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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镇上度过自己三年的美丽也艰涩的时光，几乎每天抬眼就可以看到那黄土覆盖的群山，仿佛是母亲刚做出的白馍。春夏绿野满坡时，山上到处是歌在飘香，引力格外大了，勾引了我们的心，于是三五相约，在闲时里登高远望，胸怀似乎比天还大了。也曾在杏子河边逗留，花长久的时间摸得那寸长小鱼精心饲养，最终还是做成熟食填了空落的肚子，滋味几乎忘却，乐趣却又极深刻也难忘。
还小的时候，我的三姐正是这小镇的高才，她上到高二时因为不得已的原因回了家，至于其中详细，是我要在另一些东西里说明的，这里且不谈。她曾对我讲关于老师带她们登山的经历，她习惯说登山为爬山，我觉得也对，西北小镇的山可不就得爬么，太陡了就要四脚行走方可上去。她很神秘地说小镇某某山如何之高竣，趣味如何之多，她们曾有过怎样的爬山故事，说到令我极向往还不罢休，我是一面喜欢听她说，一面又不想听，听得多了就神往得多，饥渴着想赶去看看了，但可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在。上了小镇中学后，真的就看到了，只是倒没有想象的那么好，正是看景不如听景，但也很难得。中学对面就是一座大山，具体名字已不大记得清楚，隐约中应该是叫圆峁吧，说是圆，其实不圆，将到山头的时候简直是陡峭不可攀的样子。早有心要上去，不知道为什么总没得到机会，大概是少时间吧，也或者是心有畏惧。
终于在一年的元旦，学校要举行登山大赛，选得正是这叫圆峁的山，听到消息后，我心理暗自高兴，但也忧虑，怀疑我是不是能最终上了这高山。元旦那一天，终于万事具备，就欠号令了。操场上红旗飘扬，学生们在寒风中多换了单薄衣衫，紧张加之寒冷，瑟瑟缩缩，但是脸上也有很多激动。
枪声响过，比赛开始，几百人蜂拥奋勇登山，山路却狭窄，小个子的我几乎被挤到殿后的位置。等上了较高的转弯处时，看见已有数十人跑到百米外的远处了，十余面红旗是他们的胜利，也打击了我的自尊。山路走到一半，浑身燥热，那些动身时畏惧寒冷而仍然穿了冬衣的人，都把脱掉的外衣扔了满坡，沿路走来，煞是好看，那些老弱病残者在已经确定自己上不了这高山的时候，就做后勤了，正捡拾众战将的丢弃物呢。高海洋还有些体力，走到前面去了，而磨雷竟然比不了我，早已气喘如牛，另有一个王贵，也是个小个子，我们臭气基本相投，谁也不必嗤笑谁，他们本准备就此打住，想要溜下山去，但我说上不了高山我们今后还怎么做人，软弱是可耻的，落后也一定要坚持到底，在我的言辞推动下他们也不好意思再说回去，大家相扶携着继续上山来。
大约有近一小时的样子，我们终于和别的成功者站到了山顶。放眼远望，群山突兀，但似乎都在脚下。此时便生出君临天下的自豪来。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我们也尝到登圆峁而矮群山的豪气。寒风猎猎，但我们都不感觉到，因为豪气在胸吧，做一回英雄才对古人的很多诗词有更好的理解。豪气稍减后，我便要急着去寻找那几棵未知的无名树了。
早先望这山，便能看到山顶长了三棵矮树，也猜测过那会是什么种类的树，及至今天亲自站在树下了，才知道那并非矮树，居然要两个人合抱才能围得过来，是本地常见的一种品种，叫杜梨，这种树可以用来嫁接梨树，结出的梨子水分大糖也多能甜到心里，我的父亲就为我家嫁接有十余棵，每年可以成筐成筐地收获黄绿的梨子，储藏起来吃一个冬季。杜梨树自己的果实也是酸甜可口的，我从小到大都喜欢在深秋时去野外采集它们的果实回来，晾到半干，能当美味吃整个冬季。元旦的杜梨树仍然没有落去它的果实，枝枝簇簇就在枝头炫耀，随风摇摆，仿佛我们手里那些象征了胜利的旗帜一般。树是上不去的，我想就算我们村里的双喜也没这能力爬上这胜利树去。有几个嘴馋者想寻些土块什么的打些下来解馋，那土块未飞到枝头就半路落下来了，就是那棵最小的也无法打到。众人都悻悻不已，但也就无奈，总不成伐下树来解嘴。我在大家的无奈中想到曾见过的登电线杆的脚蹬，当时想着一定要弄一副这东西来上树去，品味一下巨树的杜梨会是什么味道，但可惜这宏念不久就湮没在时间里了。少年常有宏大之志，多被湮没掉了，或者因为别的诱惑，或者因为本身缺乏耐心。
有过这第一的经历，也就不再畏惧高山了。三年里，也曾登过沙湾村的姊妹山，就是我三姐说过的那神秘之山，也曾登过距小镇两三里路的神庙山。姊妹山的名头我想正是和它的山势有关系，三山依立，两矮一高。听说姊妹山的形成还有一段故事，但我终于没能听到最完整的答案，隐约的说法是姊妹三人因为逃荒遇到强盗还是地主了，被人捉了，做了妻妾，受了他们的欺压，后来在别人厌倦了她们的时候要拿她们去祭神，我以为这不可信，祭神是要用童男女的，为表示对神的敬意，最少也是要用未婚女子吧，在中国思想落后的封建社会时，这样的悲剧故事有很多。姊妹三人知道了消息，奋起反抗，但还是被处死了。有一天，天大雷鸣，不知哪掉下这大山来，两高一矮的三座，正压了那地主或者是强盗的窝，大约如此，详细也许是不准确的。
至于那神庙山，是一座典型的红砂岩山，只在山头处顶了薄薄的一层黄土，远望去，通山红遍。接近山顶处是几个破旧残缺的石窟，我们都叫那东西是庙，时代已经丢失了，那些远古时做的壁画还有些痕迹，烟雾缭绕的形状，鬼神狰狞的面目隐约看到些。只可惜了这地方，没有懂行的人来过问，倒成了放羊人午间窝羊的好去处，羊粪撒落的到处是，放羊人无聊时也抠下那些壁画消磨时间，及至我从师范毕业回去懂得这东西的珍贵再去寻找时，只剩了石窟，壁画却全无了。记得其中也有个石窟里还摆放了一副像香炉的物件，也有烧过的香灰，大概是迷信者来敬拜神灵的吧，或者他并没有从其中得到保佑，自此这洞窟就冷落了。通往石窟的路极险，要踩着不知什么年代挖出的浅石窝走过去，俯视崖下，似乎深不见底。第一次和我同去的好几个下来时腿还在打颤，我倒是习惯了这路。我是放羊人出身，追赶羊儿时类似的路常常要走，羊能去的地方我也大体能去。
洞窟的崖下是一座风蚀的蘑菇石，上面能容得十余人活动，我们常常爬了上去宣泄那豪气万丈。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危险的事，蘑菇顶下支撑的石柱估计两个人就能合抱住了，我们在攀上蘑菇石顶时要别人来推才可以上去，那时就能感觉到这蘑菇石在摇动，年轻和勇气连在一起，我那时丝毫也不想到这有什么危险。
我们一般没有多余时间去这风景名胜地，只有等考试时早早答完试卷才有足够时间，或者是周末，但周末又太饥饿，难得有心情赏景。考试完了，三五相约，如果是暖天，看一回石窟后就来蘑菇石边的沙窝睡觉，太阳暖暖的，晒得沙子要烫人，睡在沙窝里能很快出一身透汗，学习的疲倦也就少了，后来知道，大地方人把这叫沙浴，有些富有者甚至花了大代价跑去数千里外睡这沙浴，想来倒是我们早早享受到这免费的富贵福了。那时中国人民为食而忙，也许是还不懂得什么叫沙浴，甚至怕还未听过沙浴这词。
好玩的另一处是白嘴山脚的一个储藏粮食的地方。旧社会躲军队或者土匪，先要把粮食藏起来，还得是一块干燥地皮，防止粮食久了发霉。从小镇中学向西，趟过杏子河，沿白嘴山脚再走二三里地，登上几十阶石梯，就到了旧的粮食储藏室了。储藏室是由八九个石洞串联在一起做成的，第六个石洞里有一口类似井的深洞子，直径约一米，通到地下很深的地方。我们也曾想探出这洞的深浅，于是丢石头下去，很久才有回声传上来，可惜还是无法测得这井到底有多深，又没哪个敢下去做测量。根据石洞四壁挖出的石窝推测，这是一口水井，大概是躲在这里的人们不方便到外面取水，就打成这井，但我们丢下石头时又并不听见传来溅水的声响，所以不全信这说法，也许巨深的石洞是要藏大秘密的也未可知，这猜测的秘密便也成了吸引的力量了。有当地的学生来给我们讲半熟的关于储藏室的故事，令我生出多的想象。战乱之年，有军队在的时候，大家扶老携幼躲来这地方了，还带了粮食和生活用具来，来了就得在这生活一段时间，这八九个大石洞大概能容得一二百人，靠近河的一面开有烟囱，筑有灶台，墙上有搁灯的灯台，被烟熏黑的痕迹还在，这里曾俨然成了临时的大村落，各家互相照应，直到战火过去才重回家园。
小镇山水之乐的水，最好的是杏子河，河水清且幽。悠悠长水过小镇，一方水养一方人，天热的时候路过河，你尽可掬一捧来饮，清凉可口，一定没有异味。那时人口少，也没有矿业的开发，九十年代初长庆油田的开采队来了后，那河面就常见油花儿打旋了，小鱼儿也没了影子，水草也不再生长，河水的颜色也加浓重了许多。
还记得一年夏天正热的时间，我们乘午休的间隙偷着出到外面，天气闷热得浑身发燥，于是大家约了来这河里游水。河底有些深的地方水是能没过脖子的，尽可发挥游水的技术。我们中有个李姓学生，是游水的好手，据说他能在深到膝盖的水中伸手摸出鱼来，那次的游水便有他在，果然身手不凡，变着花样做各种形式的游法出来展示给我们。只见水花翻处，人如鱼一般向前去，有时一个猛子下去，半分钟才露头。我早先是旱鸭子一只，看了此番景象，如见天堂景的一样。那天，正在我心里称奇他技术娴熟的当间，忽然，小李子从水里冒出来，喊叫着，大家眼神聚到他身上时，是一条白花花的大鱼，扭动着身子想要挣开去。小李子兴奋着喊叫着一面和鱼搏斗一面游向岸边，众人确定自己不是看花眼时也激动着叫喊起来，就如花果山大王回来的一般轰动。他到的岸边，将那鱼丢到离水远的地方尽所有人来参观。我们啧啧称奇，猜测这鱼的来处，杏子河的上游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鱼，最多是两寸来长。这河本来连通了王窑水库，水库里能有三五尺长的鱼，但因为水库与我们这的上游间隔了几十里路，况且中间间隔有近十里长的石子河面，那段河面极开阔，水深才只能没脚面，大的鱼是游不过来的，我们这小地方缺乏跃龙门者的勇气，尽管我们是如何盼望，也不见有一个大鱼能游到上游来，捉到的都是两寸长的仅有鱼模样的小东西，不期今天竟会有这样的大家伙来拜访了。懂新闻的消息灵通人士很快做出自己的判断，一定是设在上游的某个水库垮了，前几天是发过一次大洪水的，不过也没有听到垮了水库的消息，也不曾有人在下游捞到大的鱼来。看样子这鱼怕是有一尺半长吧，鳞片清晰得能看到上面装点的花纹，感觉它是矫健的家伙，是个英雄好汉的模样。我们商量该如何隐藏它，有人说不如就地生些火来做烤鱼吃，小李子就是烤鱼的把式，但没人带着火，到学校找人借又怕走漏风声，况且距离上课的时间已不久了，最终我们还是把它带回教室做了全班学生的展览，看的学生没有一个不感觉新奇的。生活在小镇这样的旱田地里，见到鱼本就不容易，见到这样的大鱼那多是第一次。
兴奋中上课时间很快就到了，班长将鱼扣在取水的脸盆下，准备下课了继续做鉴赏，也要拿到别的班进行炫耀，正是显示我班人才辈出的机会，将别人比下去的感觉那实在很爽气。
生物老师走来了，互相问过好后我们坐下来，他却并不发话，倒将鼻子嗅来嗅去，言道教室有什么怪气味。我们都在兴奋中惴惴不安了，真为那鱼的出路担心，看来他不愧是生物老师，鼻子这么灵。果然，他走下来，走到教室后面去。我们大家盯着那藏了秘密的地方，这群眼神正好给他提供了信息，于是鱼的秘密就被揭开了，翻掉脸盆，那鱼赤身裸体躺着呢，睁大的鱼眼不知道包含了多少复杂。老师既然发现了这秘密当然是要追查的。未等老师开口追查，我们的班长这时站起来说：“杨老师，其实你不发现这鱼下课也就归你了。”
“哦？怎么意思？”
“今天我们上学路上发现街上有个卖鱼的，我们想杨老师为学生不辞辛苦的工作，所以就凑钱买了条鱼准备送给老师补补身子。”
亏他谎能撒到这么沉着冷静不露滴水，我们是心里既痛恨损失也感激班长，要是这老师真追查起鱼的来源，那我们中午偷出游水的事件只怕也掩藏不住，那时我们几个可就正是这躺着的鱼了，也要赤身的暴露在众人眼前。
“是吗？”杨老师露着微妙的笑意，既然是这样，我也就不好辜负同学们的一片好意了，先让我把这鱼拿去泡到凉水里，别再坏掉了。”
接着他就拿了鱼走了，教室里哗然一片，有骂的有笑的，骂老师当然不敢，骂的是班长出卖英雄的鱼。班长辩解说要是不卖鱼就得卖人，人是最宝贵的，革命事业还等着你们干呢，鱼还可以再去捞嘛。
混乱中老师又回来了，满面笑意，极高兴地上他的课，我们却听的毫无情趣。到晚课下了的时候，一名课代表传来消息，说凡是品了鱼汤的老师很是称赞这鱼的味道，是一龄半的上好鲤鱼，做出汤来味道鲜肉也嫩，老师们甚至还感谢学生对他们的小心呢，我们佩服那些老师们，竟然能准确判断到鱼的年龄，还加了个半的数字。但是据这代表说杨老师是知道这鱼的来源的，只是已经有鱼吃就不追查学生的不是罢了。这些话搅得我们没一个好心情，要知道我们当中有些人长这么大还没尝过鱼是什么味道呢。
小镇的山水满布了我们快乐的记忆，比起大山大河来，小镇的风景实在算不上什么，但因为有了美丽的记忆，那山水也就不比黄山黄河西湖长江逊色了。去看泰山自然会有君临的意趣，但如果家中养了一座盆景，加了时间的工夫，感情日生，自也是有它的趣味的，现在回想起来，小镇的山水真的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