手作弄我,我要向娘告状。”
她说做就做,当即跑出屋子,往三奶奶院子去。
丫鬟不知何时走开的,令窈回过神,发现屋里就她和郑嘉辞两人。
郑嘉辞推着轮椅朝她而来,第一次靠外力前行,动作略显笨拙。
令窈毫不掩饰:“三哥不适合坐轮椅,还是拄拐杖更好,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二哥哥,即使双腿不便,依旧温润端方。”
郑嘉辞刀刻般的眉眼涌起一丝不悦,讥讽:“他长年累月靠这玩意走动,我如何能与他相比?”
令窈沉下脸,忽略他话里的嘲弄:“你自然不能与他相比。”
郑嘉辞停在她面前。
他身上冷冽浓郁的水沉香扑面而来,靠得太近,滚烫鼻息喷洒在她耳畔:“四妹妹,方才你说我杀人,我杀谁了?”
令窈没想到他会一下子贴过来,无所适从:“我,我说玩笑话。”
郑嘉辞桃花眼透出餍足之态:“四妹妹作甚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
令窈往后靠,试图与他保持距离。
郑嘉辞却不让她得逞,他抬手拨动她耳间明珠:“你既说玩笑话,那我也同你说句玩笑话,我这双手,染的可不止一人之血,除了那个不知好歹的元清蕊,还有好几个呢。”
令窈强作镇定:“三哥哥莫要再说混话,刚才的话,我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郑嘉辞啧声:“四妹妹糊涂,与其从你二哥嘴里得知我的事,不如你自己来听,今日好不容易听到,怎能当做没听见?”
令窈一味装傻充愣:“三哥怎能如此说二哥,二哥从来没和我说过你的事,即便偶尔提起一两句,也全都是好话。”
她自然知道郑嘉辞所说之事,句句为真。
他的手段,她又不是不知道。此人最是阴险狡诈,被他关起来那两年,她深有体会。
她现在没心思应付他,一个穆辰良已经足够她闹心,没必要再添一个郑嘉辞。
屋门有脚步声响起。
郑嘉辞这才退后几步,令窈松口气。
少年声音清亮,尚未进屋,就已喊起来:“卿妹妹,你在里面吗?”
不等令窈应答,穆辰良已经迈进屋。
惹眼的红袍,乌沉眉目,气宇轩昂,一见她便笑:“卿妹妹,你果然在这,我寻你寻得好苦。”
令窈起身,为远离郑嘉辞,迫不及待朝穆辰良而去:“你作甚寻我?”
穆辰良将书囊夹在腋下,另一手去拉她:“自然是找你一起去书轩斋习书,我听先生说,今日是你归学的日子。”
身后郑嘉辞出声调侃:“我还以为穆少爷是来探我,原来是为找你的卿妹妹。”
穆辰良心情愉悦,同他问好,甚至唤他一声三表哥:“三表哥不记得啦?前天我就来探过了,今日来找妹妹,顺便问候三表哥,三表哥的脚伤好点了吗?”
“多谢牵挂,好多了。”
穆辰良想起什么,假惺惺问:“我来得突然,没打扰三表哥和卿妹妹聊话吧?”
郑嘉辞笑意虚伪:“我刚和四妹妹聊起我的脚伤,你就来了。”
穆辰良瞄了瞄他的脚:“说起脚伤,三表哥被石块绊倒划伤,未免也太倒霉,我家中与几位世外高僧颇有交情,或许可以请他们为三哥哥做场法事驱邪。”
他语气真诚,说的是肺腑之言。
令窈偷笑,抬眸望郑嘉辞,见他吃瘪,嘴唇蠕动,半天都没说句话。
令窈反手牵过穆辰良往外走:“我们去先生那,再不走,就要迟了。”
穆辰良顺从跟着她:“卿妹妹慢些走,小心台阶。”
令窈越走越快。
屋内。
昆布现身,紧盯窗外消失的背影,问:“少爷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郑嘉辞饮尽杯中冷茶,眼神阴鸷:“无需在他们身上费心思,我们自有自己的事要做。”
昆布迟疑:“二少爷那边——”
“先别管他,他过他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只要他不碍着我的事,少一个劲敌,我乐得轻松自在。”
昆布将城外田庄置买的情况一一回禀:“不出意外,从明年起,临安城内的米粮生意,尽数归在少爷手中。”
郑嘉辞深谋远虑:“光这一项还不够,运河口的船只往来,才是生钱的金元宝。”
昆布道:“以少爷的智谋,临安城内一应大小生意,都将是少爷的囊中之物。”
郑嘉辞道:“明年再说。”
昆布明白他的意思,问:“明年少爷进京赴考,我可以现在就赶赴汴梁,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大老爷拿来通融同僚的那些银子,我们已能给出十倍,重金砸下去,少爷必能金榜题名。”
郑嘉辞神色阴暗,缓声道:“昆布,有些事,无关银两。”
昆布为他抱不平:“少爷真才实学,不是银两没打点到位的原因,还能是什么?”
郑嘉辞靠回椅背,无可奈何闭上眼:“也许是圣意。”
昆布噤声。
书轩斋。
穆辰良牵着令窈走了一路,进了屋子仍不肯放手。
她往外抽手,他有意转移她的注意力,嬉皮笑脸同她道:“我有两手同时写字的本事,待会用左手写字,你瞧瞧。”
令窈疑惑:“你能两手写字?我怎么不知道?”
穆辰良笑道:“我又没告诉过你。”
说话间,孟铎的声音飘过来:“为师也想开开眼,你现在就写罢。”
穆辰良身形一滞,回头干笑:“先生。”
半柱香后。
孟铎拿起澄纸放在灯下看,道:“确实是好字。”
令窈笑道:“先生胡说八道。”
她伸手夺过那张纸,放到穆辰良眼皮底下,指着满纸鬼画符问他:“你写的这是什么?”
穆辰良硬着头皮说:“屈原的九歌。”
令窈笑得肚子疼:“他老人家要是知道自己的大作被人写成这样,只怕会气得死而复生。”
穆辰良指指纸上几行字:“卿妹妹,我真能左手写字,你看这行字字迹清晰有力,‘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正是我的名字。”
令窈定晴一看,勉强能分辨出几个字:“也就这一行字能入眼。”
穆辰良厚着脸皮问:“我的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好不好听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初是舅舅给你取的名字。”
穆辰良又道:“你的名字,不也是圣上取的吗?算起来,我们天生有缘。”
令窈羞红脸:“呸呸呸,先生在这里,你怎敢如此轻浮。”
穆辰良看向孟铎,惯用的无辜眼神,问:“先生,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我哪里轻浮了?”
孟铎轻飘飘一句:“她说你轻浮,你受下便是,何必争论。”
令窈挺直腰杆:“先生刚正不阿,卿卿最佩服先生了。”
孟铎含笑睨她一眼,绕回书案另一端坐下:“今日仍学谋术。”
令窈奉承:“只要是先生教的,学什么都好。”
穆辰良眼红,悄悄拽过她衣袍,讨她好话:“以后我修成博学,不比先生差,到时你也随我习书,好不好?”
令窈嗔笑:“师弟好大的口气,竟妄想取代恩师的地位。”
穆辰良眯眼笑:“有志者事竞成。”
令窈不再搭理他。
大概是前些日子松散惯了,夜课尚未结束,令窈泛起困意。
光顾着拾拣功课,完全忘了自己歇作时间已改。这段时间,夜晚戌时刚过,她便歇下了,今夜在孟铎处学至亥时,力不从心,听着听着就要睡着。
穆辰良存心替她遮掩,无奈孟铎就坐在对面,再如何掩饰,也躲不过去。
眼见令窈就要入梦,偏偏想睡不能睡,她察觉到自己的困顿,立马晃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她性子倔强,不学完绝不肯走。
孟铎想了想,布下功课,让他们俩自行论议。
令窈趴在桌上,双手做枕,一边同穆辰良论议,一边缓缓闭上眼睛。
她声音越来越轻,到后来只剩浅浅的呼吸声。
穆辰良看向孟铎,张嘴就要为令窈开脱。
孟铎抵住唇瓣:“嘘——”
穆辰良瞬时明白。
孟先生并非想要训斥令窈惰学,而是故意放纵,让她得以片刻歇憩。
穆辰良无声唇语:“我在这守着,待鬓鸦来接,我再唤醒她。”
孟铎颔首,往屋外去。
屋内寂静,烛芯燃烧的声音忽响忽灭。
怕她睡梦之中打翻灯油,伤着她自己,穆辰良轻手轻脚将案边烛火移开。
窗棂未合,春夜的微风灌进来。
穆辰良双手托腮,痴痴地看着令窈的睡颜。
昏暗的光线中,她玉瓷般的肌肤白腻娇嫩,吹弹可破。他忍不住抬手,隔空抚摸她腮凝荔鼻的脸蛋,自眉眼至红唇,描上一遍又一遍。
手都酸麻,不愿放下,大着胆子覆上去,指腹触手生温,不知她在梦中梦到了什么,嘴唇高高撅起,双颊鼓满。
他的手滚烫,他的心火热。
穆辰良呼吸紊乱,眨着眼,黑睫乱颤,心中生出从未有过的念想。
穆辰良被自己的念头吓一跳。
他什么都懂,可又什么都不懂,做事向来只凭自己喜好,碰到一个郑令窈,方知世事不能尽如他愿。
所以即便他想做些什么,也不能够。
穆辰良颓败地歪回椅中,脑袋仍侧向她,视野中她孱弱的双肩细窄的蛮腰引他上前。
穆辰良退而求次,心想,就抱一下,抱了就放开。
他鼓足勇气,小心翼翼从后面揽住她。
是他高估自己。
抱一下哪够。
那日看她兄长抱她,紧紧相拥,仿佛一放开,她就会消失。如今他总算能体会她兄长的感受。
如她这般讨人喜欢的女子,就该让人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穆辰良抱过旁人,也被人抱过,这其中有父母之情,也有友人之情,唯独没有爱恋情愫。
如今全了。
他太过兴奋,以至于连孟铎进屋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他抱着令窈,满心欢喜,沉醉其中,睁开眼才发现孟铎盯着他看。
穆辰良神色窘迫,匆忙放开令窈,小声同孟铎解释:“我,我见卿妹妹身上有虫子,所以才靠近查看。”
孟铎问:“虫子找到了吗?”
穆辰良声如蚊呐:“找到了,已经被我拍死。”
此时令窈迷糊醒来,穆辰良更加紧张,下意识望向孟铎,无声祈求,盼他不要将刚才的事告诉她。
孟铎挥挥衣袖,没说什么,同令窈道:“我乏了,想要歇息,你们早些回去,明日辰时一刻再过来。”
穆辰良松口气。
孟铎开口送客,令窈只好同穆辰良往外。
令窈睡软了,腿也软,鬓鸦还没来接她,她又不想让山阳背。
穆辰良自告奋勇:“我背你回去,你枕着我的肩睡。”
令窈嫌弃:“你的背不够宽,睡得不舒服。”
穆辰良努嘴:“那我抱你回去?”
“你抱得动吗?”
穆辰良拍拍臂膀:“别说一个你,就是十个你,我也抱得动。”
令窈闷闷不乐。
她实在太想睡觉了。
“事先说好,你若摔了我,从今往后,就不要再到碧纱馆来。”
穆辰良茫然:“你不是说好以后绝不冷着我吗,怎能借此机会远着我?”
令窈说话都有鼻音:“你到底答不答应?”
穆辰良立刻点头:“答应。”
她这才心安理得张开手:“小心伺候我,不准多话,走路要稳实,不要像山阳那样,飘若鬼魅。”
穆辰良瓮声瓮气问:“以前是他伺候你吗?”
“偶尔让他伺候。”
穆辰良将她拦腰抱起,语气霸道:“以后别让旁人伺候,就由我来伺候你。”
令窈一双手懒懒挂他身上:“你这么喜欢伺候人,干脆去做奴仆好了,做什么富贵少爷。”
穆辰良稳稳当当地抱着她,昂首挺胸,阔步往前:“我才不伺候别人,这份殊荣,天底下唯你一份。”
令窈嗤嗤笑“小心我作践死你。”
穆辰良心口装满欢喜,垂头望她:“你尽管放马过来。”
令窈笑几声没了力气,哈欠连连,闭上眼继续睡。
穆辰良想到刚才屋里偷抱她时的慌手慌脚,觉得自己实在是没出息。
芝麻大点的事,他何必做贼心虚。
她又沉沉睡去。
穆辰良凑近唤了声:“卿妹妹?”
令窈早在梦里吃遍山珍海味,哪听得见他的呼唤。
穆辰良停下脚步。
四周无人。
唯有天上群星似眼,一闪一闪,每一颗都在看着他。
穆辰良重新翻出自己脑海中那个大胆的念头。
光是想想,就已面红耳赤。
穆辰良深呼一口气,心想,反正以后他要娶她。
不知过了多久,夜空下的少年青涩地低下脑袋,颤抖的双唇蜻蜓点水般自小姑娘的面颊掠过。
只敢亲一下,不敢亲第二下。
穆辰良抬头,一颗心狂跳不止,整个人从里到外红透。
原来,同她亲近的感觉,比同她玩耍的感觉,好上千万倍。
他陶醉不已,忽地听到身后一道冷戾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穆辰良僵住。
被人看见了吗?
他几乎是瞬间下定决心,若只是奴仆,就只能怪那人命不好了。
穆辰良缓缓回头看。
不是奴仆,是郑嘉和。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别拦着我,我要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