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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那人走进前厅,众人这才看清她的模样。
五官端正, 虽无出挑之处, 但那身水蛇柳腰盈盈不堪一握, 二十左右的年龄,眼眸含羞, 声音清丽:“问老祖宗安,问老爷夫人安, 问诸位公子姑娘安。”
三奶奶头一个出声:“大哥你带来这么个宝贝,怎么也不早说?瞧她通身气派,倒像是宰相家的千金。”
郑令清并未理解三奶奶话里的抬举,好奇问:“宰相家的女儿该是姓穆,你姓穆吗?”
那人垂了头,声音有些窘迫,细着嗓子说:“姑娘说笑,我姓元。”
“元什么?”
“元清蕊。”
三奶奶抱住郑令清不让她再开口, 有意补救:“清水出芙蓉的清,风吹梅蕊闹的蕊吗?”
“正是。”
三奶奶笑:“人好看,名字也好听,有清蕊姑娘来府里做客,郑府蓬荜生辉。”
元清蕊含笑道谢, 视线扫过前方尚未发话的老夫人, 大老爷正低声向老夫人表明接人入府的来龙去脉。
昔日大老爷至西南任职时, 身陷陷境, 曾得当时的节度使元问相救。随着朝廷政党之争愈演愈烈, 元问受到牵连,被革职查办,虽未问罪,但从此落魄,郁郁寡欢。
元问死后,元家又遭山贼洗劫,家里只留一个姨娘与女儿,元家姨娘带着女儿到汴梁寻亲之时,恰好碰见大老爷,大老爷感念昔日之恩,得知元清蕊投靠亲戚未果,不忍心看恩人之女流落在外,加上元家姨娘下跪恳求,大老爷这才带了元清蕊母女回府。
老夫人问:“难怪,我说你怎么不顾名声带个孤女回来,原来有这番事情在里头。对了,她姨娘呢?”
大老爷答:“元姨娘坐不得船,只能走陆路,稍后就到。”
老夫人点头,刚要招手示意让元清蕊上前,望见怀中令窈撅嘴深思的模样实在可爱,忍不住晃晃她,轻声问:“卿卿,在想什么事,如此专心致志?”
令窈回过神,黑亮如镜的水眸探向正小心等候老夫人问话的元清蕊,她笑道:“我在想,这位新来的元姐姐,甚是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大家听到,一阵哄笑,三奶奶道:“你哪里就能与她见过?”
令窈粉腮似桃,玩笑话俏皮:“许是前世打过照面。”
老夫人笑声更甚,捏捏令窈的脸蛋,抬眼示意元清蕊坐过来。老夫人捏了元清蕊的手握在掌心,向她介绍府中众人,提到令窈时,老夫人难掩喜爱:“这是我家最顽皮的四姑娘,当今圣上的亲侄女,宸阳郡主,小名卿卿。”
元清蕊一愣,似有敬意,作势就要行跪礼:“民女见过郡主。”
令窈也不拦,笑着看她跪下去。
大老爷欲出言阻止,新来的客人刚进门,怎能让人家行跪拜之礼?无奈碍于令窈郡主身份,依礼数,庶民见到郡主,确实该跪。
老夫人拍拍令窈后背,令窈全当毫无察觉,从老夫人怀中挣出,扑进大奶奶怀里。
她换了位置,元清蕊只得转身,重新朝令窈的方向行礼,因着令窈与大奶奶一块,看起来倒像是元清蕊给大奶奶行了大礼。
令窈受完礼,假惺惺开口:“元姐姐客气,要不是怕外人说元姐姐不懂规矩,我哪能受元姐姐的礼。”
言语之间,颇显关切,倒让旁人辨不清她的心思——小郡主对新来的元姑娘,到底是喜爱还是厌恶?
元清蕊自己也纳闷,柔弱的眼神往令窈身上搭,刚好与令窈投来的目光相撞。其中的狠戾鄙夷,看得人头皮发麻,再次抬眼时,只望见令窈天真甜美的笑意。
她以为自己紧张所以才窥错,一个与她素未谋面的小姑娘,怎么可能用那样的眼神瞧她?
待夜里吃完团圆饭,众人散去,老夫人跟前只留大老爷大奶奶,以及令窈。
令窈习惯吃饱饭后由老夫人替她揉肚子,有时候她馋嘴吃得多了,揉揉肚子便会舒适很多。
老夫人与大老爷大奶奶说话,令窈仰天躺在老夫人腿上,腹饱带来的困意使得她昏昏沉沉,脑海里的事情一阵一阵地闪过去。
要不是今天又再见到元清蕊,她都快忘了她的相貌与名字。
这个人没什么长处,狐媚功夫却让人记忆深刻。今日大老爷回府,她才想起,九岁这年并未发生什么大事,只除一件——大老爷纳了贵妾。
说起来也不关她的事,毕竟,就算元清蕊再怎么攀高枝,见了她也只能低头跪拜。可是——
令窈翻身,烛光里大老爷与大奶奶并排而坐,大奶奶温柔端庄的面庞,满足她对母亲二字所有的幻想。大奶奶待她,向来是极好的,要不是跟了孟铎习书,她定会像前世一样,三天两头就往大奶奶处去,同令佳一块吃住。
大奶奶察觉令窈的注视,以为她口渴,端了茶喂她,柔柔抚她鬓角。令窈顺势倚过去,嗅大奶奶身上熏的白梨香,往她怀里蹭了蹭。
这样温暖的怀抱,像极了母亲的怀抱。前世大奶奶吞金而亡后,她再也不曾在别人身上寻到一丝母亲的影子。
大奶奶笑问:“卿卿,今日怎么了?竟像是从未抱过伯母一样,勒得伯母快要喘不过气。”
令窈并不松手,撒娇:“今晚伯母陪卿卿,好不好?”
大奶奶自是应下:“好。”
这天夜里,令窈翻来覆去地想,总算将事情的始末拼凑出来。
前世大老爷原本打算收元清蕊为义女,替她寻一门好亲事,大奶奶更是为元清蕊的婚事东奔西走。元清蕊虽出身官家,但家道中落,许给秀才做正头娘子已是门当户对,只可惜,正头娘子虽好,到底没有郑家富贵来得诱人。元清蕊是大着肚子进的郑家门。大奶奶受尽外人耻笑,差点一病不起。大老爷酒后乱性愧对大奶奶,加上大奶奶娘家人大怒,联合朝中势力,使得大老爷被贬,大老爷几年都不敢回府。
直到大奶奶自尽,令窈才反应过来,原来大奶奶面上的微笑,都是装出来的。大奶奶的平和善良,成了别人逼死她的利刃。
结局怎样,令窈记得很清楚。
元清蕊逼死了大奶奶,她逼死了元清蕊。宫中学到的手段,悉数使了出来,从前有大奶奶拦着,大奶奶没了,她也就不再有顾忌。郡主身份最后的威仪,拿来换了一条人命。
夜深人静,满室只留一盏烛灯。大奶奶哼唱家乡小曲,声音酥柔,轻轻拍着令窈的后背哄她入睡。
她听大奶奶唱:“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令窈闭上眼。
既知会被无情弃,为何不先做负心人?
是日一早,老夫人处传吩咐,让元清蕊搬去和令窈作伴。三奶奶听到消息,大吃一惊:“她也肯?”
郑令清学人打络子,缠了一手织线,气鼓鼓说:“她有什么不肯,四姐姐的碧纱馆奢华金贵,满屋子都是珍宝,就是神仙也住得,她一个小小的元清蕊,给她住是抬举她!”
三奶奶:“我是问你四姐姐竟也肯?”
郑令清拿剪子剪断织线:“就是四姐姐亲自去和老夫人说,想让元清蕊跟她住一块。”她越想越委屈,啪地一声摔了剪子,问:“四姐姐什么意思,平时我去她那玩,她都不让我进屋,如今来了个元清蕊,她竟肯腾出屋子让她住,难道我这个堂妹还比不过一个外人吗?”
三奶奶笑出声,问:“你不是讨厌你四姐姐吗?”
郑令清:“我是讨厌她,可是我更讨厌元清蕊。”
三奶奶问:“为什么?元姑娘又没招你。”
郑令清:“因为四姐姐喜欢她。”
三奶奶哭笑不得,抱了郑令清安抚。小孩子的心性,最易厌屋及乌。她说:“既然清姐不喜欢元姑娘,那娘亲也不喜欢她。”
原本是瞧着大老爷破天荒头一回从外面带了女子回府,其中有文章可做,她才想着亲近元清蕊。除了大奶奶主动给大老爷纳的周姨娘外,大老爷没有其他姬妾。嘉远早逝,他多年来膝下无子,大奶奶生下佳姐后,不曾再怀上过一儿半女,可即便如此,大老爷也没有另纳妾室,或是让周姨娘替他开枝散叶。
府里更是有谣言传,大老爷根本不曾碰过周姨娘,她至今还是完璧之身。
对比三老爷这些年的拈花惹草,三奶奶心中更恼火,恨得牙痒痒。凭什么王氏样样比她强?要是能让王氏也尝一尝狼狈窘迫的滋味,那得多痛快。
碧纱馆。
鬓鸦双眉紧蹙,站在帘后看,里头元清蕊正在挑选首饰簪钗,眼中溢出的欢喜都快飘满整间屋子。鬓鸦不太高兴,过到外间,令窈正让小丫头去取库房里的名画古董装饰西边屋子。
鬓鸦悄悄凑到她耳边:“郡主莫嫌我多嘴,依我看,这位元姑娘,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令窈点头:“我知道。”
鬓鸦讶异:“既然知道,郡主为何还亲近她。”
令窈并不言语,笑着轻弹鬓鸦耳下的绿玉坠子。
其实不必鬓鸦提醒,哪怕是前世的她,从始至终都未给过元清蕊好脸色。起初元清蕊看中她郡主身份,想着讨好她,在她这里得了教训,便没再献过殷勤。
元清蕊能入郑家的门,其中也有三房的功劳。她不喜欢的人,三奶奶却当宝一样捧着,元清蕊暗中与三房勾结,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事。
昨夜想了一宿,令窈心中早有决断。
杀鸡焉用牛刀。有时候,看人自相残杀也是一种乐趣。
夜里去书轩斋,孟铎教为谋新章,问令窈:“上至天子,下至平民,但凡为人,便不得不谋。谋有很多种,有嘉谋善政,也有谋财害命,善用谋术,可救人也可诛心。为师问你,你愿意做救人者还是诛心者?”
令窈一口答道:“两者兼之,救人之心予亲近之人,诛人之心予仇视之人。”
孟铎又问:“世间作恶者,大抵分为两类,一类以强凌弱,一类以弱胁善,若是前者,如何应对?若是后者,又当如何应对?”
令窈答:“若是前者,以暴制暴,若是后者,借刀杀人。”
孟铎微怔。光影中她面腮胜雪,眼睛透出幽幽冷寒,红润小巧的唇瓣微微抿起,凶狠的话往外抛,却轻巧愉悦地像是在同他说今夜月色真好看。
他将怀中藏着的玫瑰酥分她一块,又问:“既是以弱胁善,占了一个弱字,自是你强他弱,又何须借刀杀人?”
令窈伸长细白脖颈,懒得接,怕指间染了糖屑,就着孟铎的手咬一口玫瑰酥,嘴中含糊不清地答:“俗话说得好,光脚不怕穿鞋的,能以弱胁善,也是这个道理。刁民难惹,一无所有的人发起狠来,只求拉人落水,根本不会考虑后果。若是亲自出面,定会惹得一身臊,不值当,借他人之手,除之后快,更妥当。”
孟铎又拣一块玫瑰酥喂她:“你果然天资聪颖。”
“名师出高徒,都是先生教得好。”令窈卖了乖,而后故意问:“先生不嫌我狠毒?”
孟铎笑:“无毒不丈夫。”
“可我是女子。”
“女子更该狠毒。”
“古往今来,世间男子皆让女子恪守本分贤良淑德,传下女则女诫,命女子效仿。”
“若不如此,怎能让你们心甘情愿当牛做马?”
令窈目不转睛,孟铎端坐椅间,宽袍云履,道骨仙风。她的视线太过明显,他转过那双乌黑深邃的冷眸回应她的注视,微微抬起的瞬间,烛光涌入他的眼底,令窈忽然心头一窒。
世间男子,有几个人能有他刚才那番见解?他不但有张迷惑人心的脸,还有才高八斗的学问。若是前世遇到他,她定视他为知己。
窗边忽然有人探进身,是山阳的声音:“别看了,我家主人的脸都要被你盯穿了。”
令窈拿起半块未吃完的玫瑰酥掷过去:“臭山阳。”她回眸窥视孟铎,孟铎已经移开目光,姿态淡雅,端盏品茗。
他说:“已过辰时,你该回屋歇息。”
令窈头一次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如她顽皮爱玩,如今竟也成了学而不厌的人,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五月初,孟铎告假外出,要七月才回,令窈好奇他去做什么,几次提笔写信,终是没能寄出去。
做人贵有自知之明,他是师父,她是徒儿,从来都有师父问询徒儿缺席缘由的份,哪有徒儿质问师父为何缺席的理?
家学里没了课,令窈百无聊赖,还好有一个元清蕊供她打发时间。
“郡主。”
令窈回眸,元清蕊可怜楚楚地走到她身边,诚惶诚恐:“我身无分文来到府里,先是得大老爷收留,而后又得郡主垂怜,此番恩情,我定日日铭记于心。”
元清蕊住进碧纱馆一月有余,总是见不到令窈的面,偶尔几次见到,也说不上几句话。
起先元清蕊也疑心,既然接她来住,为何又避而远之。随着令窈送进西间的东西越来越多,绫罗绸缎,首饰珠钗,比她从前在家中当千金小姐时所用的物件更为贵重,她渐渐放下心中疑虑,只当令窈性子孤傲,面冷心热。
她在碧纱馆享福,恨不得在此地永居,可惜姨娘已到府中,她不得不搬去姨娘住的小院子。
姨娘告诫她:“郡主随和,但你毕竟不是郑府正经主子,寄人篱下,需小心谨慎。”
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只是贪恋碧纱馆的荣华奢靡,试图重温过去被人视作千金大小姐的日子。
出神间,元清蕊听见令窈问:“元姐姐,你在汴梁还有其他亲朋好友吗?”
元清蕊:“没有。”
令窈心中啧一声,这个元清蕊其他地方无法与她相提并论,当面扯谎的本事倒是能和她一拼高下。
元清蕊内心惴惴不安,脸上含笑假装淡然。
她根本不是寻亲未果,拿话诓骗郑大老爷罢了。她在汴梁早就定下亲事,小门小户之家,嫁过去没有奴仆伺候,还要日日淘米做羹。学子赴春考向来是各家抢女婿的好时候,她早就打听到郑大老爷送侄子赶考,所以才在考场外徘徊几日,假装偶遇。
比起留在汴梁草草了此一生,她情愿入郑府博一博。
元清蕊执意隐瞒,令窈懒得追问,笑道:“元姐姐入府那日,三伯父不在,今日三伯父回来了,元姐姐可愿随我去问安?”
元清蕊有些迟疑。
令窈问:“元姐姐是担心三奶奶和清姐吗?”
元清蕊说哭就哭,眼中泛起泪光:“是我不好,惹三奶奶和清姐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