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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屋破舍，院落中央已经杂草丛生，断壁残垣中，曾经有个来自印度尼西亚爪哇岛矿主的女儿，在这屋檐下生活了半个世纪，直到她孤苦伶仃离开这个世界。她就是我的外婆，影响了我一生的人。
光阴荏苒，时光如电，我已经踏入中年。远离了故乡去外地谋生，也远离了外婆那个小山村。因为儿时家境清贫，姊妹众多，母亲只好把我这个老三送到十五公里远的外婆家去住，在外婆家至少能够吃上多些米粒的稀饭，至少红薯杂粮可以吃个饱；还有外婆家那几个大母鸡，会勤奋地下蛋，让我每天清晨，有个甜蜜的等待，等待外婆从泥制砂锅里，在白色翻滚的米粥浪里，用葫芦瓜做成的长柄勺子，提取出一个白气渺渺的鸡蛋来。外婆把鸡蛋放到清水里泡凉了，拿到我早已用小手张开的上衣兜里。我便心满意足地帕着那个还滚烫的鸡蛋，走出柴烟呛眼的厨房，去到屋外的石头上坐下，让鸡蛋在那衣角帕上滚动，待鸡蛋不烫手了，就拿在手里，闻了又闻鸡蛋的味道，说道，臭鸡蛋呢！此时必定有山里的朝阳从小山口喷薄而出，山腰上洁白如云的轻雾悄悄地散去，对面山坞的农家屋顶，升起袅袅炊烟，晨间鸟雀欢唱，芭蕉树下的山溪水，必定潺潺作响。鸡蛋还在我手里欣赏着，身穿粗布阿婆衫的外婆，就会端来一碗近似是干饭的稀饭，笑盈盈说道，蝶嫲，吃饭喽！我就会在坐着的大石头角上，嗑的一声，把鸡蛋壳打破，一小片一小片仔细地剥了蛋壳，和着那碗稠稠的稀饭，香喷喷地吃着。阳光满地，鸟儿飞翔，记忆里，外婆家的童年没有冬天，总是温暖如春，要是夜晚的记忆，也总是星光熠熠，或者月如玉盘。长大了，我总是不厌其烦地问母亲，小时候去外婆家都是春夏季节去的吗？难道冬天没有带我去吗？母亲的回答总是一样的，冬天也去了的，四季都去了。可是令人奇怪的是在我的记忆里，外婆家没有过冬天。相反，记忆里我真正的家，却永远是寒冷的冬天，永远是阴湿的雨天。
要是知道那一天吃了早饭，就要回自己家去了，我就会留着早上那个鸡蛋，小心翼翼地袋在上衣的口袋里，带回家里给母亲吃。那个时代，一个微不足道的鸡蛋，对于公婆当权的小媳妇来说，是奢侈的。五六岁的我，也知道爷爷奶奶是另一边的人，留鸡蛋给母亲吃要瞒着爷爷奶奶，于是只能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会醒着等待劳累了一天的母亲，等她吹熄了煤油灯盏，上了床，便从被窝里，掏出艰难地保管了一整天的鸡蛋，用两只小手捂着，递给母亲。母亲照例是把我抱在怀里，心肝肉儿地唤着我的小名说“阿曼，我的满子！”担心一层木板间隔下的奶奶听到剥鸡蛋壳的声音，误以为妈妈偷了家里的鸡蛋而生出是非来，于是妈妈轻手轻脚又下床，去屋外剥了蛋壳再回来床上。妈妈舍不得吃，往我嘴里塞鸡蛋，我是用尽了劲儿抿紧嘴巴，不肯开口。小小的我，听着妈妈在黑暗里吃完鸡蛋，就带着幸福的微笑睡在妈妈怀里。因为会给母亲留着外婆家的鸡蛋，这让困顿中的妈妈感到莫大的慰藉：虽然家境贫穷，可是闺女终归是孝顺的，再苦再累也有盼头啊！
于是我的童年就在去外婆家的崎岖山路上流逝着。弯弯曲曲的黄泥路，两边树木茂密，山花遍野。渴了就用芦苇叶子，插到石缝里去，低下身子，仰起头，喝清凉的山泉水；饿了，可以摘到薪草丛中，吃了满嘴成紫色的野果子。顺着盘桓的山势，沿路而下，有一脉清泉，远望如银链，因落差大，水流声哗哗地回荡在整个山谷。这流水声，和着松树上喜鹊的歌声，清风里隐约的松涛声，如一首醉人的交响曲，回荡在我的童年，回荡在我的整个人生。我总是感恩于这一路如诗如梦的景致，让我在都市的喧嚣里，内心留有一抹清凉和宁静，有着谁也夺不去的从容和淡定。在外谋生的二十多年里，我多次回访这一段难忘的山间小路，二十年山谷之外的世界日新月异，而这片净土，好像是专门为我保留似的，它宁静依然。每当听到哗哗的流水声，看到喜鹊的飞翔，我就如回到了童年那单纯快乐的时光里，仿佛感受到了来自外婆的温暖祥和，让我疲倦劳顿的身心得到栖息。
记忆里的外婆，总是笑着的，我没有看她流过一次眼泪，什么事情都一笑而过。年幼的我，不曾知道，那个整日里微笑快乐的外婆，原来是把凄苦咀嚼成了甘甜，把孤寂酝酿成了欢乐！她坚强地生活在这个山坞里，直到孤寂离世。她二十五岁那年，跟随一个在她父亲矿山里挖矿的年轻人，漂洋过海，踏上南中国的这片土地，翻山越岭，来到这个看不到江海湖泊的山寨，外婆就知道，她今生插翅难逃了，命运的锁链卡住了她的咽喉。她从一个富家千金，到一个贫苦的农村孤寡妇人，她能够做到的是遗忘过去，活在当下，好好地过每一天。她知道今生都不可能再搭乘那艘大船，在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洋上，飘荡七天七夜，再回到那个生她养她的印尼爪哇岛去，再回到那个富贵不知饥馁的矿主家里，回到九个姊妹的大家族去，热热闹闹试新衣了。能够暴露她来自富贵温柔之乡身份的就是她白皙细嫩的皮肤，任烈日怎么烤炙，都没有把外婆的皮肤弄得粗糙赤黑；还有她讲了半辈子客家话，仍然还带有让本地人听不懂的印尼方言，比如她唤我们丫头一律为蝶嫲，而我们的名字里是没有蝶字的，这个音一定是外婆故乡里呼小闺女的方言；外婆抽旱烟，她优雅地斜依在土灶旁，在透过一方小木窗的阳光里，吐着晨雾似的白烟，轻声细语跟不愿回公婆家去的母亲说着事儿。年幼的我，安静地坐在一尺高的土墙墩上，好奇地看着外婆口里吐出的渺渺轻烟，在阳光里慢慢地消散，消散。就因隔着这一层薄雾，我总也看不懂外婆，她是来自另一个遥远而缥缈的世界，或许是来自云端的神仙吗？是的，我一辈子也看不懂这个带着千岛之国丰润柔情的女人，是怎么样历尽坎坷，由富贵的极端，只经过了七个日夜的大海航程，就落到了贫穷的极端。没有预兆，没有过程，没有回头路。她原来是贪玩的，在富贵家庭里，吃喝不愁，闷得慌了，说是跟随那个青年人到大唐来游览风光，看一看大唐的景致就回爪哇岛娘家去的。她怎么知道，这一贪玩的旅程，换来的竟是五十年人间的凄苦和悲凉！
那个哄骗外婆回大唐的客家仔，再普通不过了，只是父亲矿山里无数个中国雇工当中的一员，但是不可否认他有胆量，是个昧着良心办事的人。不知道他用什么手段把矿主的千金弄到手了，还正儿八经地在爪哇岛上结婚了。也许他只是多说了几句软耳根的话，多使了几个让犯春愁的少女动情的眼色，矿主之女便相信了这个客家仔。谈不上什么爱，所以也没有恨。当这个早已经有妻有子的客家仔，把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带到千万里之外的客家围龙屋时，他徘徊在水塘前，久久不敢进屋去。长途跋涉的外婆正欢喜到家了，可以让走山路而起了血泡双脚歇息了，她不知道命运跟她开了个残酷的玩笑，等待她的是无法预想的灾难。客家仔的老婆迎出屋来，看着出洋过番远道而归的丈夫，甚是激动热情；七八岁大的孩子，唤着阿爸。矿主千金终于明白，她上当了！客家仔何必如此心狠？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千金夫人从爪哇岛带到这穷乡僻壤。难道他将这个娇嫩女人从印尼带回来就盘算着要用她去换几个银钱的？外婆不爱他，所以也不恨他。当这个男人将自己卖到另一个村寨去时，她只有漠然。直到去世，她也不想去见这个在爪哇岛上结为夫妻的男人。外婆认命了，是要遭此一劫的，是要在人间地狱历练一番的。她不用恨这个男人，因为恨也要花费生命的成本。
外婆倒是恨那个相框中的男人，恨了他一辈子！
客家仔无法安置不会锄草种地，不会养猪喂鸡的外婆，于是到领着皮白肉嫩的千金夫人去了人贩子那里，说要卖这个女子。翻过几座山岭去，刚好有个单身郎中想娶亲。这个客家仔就将外婆以一头猪的价钱卖掉了。年轻的外婆，看着人贩子数钱给这个男人，然后她头也不回，跟着人贩子，走出了那个围龙屋，走过了那个水塘，朝另一个未知走去。她已经麻木了，这结果已经不能再恶劣的了，还有什么值得惧怕的呢？
一个斯文的郎中，穿着浆洗干净的黑色对襟衫，从中药铺子的柜台走出来，以温和的微笑迎接了这个漂洋过海而来的女人，他就是我的外公。外公不曾嫌弃外婆只值一头猪的价钱；他也不曾嫌弃她不会耕作。他把裤带上系着的，带有自己体温的一大串铁钥匙，叮叮当当地解下来，递给她说，这是你的家了！旧屋几间，还有薄田几亩，委屈你了！这又大大地超出乎外婆的意料了！她原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将是别人的奴隶的！她颤抖着接过那串铁钥匙，沉重而有分量。在这里，她是主人了，不再是奴隶，这把铁钥匙让外婆倍感温暖。
外公带着外婆上山采药材，下地种稻谷。当漫山遍野的山菊花盛开的时候，他就采制了一个橘黄的花环，戴在他的女人头上，惹来成群蜂蝶嘤嘤围着外婆飞舞。就因为那串钥匙，因为那馨香的花环，外婆恨了郎中一辈子！因为仅仅三个春天之后，外公留下出生四十天的女儿，留下眷恋他的娇妻，撒手西归了。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就是我的母亲。尚不到三十岁的外婆，风韵依然。好心人怜悯这对孤儿寡母，踏破了门槛给外婆说媒，外婆微笑着给媒人泡了壶飘香的野菊花茶，说道，郎中不依的，过几年再说；过了几年，媒人再来，外婆还是那句话。就这样，襁褓中的女儿都长成十九岁的大姑娘了，嫁到山外去了。屋檐下，终日是外婆孤独的身影。与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肖像，褐色的木制边框，发黄的玻璃下面，有个系着领带，穿着笔挺西服的绅士，严肃而沉静，默默注视着前方。外婆用一方洁白的帕子，蘸了清水，搽了又搽镜面上的尘埃，没有读过书的外婆也深知拥有过便是地久天长。出生在爪哇岛上，二十五岁之前，她曾经拥有过人间富贵；漂洋过海，万水千山，历尽坎坷，她得以遇见给她戴上野菊花环的男人，如梦如幻的记忆是外婆赖以生存的力量源泉。外公走后，外婆平静了，要来的都来过了，要去的也已经去了，这一生都浓缩在三十岁之前。往后的岁月，都只是上天的意思，长短都枉然！
土改四清时期，乡里权贵欺负外婆是外乡人，无依无靠，没收了外公留给她的祖传房产和田地。外婆只是沉了脸儿，没有一滴眼泪。她知道没有什么是可以保留一辈子的，没有什么东西会铁定归属某个人。唯有她内心的富有，谁也夺不去！房产算什么？政府要就拿去，无需公平不公平，无需理由。这人生啥叫公平？啥是理由呢？都是云烟，何须动气？
没有私人田地了，大家都成了人民公社的一员，参加生产队的统一劳动。一个没有干惯农活的弱女人，带着幼女，当然干不了多少公社的农活，分配不了多少粮食。在没米下锅，吃野菜挖树根过日子的时候，外婆也面带笑容，不生气，不嗟怨。她不是在生活，她只是在体验而已，是从天堂来人间实习而已。她知道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泰否互变，乾坤流转。
外婆平静地，坚强地生活在那个小山寨里，直到她以七十三岁的高龄离世。卧室里的墙上，那个木制相框，依然悬挂着，发黄的镜片下，仍然是半个世纪前庄严沉默的年轻郎中，他不曾离去，他跟漂洋过海而来的爱妻日夜相伴着！生生世世不曾分离！
这就是抚养我成长的外婆，给予了我人生大智慧的女人，一个来自南洋的女人！