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居

白衣胜雪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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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的挥霍,终于用尽了苍天最后一滴眼泪。

    夏日的雨水流入清夜,流成了一眼幽冷的泉。

    秋,无雨。

    秋已誓言,她绝不再轻易抛泪。

    我还不知道夏是如何从我的指尖走脱时,秋就骤然而至。山野莽成一片的夜里,天上一孤轮正清冷冷地流过,她走得那么绝决,像一个为情所伤的美丽女子,夏时洒满裙裾的星辉,一片不带——白衣素裙从天际垂下,冰丝已凉透。

    昨日,我踏着那一瓢一瓢青色的雨线走入这个村子里,并不曾想过这是夏的最后一次痛哭,像个孩子,泼着累了,就歇会儿,再泼。绕上石砌的斜坡,我听着锁与铁链划落的声音,推动高高的铁门,铁门缓缓地后退,校园的花圃里野草疯长,间或种着的几棵铁树几乎不知去向。我提着重重的行理袋,半提半拖地走上了二楼。

    打开房间,一股子蘑菇味迎面扑来,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感觉。把袋子随意放下,我冲到窗口,把帘子拉开,推开了窗户。风从窗外流进,抬头,山是绿的,地是绿的,田是绿的,天是蓝的。我退至房中,审视我的房间:雨水长年的侵渍,形成了许多大大小小不规则的浅褐色的水渍,一溜儿沿着房梁线延长扩散的青色霉苔,小小的蜘蛛躲在幽暗角落结网,不经意地在地上寻到些蛾子,蜂子的残骸,桌椅已蒙上了厚厚的尘。我顾不得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头还晕乎乎的,赶紧收拾起房间来,不然晚上如何能住?用办公室里的旧报纸做了个简易的帽子,先扫蜘蛛网,今天对这些个小虫子绝不手下留情,见神杀神,遇鬼轼鬼。抹桌椅,擦窗户,床铺是晒不了了,希望明天是个大晴天,擦过了让风吹干,地板用洗衣粉刷了冲,再用干拖把把水吸干,洗餐具,茶具当夜幕降临时,我开了灯,在桔红色的灯下,铺床,拉蚊帐。

    当我把自己收拾干净的时候,我只有把自己扔在床上的力气了,睡眼里看见空空的房间壁上,一张巨幅的黄叶秋枫图下摆着张长条背椅,椅前是一张用小木箱包上怀旧意味极浓的啤酒广告做成的小几,压上块玻璃,玻璃上摆着茶具和水杯,有些画意了吧——我迷糊地想着,再如何也只能这样了

    夜半,总觉得有亮光在眼前晃,睁眼,发现一颗泛着红的星近在咫尺,简直匪夷所思,随后又睡去,一定是个梦。

    报名,分班,排课,制定进度,学初计划,上课

    “铛铛,铛铛,铛铛”

    我放下了手中的红笔,合上作业本。站起来,窗外明黄色的阳光中喧哗的声音从外涌入楼中,续而马上安静了下来,电线支离出的天空不见一丝纤云,透明如蓝玻璃。山太近,一出走廊,满帘的绿色迎面扑来,夹着夏末的阳光,不像城里的那样炙人,倒像略带温度的泉水流过周身,温滑清爽。教室里很快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飞旋在旷野里,清脆稚嫩却宛若天籁。

    当我出现在门口时,教室里的声音在刹那间停止,十几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齐齐地看向我。

    今夜,我又看见了这颗金星,它正追逐着离去的明月,亦步亦趋,像是一颗无法舍了情爱的记忆

    今夜,无法让我入眠的是窗外的明月,是我的无心,窥视了她的情殇。或者,我该学笠翁,在窗沿嵌轴,做一“尺幅窗”让我不至于流失了大好的天地文章,不知晓窗外已换了秋色。

    既然无法成眠,我且泡了壶茶,坐在床沿,对月自斟自饮。山已不见真容,或者夜里的黑色才是他的真容,一座座危险的空山,而我是在被空山怀抱的小村子里,暂借了一盏灯的客人罢了,我想着秋凉的山夜里,会有谁咬着这口口风刀,正在行路?当你从山上下望,可知道山中有一只正与你对望?同是一个异乡客罢了,不同的是,你行在路上,我行在人生里。

    夏天的蛙鼓已歇,虫声稀薄,我的一杯心香,飘过山峦,轻旋在几十里外的我自家的楼层之上,袅娜在楼前被青瓦割裂的天空里,飞掠过瓜豆正盛的田地、夏的流萤里清香荡漾的荷花塘中。天上的月轮正在享受着爱情的琼浆,满天的星辉如一地欢鸣的虫儿,忽隐忽现,掩不住的,是热闹。

    邀一好友,带上酒盏,我们沿着水渠前行,月儿很明,她那时正笑得妩媚,照得渠里的暗流也泛出银子一样的光彩,几只不眠的蜻蜓在渠中上下翻飞,透明的红色轻翼如红薄绡轻覆,跟着这些个娇俏的小娘子,我们来到了一片长约丈许的荷塘边,坐在围塘的石墙上。我们边笑着边饮着,塘下的芰荷在这醺酒的夜里似乎也醉了起来,有的羞在叶下,有的半瞌半张,有的展着盛颜,在如水的风中亭亭地舞了起来。

    我们煮毛豆和玉米,饱满如扣的颗颗粒粒,扣着谁的心事?一颗一粒在摘了下来,咀嚼着,沙沙的,有盐的甜味,如泪。谁可解这味?我说,用酒来解吧。

    “这荷最知趣,赏酒一杯。”你醉了,把杯中的酒液洒入塘中。我也醉了,想拉起塘中的绿荷,在叶上题诗一首,想挥毫如剑舞,笔中写我的乾坤。

    今宵酒醒何处?

    醒时,明月还在天上,无酒,无盏,也无人,一夜如梦,醒时唇边残留着一杯远去的甘烈。

    醒时,我已在异地。

    阳光从窗处射进,我张眼“尺幅窗”又换了颜色。

    如海的稻田已翻了金,漫漫地涌向山峰,峰上是青色的竹海,叠翠至山腰,腰间稻色未及,青色未至的地方几层紫芒成片地探身,在风中摇曳,正像极了村子里美丽的新妇,绿衫黄裙,紫纱拦腰,恰在峰顶上有块巨大的鹰岩,如她随意挽起的髻子。她实在不能称之为大家闺秀,她美得太野,野得生泼泼的,我依稀闻到那新煮的黄梁和新醅的米酒的甜味了。

    我暗暗对自己说,寻个日子吧,我要去拨乱狂蒿。

    分明是我想出游,想和秋天亲密地对语,可是我却问孩子:你们想去找秋天吗?然后见孩子们欢呼雀跃时假惺惺地说:好吧,老师也和大家一起去找秋天。

    我们带上了画纸,彩笔,日记本,或者什么也不带,只带了一颗纯真如水的心,出发了。或者,纯真的是孩子,在秋天的原野上,他们只看见桑田,而纯真不再的我,却在桑田的沟壑里寻找着沧海的证据。

    重山在这里夹成浅谷,渐衍成了这个近似隔绝的小村落。阡陌像经名家设计的格局,色彩如何布置都秀丽可爱。从山上看下来,深浅不一的稻田,绿如蜡泼的蕉叶,枝枝如枪的玫瑰茄,林林的竹山,紫芒飞花,柿子玲珑,就如日本人在小小的饭盒里精巧绝伦的布局,秀色已可餐。

    我们从学校山坡上走下,沿着小小的水泥路走向两山夹缝的地方。路边的小水沟旁草色渐浅,一丛丛小野菊悠然开放,这些小花生命力奇强,花期也长,次第而开,往往能开满整个秋天。路的两旁是层层而上的稻田,在风的轻抚里摇着晃眼的碎金,层层之间的梯度并不很大,但梯阶却很长,群山拥涌下,如埋于绿洲中变幻无常的金色沙丘,又似流动着阳光的水波滟滟,而如无风,又若长云横渡。

    远处,绿还如夏时一样盛,竹林叶与叶间密不透风,高长的杆上如挑流波,有些厚重,因而相互扶持,免得都要把那绿掉落下来了。白蔼濛濛,在旷阔的竹树青色中,像仙子的白色衫袖,我疑是风中的秋阳,正消然蒸着藏在山林中夏的珠泪,再待些时日,秋阳会渐把那些绿蒸成浅淡的黄,然后吹散在秋水长天里吧。

    稻田与竹林间有条小小的溪,小小的一道石板桥弓着身子横跨两岸,秋草掩映里古韵悠悠。秋,正收拾着一切的狂野,让一切重新回复平静。

    我知道稻田的中间有两棵卧野的百年桂树,与村头那早已百子千孙的老榕树遥遥相望。老榕树怀抱着一座小庙,像是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而庙中大概安放着这个村子的神祗,香火并不是特别旺盛,但总让人觉得看见了就特别的安心。村子里的人或许也是这么觉得吧,只要远远地看着,一年就可以无灾无病了。

    我和孩子们顺着篙草高长的小径,走过石板桥,蜿蜒地走上石垒的阶,头上有蕉叶低垂,我们探身而过,探入了涌涌而来的稻海,我们身陷其中,孩子们小心地拨着齐胸的金色,边说笑着边勇敢向前,爱美的女孩儿边走还不忘从沟边的草丛里扯些野花,沟中水清如许,四野里有青蜓飞舞。

    走到小径尽处,我们一个一个走过架沟的木板,两棵桂树伸出浓绿的树阴,把我们接在膝下。树下有些小石块,树前的那一小块稻已割了,放着一束束的稻草,白灰色的田土里冒着一茬茬的稻梗。

    孩子们在田野里狂奔起来,像四散的流萤,我忙大叫起来:“小心。”听起来自己倒像是被吓坏了的小孩——但他们熟悉这田野的每一寸土地,在稻束里捉迷藏,打滚,摔跤。小女孩儿们则在树下的阴里用野草野花扎起来花冠。我提起十二分精神看着他们,待回神,不知何时一顶美丽的小花冠已经带在了我的头上,女孩儿们咧着嘴笑,其中一个眨巴着眼睛说:老师,你好像仙女。我也笑了,孩子们,你们知道仙女长得什么样吗?尽情地玩笑吧,孩子们,当长大时,可能不会记得曾如何一遍遍地读着拼音的刻苦,但如我记得小时上学走在矮墙上吹着一管稻梗作的口哨时的快乐一样,你们会记得这奔跑的快乐。

    抚开层浪,让我步入稻香,埋身于此,沃土下的稻根有种清甜的土味,我想到了一条虫子的快乐,一只蚂蚁的快乐,在天地的永恒中,你我与虫蚁又有何异?

    日落黄昏,我静静地坐于此处,农人在不远处又在收割。

    秋在那里被灼烧成一片火海,那金色泛红的焰火把庄稼人的眼睛也燃得灼亮,镰刀割刈着跳跃在手指间的朵朵烈火,手指被灼痛了,心里却欢喜得紧。我感谢这些村子里守望的农人,他们守望着田土之上的春华秋实,正是让他们让离家而去的游子有了归家的理由,有了思念的凭证。孩子总是要长大,总有人要远离,但也总是有人选择了留守。在茫茫的风里,我又遗了的是我自己,何处是我的家园?何处又是我的远方?

    未见花苞的桂树,让我遥想去年今日,桂树宴会群芳,绿叶间坠着万斛黄金花,香飘十里,我寻香而来,浓阴下石垒的阶上,覆着些长年的青苔,石间绿泥里萌生着不知名的浅紫幽蓝。我举杯与树对饮,在树下对着天蓝,心里有相邀的人。今日又来,早已备下了一壶新酿,要与你再次共花醉。蜂蝶已翩翩树下,是花儿迟了佳期?还是蜂蝶早来了?或者你我都迟了?蜂儿不见花儿,发了狠,竟拿我的血肉开刀,在我脚跟处猛蜇了一下,立时起了个大包,那只蜂儿也含恨而逝。我抚着树,我招惹谁了?不过同是访花未遇之人罢了,眼中噙泪,不知为脚上的痛,还是为我与蜂儿同样的怨恨。

    田间的稻秸,迟早要片片倒地,扎成束,垒成垛,高高地盘踞在田间,渐渐风干,这些渐成灰的冻火,秋尽时,会盖上霜雪做的衣袍了吧,或如披蓑的笠翁,垂钓苍天。

    望苍天,天是一块在夏日时经烈火与冷泉的玄铁,而今,已炼成了一道湛湛的青溟。风,已是薄凉,哪位壮士在歌吟里试剑?薄凉的剑气欲刎我喉颈——夏是一场绝恋,成全秋转身而去的绝美罢了。

    秋的凉,且让我尝。

    远处,峰上的蓝色是我的,峰下的温暖是你的,你漫漫而上,用温柔的眼神化解我的冰霜。

    可爱的农人,你美丽的辛劳,换来了秋天最后的一片暖意,我且借你一壶温下,温成我唇齿间的酒香,慰藉我的寒冷。

    然后也为天涯的你留一杯。

    夏的挥霍,终于用尽了苍天最后一滴眼泪。

    夏日的雨水流入清夜,流成了一眼幽冷的泉。

    秋,无雨。

    秋已誓言,她绝不再轻易抛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