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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是如火的夕阳,刚刚上了灯的屋中倒是显得更加昏暗。我对着案头厚厚的书卷,禁不住苦苦叹了口气。我不喜欢苦读诗书而对武功情有独衷,只是无奈父母之命不可违背,才会咬牙承受着寒窗之苦。
“风过沙平霞满天,万里孤行何日还。欲留缈缈今世情,思续幽幽前生缘。持剑把酒共月醉,狂饮高歌同愁眠。梦过旧事终难忆”我的笔突然停住了,我写不出最后一句,因为我也从未想过成为一个诗人。
墙上的剑依旧挂着,静静的,像是已经被尘封在记忆边缘的往事。沉思良久之后,我取下它,留下一纸告别的信文,离开了家。
大漠的月很圆,月光铺下来,赐予了沙砾一种细弱的柔光,点点的无边无际,如同梦中的精灵,透着一种神秘,又掩饰不住那种荒凉。我自幼向往大漠,今夜终于一见,也算是了却了心中一桩夙愿。离开家已经几天了,心中又不免有些思念。
邀月同舞,与星共宿,持剑而立的时候,往事开始浮现。
我自幼孱弱,孩提之时曾经受尽欺负。只是记得当时母亲会哭红眼睛,父亲会沉重得叹气。后来,他们给我找来一个师父教我武功。其实,那时这个决定是一个大胆的尝试,因为我的体质实在是不像练武的料子。不过我最终坚持了下来,我成了强者。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有练武的天赋,在师父教我的剑招中,我把所有的刺改为挑,把所有的劈改为切,把所有的点改为划,于是有了自己的剑法,并且打败了师父。那年我十五岁。
师父有个女儿叫凌波,与我同岁,从我学武开始就住在我家,和我一起玩耍,有时候也会练上几招。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两个之间产生了感情,后来在双方父母的商议之下,我和她订了婚约。凌波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因为她也是不守规矩那种,总是西想着能出去玩,可惜这次出来之前我并没有和她说。
十六岁的时候,我杀了镇上的恶霸张三,被告上公堂。我不怕,所以我供认不讳,县令都夸我有一股侠义之气,只是事关重大,何况张三又有很大势力,他不得不判我赔偿张三的妻子纹银一千两。从那之后,我父母不再让我习武,把我困入小屋诵读诗书。
天气微明的时候,我离开了大漠,准备开始自己的历程。走了两天的路之后,我到达了一个小镇。
小镇上有一种难言的凄凉,聊聊的行人,破旧的房屋。夜幕即将来临,我决定在一家小的客栈住一个晚上。喝过几碗酒,吃了几口饭,我来到自己的房间。似乎是很久没人住过的样子,虽然经店小二擦洗过,淡淡的尘迹依旧随处可见。
半夜的时候,我听见了婉转的琴声,那夹着淡淡忧思的琴声响了很久。第二天我临走的时候在柜台上发现了一把琴,小二说那是一个姑娘卖掉的。我心中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买下了这把琴。
两天之后在一家客栈我知道了这把琴的来历。我在喝酒之后取琴弄乐,结果有两个人上来参拜,原来这就是乐门帮主的身份象征。
我不是他们的帮主,但是我也没有把琴还给他们。半夜的时候,我弹琴,迎来了琴的主人。她说那把琴会带来血光之灾,我还是趁早扔了的好。我笑着说,我不怕,这样的琴扔了太过于可惜。她叹气说我会后悔的,然后她离开了。
她用黑巾蒙了脸,只留下一双眼睛,略有些忧愁的,美丽的眼睛。
走在白桦林的时候我迎来了第一次厮杀。那几个人的目的显然不是我的琴,而是我的命。武功固然有高低上下,那时候我处于劣势。当我身上第一道伤口出现的时候,我才体会到什么叫做刀伤。此生第一次被刀剑划开皮肤,刺入肌肉,刺激着我的神经。这时候出现了一个人,凌波。
我心中无缘由得生出了一种希望的温暖,可惜她的武功并不是很高强,只能给我拖延一定的时间来考虑对策。可是我脑中混乱,没有任何逃离的办法,那些人凌厉的攻势让我们只能被动地招架。终于,凌波肩头中剑,被一脚踢晕在路边。
我只是记得是那把琴的主人带我离开的,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伤口已经包扎,我躺在一所小小的茅屋中。那把琴放在中间的桌子上,我的剑也在。只是不见了琴的主人。
也许她本来想要把那把琴毁掉的,因为在琴的木头上有淡淡的烟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那么做。想起那天打斗的场面,我心中不禁有些后怕,我也终于知道父母让我读书的原因了。
不知道凌波怎么样了,在我离开的时候,她还躺倒在树边,那时的我也实在没有能力将她带走,一个人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也许还是想着先要保住自己的姓名。现在想起凌波,心中不由得有些愧疚,还有不能表达的担心,于是终于有些躺不住了。
我试着起身,还好,不过肌肉有些酸痛,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气,行动还是自由的。我下床开了门,正好碰见进来的那个黑衣的女子。
她看见我下床不禁吃了一惊,说我昏迷了两天终于醒了,现在还是不要下来的好。我说我放心不下凌波,想要去找她,她说这里离那林子有上百里,我怎么能找到。我只好又回到屋里,不过心里怎么也放心不下。
后来我知道,她叫紫琼,是原来乐门教主的女儿。她的父亲被仇家杀害之后,她就一直和自己的师父生活,直到去年的冬天,师父交给她一把琴,说是乐门的帮主信物,要她回去继承帮主之位。岂料现任的帮主一口咬定说帮主被害的时候那把琴已经被奸人夺走,而且将她说成是当初杀害帮主的人的同伙,想要回帮中图谋不轨,于是下了追杀令,凡是见到此琴,不管主人是谁,格杀勿论。她本来也不想丢弃这把琴,那夜想了很久之后,终于决定把琴留在店里,然后一走了之,不料这琴被我发现,我成了他们追杀的对象,而我也不肯丢弃这把琴。把我救回之后,她想要毁了这琴,只是那是她父亲的遗物,她始终不忍心下手。
我听得心里有些感动,同时也不得不感慨,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江湖恩怨。她说她没想到我这样一个书生气的人会武功,本想让我被杀了了事的,可是看我那样艰苦战斗,又不忍心让一个无辜的人死去。我笑着说,我是半路的书生,我小的时候练武,后来父母不让练了,我才改为读书的。不过在家里实在憋不住了,终于就跑出来,遇见了这把琴。我问她那时有没有救凌波,她说哪里有凌波,地上就一个死人。我吃了一惊,也许是她看错了。她说她回去的时候,和我一起战斗的女子早就不见了,这才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样一个小小的伤口就能让我这样虚弱,好几天之后我如果运动多一点还是会气喘吁吁的。这些天经常想起凌波,如果她因为这次厮杀而出现什么不测,那将会让我今生都留有无法抹去的遗憾。
我试图劝说紫琼放弃那把琴上的所有恩怨,然后自己去过一种隐居的生活。她说即使她能够那样决定,也是有一定的前提的,第一她要替父亲报仇,第二为这把琴讨回公道。我不知道她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只是心里隐隐约约有个愿望要帮她。也许就是因为她眼中那种淡淡的忧愁。
伤好之后,我决定去找凌波。紫琼一个人走了,她说她想要带走那把琴。我说那是我卖的东西,我想要留着。她说我是在自找苦吃,我笑了,想要在这江湖上走走,不吃苦怎么能行。然后我们分开了。
在一个酒店的时候,我居然又会碰见两个想要杀我的人。这次我变得聪明了,干脆来个趁早开溜,虽然有些不光彩,总比丢了自己的命要好。
夜深的时候,我拿出那把琴,静静凝思。为什么我会对它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总是觉得这琴在我的印象中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可是又没有确切的印象。
那夜,我梦见这把琴表面布满鲜血,像是一个恶魔,向我扑来,压在我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的逃往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每到一个地方之后,总会有人斜视我背上布包中的琴,而一旦这把琴出现,我将会受到不止一个人的追杀。我想回家,但是我不能,我不能给父母带来这样的灾难;想要扔去这把琴,心中又总是不忍。现在自己真的怀念那种读书的生活,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我已经受够了。
我一直在寻找凌波,虽然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不过我知道,如果她没有找到我,她是不会回家的。如果上天有眼,定会让我们相见。
夕阳被浓云遮盖之后,天地间成了混沌的一团。我带了一个路边的小乞丐赶路,因为他已经快要饿得不行了,我想要帮他走到最近的城镇。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慈悲,之后后来我知道我并不应该那么做。因为后来他死了。
在客栈吃饭的时候,那个小乞丐吃饱之后想要抢过我的琴逃走。在那一瞬间,琴上的布包脱落在地上,那把琴,完完全全展示在所有人的面前。
我一把抢过琴装入布包,一手拉过小乞丐准备逃走,就在这个时候有两把刀砍了过来。我抱起小乞丐,从窗户跳出。好在那两个人的武功并不是那么高强,几个回合之后,我安全逃脱了。我对那个小乞丐说,你走吧,看见了吗,有很多人在追杀我。他摇头问我是坏人吗?我说不是,他说那他就要跟着我。我拿出一些钱给他说,你还是走吧,不然你会死的。也许他害怕了,走了。
我本以为他不会受到任何牵连的,可是我错了。我还没有走出几步的时候,后面传来一声惨叫,我转过身,看见了那个小乞丐的尸体,还有地上殷红的血和刀上寒冷的光。
我第一次感觉到这把琴的罪恶。他是无辜的,但是他死了,因为我死了,不,是因为这把琴死了。我心中升起一种难言的愧疚,杀入人群。
其实我是不该这样做的,可是人总是被自己的感情所左右。当我第二次被紫琼带走的时候,我已经接近死亡的边缘了。
紫琼这次拿掉了脸上的黑巾,同时也换上了一身淡紫色的衣服,给人的感觉很是窈窕。她说现在知道什么叫做痛苦了吧,我吐着血说,痛苦是因为这世界上有恶人。她摇着头说我太固执了,还是趁早把琴扔了吧,她现在也相通了,什么父母的遗物,不过是灾难的化身罢了。我说要我扔掉这个琴要有两个条件,一是为这把琴讨回公道,二是替琴的主人报仇。她说,她都决定放弃了,我还傻傻地坚持什么。我说那不行,我决定的事情是不会改变的。她只说了三个字:倔骨头。
这次伤好之后,我在一个小镇遇到了凌波。我很想去和她打招呼,但是想起那个小乞丐的死,我放弃了。我假装没有看见她,进了一家客栈,要了房子,躲进屋子。可是她终于找来了。
她见我之后哭了,问我为什么躲着她,问我知不知道她这些天找我找得好苦。我心里很难过,可是我不想说出真正的理由,我也不想让她在我身边多呆一秒,因为那样的一秒将会给她带来很多血腥的威胁。我说你回去吧,走吧,以后不要再跟着我。她说不。我向她喊起来,你快走,走!我现在不想再看见你这个人!她站在哪里,良久没有说话,终于哭着跑出了客栈。她走了之后,我也流泪了。
凌波,对不起,但是我不想连累你。
在外面几个月之后,我发现我自己活得好苦,好难,禁不住开始想念在家读书的生活。也许父母让我读书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而我只能说是辜负了他们。这次出来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去了。
似乎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好久。有一天,紫琼找到我,说我再也不用过这种逃往的日子了,因为现在的教主已经死了,那把琴是乐门的圣物,没有了帮主的命令,是没有人再敢侵犯的。我问为什么那个帮主会死掉,紫琼捋起袖子,我看到了她胳膊上一条暗红的伤疤。我说,你还是很傻的,要是你死了,岂不是很不值得。她说,我不是现在没死吗?然后她叹了一口气,说道,要是那时她死了,怕是我这个人就要永远不能生活在安稳之中了。我略微有些吃惊,难道她去杀帮主就是为了我?她看着我,看了很久,说她要走了,她还要给父亲报仇。我让她等等,想要把琴还给她。她没有留下,她说那把琴就送给我了,还说最好以后不要老是这样给自己惹麻烦,如果报仇成功了,她会回来找我。我问她还回来找我干什么,她说,也许以后的日子就要靠我了。我有些惘然,她说我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她决定如果自己不死,就要嫁给我。我笑着说我有未婚妻,就是凌波。她说她不在乎,然后就消失了。
我不禁都为自己的这种境遇感到可笑。出来这么久了,也应该回家了。于是我略微收拾了一下行装,走上了回家的路。
夕阳依旧,暮鸦的叫声有些凄厉,晚风吹到身上有些凉,中秋快要到了。
那把琴,沾满鲜血,压住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惊叫着从梦中清醒过来,仓惶地拭去额头的汗珠。几个晚上了,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难道是我这些天受到的刺激太多了吗?
回家的路上,心中总是有一种忐忑的感觉,似乎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我跨进家门的瞬间,看到了父母,我几乎就要哭了。
母亲用一种很奇怪的感情看着我,没有说话,许久之后,她的眼泪流下来了。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你终于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我很惊讶,难道你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父亲苦苦一笑,说我走后没有几天他就出去找我了,不过很久没有找到,只是听说最近江湖上乐门的乌木神琴重现出现,是一个小伙子带着,但是受到了乐门追杀。后来遇上了凌波,证明了那个人就是我。可是我的行踪他一直琢磨不透,没有找到我的人,只是带回了凌波的尸体。
凌波的尸体!我的耳中翁一声响,嘴里不停喃喃自语,凌波的尸体,凌波的尸体
父亲说是的,是被乐门的一群人杀死的,就在一家小客栈外面不远的地方,她死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泪珠。
我崩溃了。
是我害死了她,是我!
师父为了给女儿报仇闯入乐门,恰巧碰见原帮主的女儿行刺帮主。她杀了帮主之后逃离了,然后师父却因为感情的驱使没有走,葬身于乱刀之下。
我咬紧牙关。
母亲说,以后不要再出去了,他们两个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流着泪点点头。
我拿起手中的剑,拔出,看着那晃晃的青光,然后猛地刺下去。
呛。
剑戳在地上,断为两截,一半在我手里,一半在地上跳跃。
我再也不走了。
那个昏暗的书房,那盏昏黄的等,那个曾经经受过死亡威胁的人依旧,只是不见了墙上的那把剑。
似乎过了很久,我都是过着这种平静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我在外面遇见了紫琼,她见到我很是惊喜的样子,并且告诉我,自己已经找到了杀害她父亲的仇人,问我要不要帮忙。我笑笑,说我已经断剑了。她说那算了,然后问我,如果她报仇之后,会不会和她一起去隐居。
我愣住了,原来的时候我没有想过,现在却有一丝这样的冲动。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如果我们以后还有缘相见的话,也许我会。
那时候,我想到了凌波。
她走了,消失在霞光中。
那把琴,上面沾满鲜血,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那样的梦困扰着我。
夜,静悄悄的,让人感到恐怖。天上的星星发着微寒的光,孤单地闪烁。
我不知道是怎么从梦中醒来的,只是醒来的时候走出屋子,看见了紫琼。
可是不只是惊喜,还有疑惑。
那里也有我的父母。
更有雪亮的剑。
我终于知道,是我的父母杀死了她的父亲。
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一个人来到那时我的家里,要和我父亲算一笔陈年的旧帐,不过人在江湖,傲气自然很是盛,到最后居然打起来,而那个人的武器,就是一把琴。父亲和母亲最终杀了他,他的血溅在琴上,然后那把琴就压在一边熟睡的我的身上。
父母从此开始隐居,来到这里。
这是我父亲亲口说的。
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要求我读书。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很久之后,我喊了一声“不”用身体挡住了紫琼刺向父亲的剑。
那把剑插在我的肩头,随着我的心跳微微颤动,颤动,就像紫琼颤抖的手和嘴唇。我回头看看父母,笑了。父亲母亲,这是孩儿应该为你们做的。
当紫琼留下泪水的时候,外面刚好开始晨曦的朦胧。
剑,冰凉,就像我受伤紫琼的泪水。
我走了,离开了父母,和紫琼一起。那天正好是和我第一次离开家的时候一样的夕阳。
风过沙平霞满天,万里孤行何日还。欲留缈缈今世情,思续幽幽前生缘。持剑把酒共月醉,狂饮高歌同愁眠。梦过旧事终难忆,恩怨情仇俱惘然。
离家之前,我写完了这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